第九卷 预审·五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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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心灵的磨难之三

 

   米佳重新开始讲述时神色是冷峻的,但显然已在更加努力不忘掉或漏掉任何一个细节。他讲如何跳过板墙进入父亲的花园,如何潜到窗前,以及在窗前的一切。清楚准确、分毫不爽地讲述了自己在花园里非常想知道格鲁申卡是否在父亲那里时的惶惑不安的心情。可是奇怪,检察长和侦查员这次听话的态度却十分克制,眼神是冷漠的,问题提得少得多。米佳从他们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他想:“他们生气了,见怪了,随他们的便吧!”他讲他终于下决心敲开门暗号——“格鲁申卡来了”,检察长和侦查员对“暗号”一词丝毫未予注意,似乎根本没有明白这个词在这里有什么意义,——这一点连米佳也看出来了。终于讲到他看到父亲从窗户里探出身子,他心里嫉恨沸腾起来,从衣袋里掏出铜杵。像有意似的,他突然停了下来。他坐在那里看墙壁,知道他俩在盯着他。

   “喂,”侦查员说,“您掏出了武器,然后......然后怎样了?”

   “然后?然后就打死了......朝天灵盖打了一下,把颅骨打碎了...... 照你们的看法就应是这样!”他忽然眼睛闪出了亮光。已熄灭的怒火在他心里又以极大的力量升腾起来。

   “照我们的看法是这样,”涅柳多夫接过话茬说,“那么照您的看法呢?”

   米佳垂下了眼睛,沉默了许久。

   “照我的看法,先生们,照我的看法是这样的,”米佳低声说,“也许是谁的泪水感动了上帝,也许是我妈妈祈祷了上帝,也许是哪个慈悲的神灵在那一瞬间亲吻了我——我不知道,但魔鬼被战胜了。我离开窗户,奔往板墙...... 我父亲听到声音大吃一惊,突然看清是我,喊了一声,离开窗户——这我记得很清楚。我穿过花园跑向板墙......我骑到板墙上的时候,格里戈里抓住了我......”

   讲到这里,他才终于又抬起眼睛来看听他叙述的检察长和侦查员。检察长和侦查员似乎无动于衷地在注意端详他。米佳心里猛然感到一阵愤怒。

   “先生们,你们此刻一定在心里笑我哪!”他忽然不讲了。

   “您根据什么得出这样的结论?”涅柳多夫问。

   “你们一句话也不信,这就是根据!我明白已讲到要害了:老头子如今躺在那里,头骨被打碎了,我悲惨地描述了如何想打死他以及如何掏出了铜杵却突然从窗前跑开......简直是鬼话连篇,随意瞎编!怎能凭空相信这位好汉的胡说!哈哈!你们在笑我,先生们!”

   他整个身子在椅子上转了一下,椅子发出咔嚓的响声。

   “您从窗前跑开的时候,”检察长好像没有理会米佳的激动神态,忽然问道,“没有看到厢房另一端通花园的门敞开没有吗?”

   “那道门没有敞开。”

   “没有敞开?”

   “相反,倒是关着的;能是谁打开的呢?啊,门,等等!”他好像猛然醒悟,险些没有哆嗦起来。“难道你们发现门是敞开的?”

   “不错,是敞开的。”

   “既然不是你们打开的,那能是谁呢?”米佳忽然感到十分吃惊。

   “门是敞开的,杀您父亲的凶手无疑是从这个门进去的,作案以后又从这个门出来的。”检察长慢慢地一字一字地斩钉截铁地说。“这我们是完全清楚的。凶杀显然是在屋里完成的,而不是隔着窗户。这从现场侦查、尸体位置等各种情况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任何怀疑。”

   米佳感到十分惊讶。

   “这是不可能的,先生们!”他茫然失措地喊道。“我......我没有进......我绝对,我准确对你们说,我在花园以及离开花园时,那道门都是锁着的。我只是在窗外站了一会儿,透过窗户看到了他,仅仅如此,仅仅如此...... 我全记得。即使不记得,我也清楚,敲门的暗号只有我、斯梅尔佳科夫和他知道,而他没有听到暗号是不会给世界上任何人开门的!”

