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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回了达克3C的方法,小峰和老宋在星期一仔细研究了一整天。老宋认为3C的分析方法,反映了一种数学的思维模式,而小峰的方法反映了中国式的整体观念。3C的方法非常巧妙,目的是定量比较各个DNA片段的空间位置关系,而小峰的方法可以直接捕获复合物,其实有独特的优势,真应该做下去。但是,现在没有办法了。老宋感觉3C用于他们的实验工作量会非常大,要抓紧动手。小峰知道现在就是一个时间的问题了,这样他倒又兴奋起来,决心拼了。但是真做起来,两人很快发现由于人的基因组远比酵母复杂,因此不能直接照搬3C的方法,必须作出一些改进。这又急不得了,需要摸条件。然而时间在飞快地过去,小峰心急如焚。他们在和黑格尔赛跑,而他们知道黑格尔的实验室是一个效率非常高的实验室。但也没有办法。老宋对小峰说,他猜黑格尔一定用这个方法做更受关注的ß-globin基因簇。所以,他们应该用3C来做α-globin基因簇。小峰顿悟。再次感慨,姜还是老的辣啊!三个月以后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正式的实验终于可以开始。小峰立刻发现,的确这个方法需要做大量的PCR。
每天小峰都是第一个来到实验室。他先抱着冰盒,去打上满满一盒冰,从冰箱里取出各种试剂、样品,插在冰里融化,坐在实验台时,有时等不及就把试管握在手里,用双手反复搓,然后,在冰上配置反应体系,给每一个反应的小试管标记。两个小时后,反应配好了,就要将试管放到PCR仪里,通常会把机器装的满满的。开始运行机器。然后小峰就去细胞室。做完细胞,实验室陆续有人来了。小峰就接着准备后面的实验。第一批反应结束后,小峰收好样品,就和老宋并排坐在一起,准备第二轮反应。两个人一起做会节省不少时间。PCR仪总会有人用,所以,既要抢机器,又要相互协调,每个人的实验都是重要的。第二轮反应运行时,小峰开始用电泳检测第一轮反应的产物。加好样品后,总要活动活动腰。因为上样时一直弯着腰。跑上电泳,他开始吃午饭。吃完午饭,电泳也就结束。等第二轮反应结束后,如果没有人用机器,小峰就再在去打一些新鲜的冰,然后叫上老宋,准备第三轮反应。如果老宋有别的实验,那他就自己做。这样会晚一些。下午还有制备样品。下班后,如果机器能空下来,小峰还会再做最后一轮。如果有人用,就开始分析白天的数据。走的时候往往实验室里已经没有人了。路上小峰给自己加油,坚持坚持,发一篇《Nature》,就成功了。
实验最终的结果很好,证实了远端调控的Looping model,而且,第一次发现了α-globin基因簇整个区域的染色质结构。在撰写论文的时候,小峰每天都要检索最新发表的文章。浏览时心一直是悬着的,害怕在pubmed上突然看到新出现的黑格尔的名字或者3C的文章。直到看完,没有发现,才松了一口气。但他有一种预感,黑格尔的工作也已经完成了。说不定,他们正在撰写论文,说不定,他们就要投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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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峰的文章先投的《Nature》。很快就送审了。这让小峰和老板着实兴奋了两天。投《Nature》的文章,不直接毙掉就是谢天谢地可以自豪的事情啦。就像3把枪里有2把没有子弹,你拿起1把向脑袋开了一枪,居然没有响,你当然要高兴了。不,是有30把枪里,有2把没有子弹;不,是300把枪里,只有2把没有子弹啊!然后就是惴惴不安地等待。等待总是漫长的。消息来到时,却又总感到很突然。两个评审专家,一个评价不错。但提了一些修改建议;一个非常糟,直接给拒了。老板看后暴怒。指着意见说,第二个评审人肯定是黑格尔。抱怨过后,命令小峰立即以最快速度,按《Molecular Cell》格式改写。小峰说要不要先试试《Nature Genetics》?(因为《Nature Genetics》的影响因子要高一点啊。)但老板连想都没有想就说NO!然后对小峰说,MC的主编是他的好友。两个杂志是一个层次的。但小峰想,《Nature Genetics》的影响因子要高一点啊!老板说他马上就给他打电话,让小峰立刻开始修改。小峰只好以最快的速度写完了,但那英语让老板又一次,把他挖苦了一番。