   “暗号?什么暗号?”检察长怀着贪婪的、几乎歇斯底里般的好奇心问道,他那故作镇静的克制态度转眼不见了。他问的神态是小心翼翼的。他嗅到这是他还不知道的一个重要情况,生怕米佳不肯全说出来。

   “你们竟不知道!”米佳对他们挤了一下眼,嘲弄地凶狠地冷笑了一下。“要是我不说,你们怎么办?从哪儿能问出来呢?这暗号只有死者、我和斯梅尔佳科夫知道,再就是天知道,可天是不会告诉你们的。这个情况很有趣,鬼知道你们从这儿能搞出什么名堂来。哈哈!高兴吧,先生们,我对你们公开,你们看问题糊涂。你们不知道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你们面前这个受审者是这样一个人,他自己揭发自己,不怕伤害自己!是的,我是老实人,你们却不是!”

   检察长默默地忍受着米佳的讥诮,他只是急不可耐地想知道这新情况。米佳准确详尽地对他们讲述了费奥多尔给斯梅尔佳科夫规定的暗号,讲了每种敲法的含义,甚至在桌子上把暗号敲了一遍;侦查员问他当时敲的是不是“格鲁申卡来了”,他准确地回答说正是敲的“格鲁申卡来了”。

   “现在你们可以加以利用咯!”米佳说完,又轻蔑地背过身去。

   “只有您已故的父亲、您和仆人斯梅尔佳科夫知道这些暗号?再没有人知道了?”侦查员又叮问了一下。

   “不错。除了斯梅尔佳科夫,就只有天知道了。把天知道也记录下来吧。记录下来并不多余。你们也需要审问上帝嘛。”

   当然也开始记录了;不过记录的时候,检察长好像忽然心血来潮,说:

   “既然斯梅尔佳科夫也知道这种暗号,而您又坚决拒绝在您父亲被害一事上对您的任何指控,那么,莫非是他敲完规定的暗号,诱使您父亲开了门,然后就......下手作案?”

   米佳用充满嘲弄和仇恨的目光看着他。他默默看了很久,使得检察长开始眨起眼睛来。

   “你们又抓住了一只狐狸!”米佳终于说。“抓住了坏蛋的尾巴,嘿嘿!我看透您啦,检察长!您以为我会马上跳起来,抓住您提供给我的稻草,大声疾呼:‘哎呀,这是斯梅尔佳科夫干的,他就是凶手!’您要承认是这么想的,承认完了,我接着讲。”

   可是检察长没有承认,他默默地等着。

   “您错了,我不会喊斯梅尔佳科夫是凶手!”米佳说。

   “您甚至也根本不怀疑他?”

   “你们怀疑吗?”

   “也怀疑过。”

   米佳垂下眼睛看着地板。

   “别开玩笑啦,”他阴沉地说,“请听我说:从一开始,几乎是在我从帷幕后面迎着你们跑出来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就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是斯梅尔佳科夫!’我坐在桌子前面喊人不是我杀的时候,自己心里仍在想:‘是斯梅尔佳科夫!’斯梅尔佳科夫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脑海。现在终于忽然又出现了同样的想法:‘是斯梅尔佳科夫。’可是这只有一秒钟,我马上就产生了另一个想法:‘不,不是斯梅尔佳科夫!’不是他干的,先生们!”

   “那么您不怀疑别的什么人吗?”侦查员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不知道谁干的,是上帝还是魔鬼,可是......不是斯梅尔佳科夫!”米佳毫不迟疑地答道。

   “可是您为什么坚持认定不是他干的呢?”

   “根据信念。根据印象。因为斯梅尔佳科夫是个极其下贱的懦夫。他不是普通懦夫,是全世界最最胆小怕事的懦夫。他简直是母鸡生的。跟我说话每次都战战兢兢的,生怕我打死他,尽管我连手都没有抬。他跪在我面前哭着,吻着我的靴子——就是我脚上的这双靴子——央求我‘别吓唬’他。听清楚啦:‘别吓唬’。他竟然能说出这种话来。我甚至还赏他钱呢。他是一只病态母鸡,患癫痫,智力低下,一个八岁的孩子都可以打得过他。难道他算得上一个男子汉吗?不是斯梅尔佳科夫,先生们,而且他不贪财,根本不收我的赏赐...... 而且他干吗要杀害老头子呢?他也许还是他的私生子呢,你们知道这点吗?”

   “我们听到过这种传说。不过您也是老头子的儿子啊,可是您却当众声称要打死他呀。”

   “好厉害的反证!这种反证是卑鄙的!我不怕!先生们,你们当面对我这么说也许太卑鄙了!我所以说你们卑鄙,是因为这是我告诉你们的。我不仅想打死他,而且能够打死他,而且我承认差一点儿没有打死他!可是我没有打死他,我的保护天使救了我——这一点你们却不愿加以考虑...... 因此你们卑鄙,卑鄙!因为我没有杀他,没有杀,没有杀!听清啦,检察长,我没有杀!”