文章投出后不久,老板接到了一篇《Nature Genetics》送来的请求评审的3C文章。文章是来自中国。老板让小峰写一下审评意见,并对小峰说:很快中国人就会像生产鞋子、内裤一样生产paper了。Made in China。小峰问:拒吗?(NG比MC的影响因子还高啊!而且,现在谁还他妈的顾得上爱国啊!)老板说:我看了一下,需要补实验。小峰立刻明白了。先拖着,等自己的文章发出来再拒,省得他们改投了MC,瞎折腾。要写上文章英语太差,需要彻底重写,用地道的英语。老板临走时又叮嘱小峰。小峰想,我靠。不过,他们的文章果然很快就被MC接收了。但不幸的是,黑格尔的文章提前一步,在《Nature》上发表了。《Nature》是超一流,但《Molecular Cell》也是一流杂志。老板还是很高兴的。这是实验室这两年来最好的文章啦。小峰却非常非常沮丧,感觉完了,自己的一切工作都已经毫无意义,只剩下一篇影响不高不低的MC paper,很快就会湮没在众多的paperS中,被人们忘得干干净净。如今,在中国只有CNS才是有意义啊,你发个MC去清华北大你都不好意思说。可是老板并太理解小峰的失落,他非常happy。谁会在文章发表后感觉沮丧呢?他问小峰: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到底想要什么呢?这让小峰怎么说?让他怎么用英语对他说呢!而回到家,小峰刚想吐吐槽,沈菲却说,唉呀,能MC已经很好啦。我们最高也就是PNAS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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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峰感觉自己陷入了一场危机。他意识到他正对自己的生活和周围的事物失去兴趣。不想起床,不想说话,不想去实验室。但他发现周围的人们依然快乐,依然在拼命地工作着生活着。他觉得能源危机好可笑啊。这个世界,最不稀缺的就是能量。到处都是正能量。但是他觉得自己正在丧失着能量。有时是在坐在实验台旁等待下一步反应的时候,有时是在躺在床上闭眼准备睡去的时候,小峰会突然想,自己每天做的这些事情有意义吗?真的有意义吗?真的很有意义吗?然后总是实验又重新开始,每天总是睡意突然涌来,然后黎明又匆匆将他唤醒,梦总是太短,每一道曙光总是亮起的太快太无情。有时夜晚,实验室里已经没有人影,但小峰还坐在实验台旁,他不想回家,仿佛依然在工作,但其实什么也没有干。有时,他离开了实验台,走出实验室,一个人在铺着地毯的长长的走廊里来回踱步,那时外面的风就涌过了街道,月亮钻出了浮云,然后他又走回了实验室,穿过一排排的实验台,在墙的对面坐下来。实验室的墙是一块巨大的玻璃。玻璃外的纽约,正是一片灯火辉煌,是一天里最美的时候。于是他看见玻璃窗里亮着灯的实验室像一个长方形的光盒子,或者是像泰坦尼克号游轮,无声行驶在茫茫的夜空,远方是看不见的黑色的海岸线。他看见了在夜空中自己的影子,看见了自己影子的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他看见了一个在天空中流浪的小男孩儿,正只身一人,走过了纽约,那灯光的海洋之上,飘泊在曼哈顿,那正黯黯燃烬的夜空……
有时,他会恍惚间从未来向这里回首,那时他就想到了如果他在未来已经死去,那么他的现在这些日日夜夜的生活将意味着什么?这时,他会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非现实感,感觉逝去的都不是真实的……
和未来一样的不真实。人生如梦,如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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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老板交给小峰两篇文章,让他写审评意见。一篇是黑格尔的。没什么可说的,直接毙掉。另一篇,又是中国的。
出门前,老板说:意见里要多引一些舒尔茨教授的观点和文章。
小峰马上就明白了。他想:犹太人!然后,问:那另一篇呢?老板让他自己看着写,那篇是投PNAS的。小峰想:行,Ok,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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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966年LSD的使用已经完全失去控制。各种不良反应的报道急剧增多。意外事故,精神崩溃,暴力犯罪,自杀。1966年10月6日,加州首先禁止了LSD。1968年10月24日,代号PL-90-639法案生效,拥有LSD为非法,将受到刑罚。同年,美国成立麻醉品危险药物局,隶属司法部管理。从此,药物滥用问题成为全世界范围内的一个日趋严重的问题。1970年国会通过各种《药品滥用预防和控制法》,其他个国家也相应禁止了LSD的流通和使用。LSD运动从此开始迅速销声匿迹。然而,人类和麻醉品兴奋剂的战争开始了。
医生告诉夏雨:英国著名作家奥尔德斯·赫胥黎是霍夫曼的朋友,生前写下多部记录服用致幻剂感悟的作品。在最后一本小说《岛》中,他描写了一个人类理想的小岛,PALA。岛上居民从蘑菇中提炼出一种神奇的药,Moksha。Moksha对于小岛居民的生命历程具有非凡意义,只有在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才可以服用。例如用来和知心的朋友进行心灵的交流,或者濒临死亡时用它把身体送到另一种存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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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ksha是印度教术语,意为解放。