   他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了。在审问的过程中,他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

   “先生们,斯梅尔佳科夫对你们讲什么啦?”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我可以问你们这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您都可以问。”检察长冷峻地回答说。“有关本案事实方面的问题,您都可以问。我再重复一遍,我们甚至有责任对您的每个问题都给以使您满意的回答。我们发现您问的仆人斯梅尔佳科夫不省人事躺在床上,癫痫发作异常厉害,也许已连续发作十次了。跟我们一起的一个医生检查完他的病情之后,甚至对我们说他可能活不到早晨了。”

   “这么说,父亲是鬼杀的啦!”米佳猛然冒出了一句,似乎在此刻之前还在问自己:“是不是斯梅尔佳科夫?”

   “我们还要谈这个问题的,”侦查员决定说,“现在您不想继续讲下去吗?”

   米佳请求休息一会儿。检察长和侦查员礼貌地同意了。米佳休息了一会儿又继续讲起来。不过看得出来,他心情很沉重。他饱受折磨、侮辱和震撼。而且检察长现在也像故意难为他,不断纠缠一些“枝节问题”。他刚讲完骑在板墙上,格里戈里拽住他的左脚,他用铜杵打了格里戈里的头一下,然后立即跳下来去看受伤者,检察长马上叫住他,请他更详细些描述一下他是怎么骑在板墙上的。米佳感到惊讶。

   “唉,就是这么骑嘛,一条腿这边,另一条腿那边......”

   “铜杵呢?”

   “铜杵在手里。”

   “没有在衣袋里?您记得那么仔细?那么,您是用力打的咯?”

   “大概是用力打的,您问这个干嘛?”

   “假如把您坐的椅子当成板墙,为了说明问题,您肯演示一下给我们看看您当时是怎样打、往哪儿打、朝什么方向打的吗?”

   “你们不是耍笑我吧?”米佳问完,高傲地看了检察长一下,可是检察长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米佳急剧转身骑到椅子上挥了一下手。

   “就是这么打的!就是这么把人打死的!你们还要怎样?”

   “谢谢。现在您是否肯费心给我们说明您为什么跳下来、抱着什么目的、想干什么?”

   “唉,见鬼......跳到受伤者身边...... 不知道为什么!”

   “当时心情激动吗?是在逃跑吗?”

   “不错,当时是心情激动,是在逃跑。”

   “您想去救护他?”

   “什么救护...... 不错,也许想去救护他,不记得了。”

   “不记得自己的行为?也就是说甚至有些丧失记忆了?”

   “不,完全没有丧失记忆,我什么都记得,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跳下去,看了看,用手帕给他擦血来着。”

   “我们看到过您的手帕。您想救活被您打伤的人?”

   “不知道是否有这种愿望。不过是想看清他是死了还是活着而已。”

   “那么想看?那么结果呢?”

   “我不是医生,未能断定。我跑的时候以为是打死了,可他却苏醒过来了。”

   “好极了。”检察长末了说。“谢谢。我就是需要弄清这个情况。劳驾往下讲吧。”

   唉,米佳想也没想到讲——尽管他记得——他跳下来是出于怜悯,他当时还对死者说了几句怜悯的话:“老人摊上了,没有办法,那就躺着吧。”而检察长却只得出了一个结论,一个人“在那种时刻、在那么激动的情况下”跳下来只是为了确认他的罪行的唯一见证人是否活着还是死了。以及由此可见罪犯在那种时刻尚能保持这样的毅力、决心、冷静和心计...... 等等,等等。检察长很得意:“这个病态的人,用‘枝节问题’一刺激就讲走嘴了。”

   米佳痛苦地继续往下讲着。可是侦查员又叫住他问道:

   “您满手是血,后来发现脸上还有血,怎么能跑去找侍女费尼娅呢?”

   “我当时根本没察觉身上有血!”米佳答道。

   “此话可信,常有这种情况。”检察长说完,递给侦查员一个眼色。

   “我真是没有察觉,您的话很对,检察长。”米佳忽然赞同地说。下面讲到米佳突然决定“躲开”、“给幸福的情侣让路”。米佳已无论如何不能跟刚才那样敞开心扉谈“自己心灵的女皇”了。在这些冷漠的、“像跳蚤一样叮在他身上”的人面前,他不愿讲。对他们反复提出的问题,他只是给以简短的回答:

   “我决定自杀。干吗要活下去呢,我自然要问自己。她无可争议的旧情人来了,他抛弃过她,可是五年之后他是怀着爱情来娶她以赎前愆的。唉,我明白,一切对我来说都完了...... 而身后则是耻辱和这血,格里戈里的血...... 干吗还要活下去呢?于是便去把抵押的手枪赎回来,以便装好弹药黎明时给自己脑袋送进一颗子弹......”

   “夜里就大摆宴席?”

   “不错,夜里大摆宴席。唉,见鬼,先生们,快结束吧。自杀,我是下定了决心的,地点就选在附近不远的地方,清晨五点了断自己,衣袋里准备了一张字条,是在佩尔霍京家里往手枪里装弹药时写的。这就是那张字条,读吧。我不是讲给你们听的!”他突然轻蔑地补充了一句。他从西服坎肩兜儿里把那张字条掏出来,扔到桌子上。检察长和侦查员好奇地读完,照例把它归入案卷。

   “直到进屋找佩尔霍京先生,竟没有想到洗洗手?不怕引起怀疑?”

   “怕什么怀疑?怀疑不怀疑,反正一样,我赶到这儿来,早五点自杀,人们什么也来不及做。要不是父亲出事,你们什么都不会知道,也不可能来这里。哦,这是鬼干的,是鬼杀的父亲,是鬼使你们这么快就知道的!你们怎么这么快就赶来了。奇怪,不可思议!”

   “佩尔霍京先生告诉我们,说您进他家的时候手里拿着钱......满手是血......钱很多......一沓面额一百卢布的钞票;说他的小厮也看到了!”

   “是这样,先生们,我记得。”

   “现在遇到了一个小问题。您可否告诉我们,”侦查员非常客气地问道,“您从哪里忽然拿到这么多钱,根据案情,照时间推算,您并没有回家嘛。”

   检察长觉得侦查员问题提得太直稍稍皱起了眉头,但没有打断侦查员的话。

   “不错,我没有回家。”米佳答道,他的心情看来很平静,可是眼睛却看着地。

   “那么,就请允许我把问题再重复一下。”侦查员好像在偷偷接近目标,继续问道。“您从哪儿能一下子弄到这么多钱,您自己承认,当天下午五点的时候......”

   “需要十卢布,把手枪抵押给了佩尔霍京,后来又去找霍赫拉科娃太太借三千卢布,她没有借给,等等,以及其他种种情况,”米佳不客气地打断了侦查员的话,“就是这样,我需要钱,就忽然出现了几千卢布,嗯?知道吗,先生们,你们俩现在担心:要是我不说从哪儿弄来的钱怎么办?事情就是这样:我不说,先生们,你们猜对了,你们不会知道。”米佳忽然异常坚定地斩钉截铁地说。检察长和侦查员沉默了一会儿。

   “卡拉马佐夫先生,您要理解,我们非常需要知道。”侦查员平静温和地说。

   “我理解,可是我不说。”

   检察长插话,又提醒米佳,说被审者如果认为不回答问题对自己最为有利,当然可以不回答,等等;可是鉴于犯罪嫌疑人拒绝回答问题会给自己造成什么危害,尤其是因为问题具有这样的重要性......

   “诸如此类,先生们,诸如此类!够啦,这种说教我已经领教过啦!”米佳又打断了检察长的话。“我自己明白事情多么严重,而且这是最关键的问题,可是我不回答。”

   “对我们有什么关系呢,这不是我们的问题,是您的问题,您自己害自己。”侦查员急躁地说。

   “好啦,先生们,不开玩笑了。”米佳抬起眼来神色坚定地看了看他俩。“我从一开始就预感到我们在这个问题上会撞车。起初,我开始供述时,这一切都还像在远方的雾里似的,飘忽不定,我那么天真,竟提出‘我们之间互相信任’的建议,如今我看清,这种信任是不可能有的,因为我们终于来到了这道可诅咒的障碍前面。唉,我们遇到了不可逾越的障碍!不可逾越,就算啦!不过我并不怨你们,你们不能凭空相信我的话,我明白这个嘛!”

   他阴沉地停了下来。

    “您可否在丝毫不破坏您不再继续往下讲最重要的问题这样一个决心的情况下,给我们一点点暗示:有些什么坚强的理由使您在当前这么岌岌可危的关头拒不回答问题?”