印度教的经典里教导:“人生终极目标是把人类从有限意识中解放出来,即Moksha。这种有限意识使人类把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事物都看成互相独立的个体,而非一个整体的组成部分。当一个更高级的意识降临到我们身上,我们就看见宇宙中的个体是和神一体的。于是就顿悟生命真正的意义。这就是修行体验的开始,印度教称之为重生,或者慧眼开。人的最终目标是解放。解放不仅针对肉体的束缚,而且针对有限存在的束缚。换而言之,Moksha意味着成为一个完美精神,如同至高精神那样。是和至高精神的融合与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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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不停地在重新开始。实验也一样。
新的实验又开始了。小峰依然努力工作,但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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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老宋找小峰来聊天,他问小峰还好吧,小峰说,好啊。看着老宋,却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把自己心中的苦闷都吐出来,但怎么说呢?说自己从小就立志要做一番事业,做出重大发现,出人头地,名留青史,而现在没戏了一切都破灭,能这么说嘛?这多傻逼啊;或者说自己现在很苦恼,没有成为“屁爱”,还是个“泼屎道”,能这么说吗?这不是更傻逼嘛,而且,老宋不也就是一个“妓宿员”吗?或者问他生活的意义是什么?这,我靠,还是傻逼啊。小峰想来想去觉得什么都没法说,也都说不清。于是最后只是淡淡地说,没劲啊,干什么都觉得没劲。本来不想再多说但还是禁不住问老宋,你觉得咱们现在做的这些实验有意义吗?
老宋看着小峰笑了,仿佛看透他的心思,他开始给小峰讲起来。但小峰却已经对说出的话后悔,觉得自己就是个傻逼。老宋说他刚出国时,生物这个领域正方兴未艾。那时,很多和他一起出来的人,现在都有了自己的实验室,做了老板,还有的做了大老板,当了院士。当初他在读博士时,整个实验室都在克隆新基因。一人一个克隆。他拿到了一个1414号克隆,而他的一个好朋友傅东生拿到的是1618号克隆。老宋就说要跟东生换。也就是开个玩笑。因为他的是“要死要死”而东生的是1618。东生就当真了,要和他换。当然,老宋不能换。但最后,你猜怎么着?小峰说,你们换了克隆可是东生找到了一个重要的基因。老宋笑,说,最后我们没有换,谁也没有找到重要的基因。但实验室里的另一个叫谢大伟的博士生,却筛出了一个p53。后来,他做到了美国科学院的院士。老宋说,后来东生也做了教授。自己却阴错阳差,做了技术员。但现在他已经知道,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找到了上帝。现在他与上帝同在。上帝为每个人都作出安排。人总是想要按照你自己的设计去走,要自己做主,内心坚硬,永不满足,所以也就永远无法平静。老宋又给小峰讲了一个林肯的故事。
老宋讲:
南北战争开战时,林肯带领北方军队在出征前向上帝祈祷。祷告中,林肯说,他不想祈求胜利,只想祈求能够跟随上帝的指引,顺应上帝的心意,无论胜利与失败,祈求与主同在。
老宋向小峰建议有机会来教会吧。听听传道,读一读《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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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夫曼和妻子一起生活了七十多年,有四个孩子。霍夫曼一生中服用过20余次LSD。很多时候是和他的挚友文学家恩斯特·荣格尔(Ernst Junger)一起服用的。他的孩子均未尝试LSD。但儿子酗酒,并因此过早死去。霍夫曼认为LSD是人类进化史上最有必要被发现的物质之一。
2008年4月29日霍夫曼去世,享年102岁
医生的观点是:人们因为痛苦而寻找快乐,又在快乐中而感到痛苦。因为,人很快就会适应快乐,但人不能适应痛苦。因此,人是永远不会满足的。
利里,1996年5月31日去世,享年75岁。死于前列腺癌。按照本人要求,死亡的整个过程录了像。利里在临终前,反复喃喃着,“why not,why not”。去世前的最后一句话是:
“Beautif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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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最后说:人类对于药的态度其实是非常矛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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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LSD运动刚一结束,斯图尔特·布兰德开始编辑一本独特的杂志,《全球目录》。这是一本与工具有关的杂志。是“为读者提供一种途径,连接他所在的地方与他想到达的地方”。工具是最有价值之物,制造好的工具的诉求贯穿人类历史。工具既可以辅助个体完成任务,更可以把个体变成一个有创造力的人。《全球目录》,又是一个小型的纸质网络的概念。它是由读者一起参与编写的。在新世纪开始时布兰德评论:
“这一代人一口吞下电脑,就像我们那一代人一口吞下了迷幻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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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小峰跟着老宋去过几次教堂。但是他无法相信。上帝是不存在的。小峰很确定。基因是存在的,它决定着我们的人生;钱是存在的,运气也是存在的,它们都影响着我们的人生;还有一些东西是存在的,即使我们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即使它们无法被我们感知,但小峰仍然知道它们是存在的,而且它们也影响甚至决定着我们的人生,以一种我们永远无法理解与感知的方式。但是上帝并不存在。这是科学的结果,也是从小受到的教育的结果。小峰想有所信仰。但是很难。是Genetically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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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小峰在电视里看见神舟上天了。小峰专注地看着。电视里,神舟的那些设计师那么年轻,和自己相仿的年纪。
周末的一天,他在纽约漫无目的地闲逛,傍晚时,来到海边。那里风很大,呼呼地吹着。远处海中的木桩上,站立着一些白色的海鸟,个头很大,羽毛被风吹得乱炸开,头缩在翅膀里。小峰想这风可真厉害啊。一天一天吹过去,把少年的嘴唇吹得裂开,把石头吹成沙土,把一整座城市慢慢吹到地下。
小峰看着远处的大西洋,想,在十几万年前,那些仅有粗糙的石器工具的人类远祖,他们是如何能够制造出航海的装备?在茫茫的大海上航行。这些远古的人类又为什么要冒如此巨大的风险远渡重洋呢?那时候地广人稀,为什么一定要渡过大海?难道他们知道大海的另一边有另一块土地上另一个世界?这是怎样的勇气?他们在渡海时有着怎样的激情?而那大海是什么在远方吸引着他们?
夜幕正在降临,海面上升起一团神秘的昏暗。一个黑影乘着小船,正孤独地向着大海的深处划去。小峰看见船里坐的是一位远古的先祖,长得并不像人,是一头倔强的大嘴怪兽,浑身长毛,受到大海神秘的吸引,离开大陆,划船,消失在茫茫的海洋。到了夜晚,他躺在船里,漂浮在大海的怀抱中,这时才不再狰狞,变得安静,面目温柔。远离陆地,四面是海水,黑暗中有白色的鱼群,不时跃出水面,天上是五彩的繁星,海面上闪动着星星的倒影,蓝色的风,银色的月亮,还有一行行火红的大雁从月亮的面前飞过。
而那时,整个北美正下着鹅毛大雪。纽约,是一片荒原,白色的夜晚,天地静谧,一片光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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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静谧的夜晚,她的声音是多么的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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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屋子里,抱着录音机,门已经被他反锁,但他突然间犹豫了,是按下那个播放键还是退出带子不听了呢?最后,他还是忐忑不安地按下了播放键。录音机里立即传出吱吱呀呀马达转动磁带的噪音,夏雨把头凑得更近些。音乐响起,噪音没有了,不久他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他仔细地听着。很快,夏雨在心中喊:噢,我的天啊,她真好听!