   米佳忧郁地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我比你们想象的要好说话得多,先生们,我告诉你们为什么,给你们这种暗示,尽管你们并不配。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在对这个问题的答案里蕴藏着我的极大耻辱,连杀死父亲并抢夺他的钱财(假如是我杀的人、抢的钱的话)也无法跟这种耻辱相比。这就是我不能谈的原因。羞得不能谈。先生们,你们要干什么,想记录下来吗?”

   “不错,我们要记录下来。”侦查员咕哝道。

   “你们最好别记这个,别记‘耻辱’的事。这我是好心对你们供认的,本来也可以不供认,这可以说是送给你们的,你们却马上如获至宝。唉,写吧,想写就写吧。”他轻蔑厌恶地说。“我不怕你们,而且......在你们面前感到自豪。”

   “您不能说说这是一种什么性质的耻辱吗?”侦查员低声问道。

   检察长厉害地皱起了眉头。

   “不必啦,不必啦,C'est fini 1,不必劳神了。而且也不值得浪费时间。在您身上已经浪费那么多时间了。您不配,不管您还是别人...... 够啦,先生们,我不讲了。”

   米佳的这番话说得极其决断。侦查员不再坚持,可是他从检察长的眼神里立即看出检察长还没有丧失希望。

   “您能不能起码告诉我们您到佩尔霍京先生家的时候手里拿了多少钱,一共是多少卢布。”

   “这我也不能说。”

   “您好像对佩尔霍京先生说过是三千,并说是从霍赫拉科娃太太那儿得到的,对吗?”

   “也许说过。够啦,先生们,我不说多少。”

   “那就请劳驾说说您怎么到此地来的,以及来了以后做了些什么吧。”

   “唉,这些事请可以问问这里所有的人嘛。不过我也可以说说。”

   他讲完了,但我们将不引录他的叙述。他讲得枯燥而且简略。关于自己爱的冲动,他丝毫未讲。不过他却讲了自杀的决心“由于新的情况”而消失了。他只讲了事实,没有讲理由,也没有详细讲。检察长和侦查员这次也没有很麻烦他:显然,如今对他们来说,关键也不在这里。

   “这一切,我们将加以核实。所有问题,询问证人时还要提到,那时您当然会在场。”侦查员结束审问说。“现在请把您身上所有东西放到桌子上,特别是身上的钱。”

   “钱,先生们?好吧,我懂,必须这么做。我奇怪,怎么方才你们没有这么做。固然,我哪儿也去不了,一直坐在你们面前。喏,这是我的钱,点一点,拿去吧,好像全在这里啦。”

   他把兜儿里的钱全掏出了来,连坎肩侧兜里的两枚二十戈比的硬币。点了点,一共是八百三十六卢布四十戈比。

   “这是全部?”

   “全部。”

   “您方才供述,说给普洛特尼科夫商店留下了三百卢布,还给佩尔霍京先生十卢布,付给马车夫二十卢布,在这儿输了二百,以及......”

   侦查员一笔一笔地算着。米佳高兴地协助他。每一戈比花销都想起来,算了进去。侦查员迅速算出了总数。

   “加上这八百,您起初一共约有一千五咯?”

   “不错。”米佳肯定说。

   “怎么人们都说多得多呢?”

   “让他们说好啦。”

   “而且您自己也这么说。”

   “不错,我也这么说。”

   “我们还要根据别人的证词来全部核实。对于您的钱,您可以放心,这些钱将保存在有关方面,等案件结束以后,如果这些钱是您的或者证明您对这些钱具有无可争辩的权利的话,会还给您的。那么,现在......”

   侦查员忽然站起来,对米佳断然宣布他“被迫而且应当对您的衣服以及全身”进行详尽准确的搜查......

   “请吧,先生们,我把衣袋全翻过来,假如你们需要的话。”

   他真的翻起衣袋来。

   “必须把衣服也脱了。”

   “怎么?脱衣服?呸,见鬼!就这么搜搜嘛!不行吗?”

   “无论如何不行,卡拉马佐夫先生。必须脱衣服。”

   “随你们便吧。”米佳脸色阴沉地同意了。“不过,请不要在这里,到帷幕后面去吧。谁来检查呢?”

   “当然要在帷幕后面。”侦查员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他的脸上甚至还表现出一种特别郑重的神色。

 

 

 

 

附注:

1.结束了(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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