夏雨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刺激的感觉,他年轻的身体里掀起惊涛骇浪,在黑暗中夏雨兴奋得有些微微颤抖。那一年,他第一次偷偷地听到了黄色歌曲。邓丽君,一个台湾女人,有着一种邪恶的甜美的声音,在海峡糜烂的另一端,一块禁地,……。但在这个年代,这是违法的!如果被抓住,他将身败名裂,甚至被送去劳教,被判刑。但他听到了这禁忌之声。他不再是过去的他了。这声音,就是罪,就是邪恶啊!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能唱出这样的歌声?“这样的一个女人,长期遭受苦难,是无可抱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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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里没有光,但仍然会有各种声音。
夏雨听着,他仔细地辨别着。一只普通的苍蝇飞行时,发出的声音极其微弱,几乎是无声的,但仍然可以听到。在飞行时,它会极其敏捷地变换路线,摆脱目光的追随,可是那微弱的声音不会丢失,它一直被夏雨监听着。如果是一只硕大的绿头苍蝇,那声音就会立刻变大,像一架大型轰炸机,沉稳地飞行在空中,而这声音还会变得更大,简直震耳欲聋,让人不安。那是一架战斗机飞来了,对,是一只蚊子。夏雨感觉到气流冲击到自己的脸颊,他不能再听下去了,他起身,在空中搜索,双掌一拍,一滩鲜血留在了他的手掌上,当然,还有那架战斗机的残骸。他举着手掌笑了。发出声音,有时是危险的!
然而,夏雨更喜欢的声音是在收音机里。那里面的声音优美,每天都有男女播音员朗读新闻。那时夏雨总是在想,每天都有这么多的新闻,他担心会不会有一天,世界就不再有新闻了。但幸好,那一天就像末日审判,从来没有发生过。
进入八十年代,声音突然变得丰富了。突然之间,这个世界上,有了各种各样不同的声音。
夏雨每天都在收听长篇小说连播,而那时在收音机里开始出现许许多多外国人的名字。有一天夏雨听到从收音机里传出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原因。奥布朗斯基家里,一切都混乱了。”当然,那里面还有更好听的诗歌和音乐的声音。那时一周要工作六天。在星期六的晚上,人们完成了一周的劳作,回到家里,就像上帝完成了创世,可以度过一个温馨的周末了。而夏雨在每个周末的夜晚,都要抱着那台天蓝色塑料外壳,属于他自己的长江牌儿收音机收听古典音乐讲座。听完了,他就可以愉快地睡去。就这样,一听就是好几年。(直到九十年代的大学,周末变成了星期五,收音机变成了一摞厚厚的《南方周末》。靠在宿舍的床头,拉上帘子,拧亮一盏夹在床头的简易台灯,那种灯的光是黄的,一个人看到深夜。但有时看完了,却再也无法入眠。)那些古典音乐是优美和谐的。小提琴的系列,钢琴的系列,声乐的系列,管乐的系列,交响乐的系列,还有作曲家系列。直到最后他听到一个叫陈志的人介绍一种新奇的乐器,吉他。那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吉他,仿佛它和其它的乐器有着某种本质上的不同。它自于英文guitar的音译。在西班牙语中叫作:Guitarra,法语:Guitare,德语:Gitarre,意大利语:Chitarra,而“tar”是这个词的词根,出自梵文。在古代波斯大帝国(今天的伊朗和北印度一带),“tar”有“弦”的意思。后来这个词在流行的过程中又经历了古希腊的kithara,cithara,阿拉伯语的gitara,以及古法语的guiterre,最后变成了现在英语中的guitar,而现代音乐中又有了电吉他,electric guitar。Electric,电的,电子的,现代的,所有的神奇事物的驱动力!
夏雨家里买的第一台录音机是,三洋牌双卡立体声收录放三用录音机。早在粉碎四人帮之前,婉贞就一直在偷偷学习英语。中日建交后,有光又开始自学日文。进入八十年代,家里早早地买了一台录音机,就是为了学习外语。那是一台非常大的机器,长方形的盒子,银灰色的外壳,正面有两个黑色的大喇叭,像一对儿外星生物的眼睛。
在八十年代,街上突然出现了许多外星人。他们都是年轻人,手中提着一台硕大的录音机,用电池大声地播放着港台音乐,带着大块头的,漆黑的蛤蟆镜,波浪头,披肩发,大鬓角,穿着大喇叭筒的裤子,衬衫敞开,可是多数人的胸脯肌肉单薄,上面并没有胸毛啊。当时正派的人叫他们“社会不良青年”,或者干脆直接叫“流氓”。还有一些男女竟然在街上勾肩搭背,让人恶心。外星人,给夏雨带来了困惑,给夏雷带来了烦恼。每当他刚一把头发留长就被妈妈硬拉去剪短,敞开的衬衫会被妈妈一次次耐心地系好,站在卖喇叭裤的摊位前不想走,却还是被妈妈温柔地拉走。夏雷想飞到外太空,去做一个火星人,但总是刚飞到半空中,就被妈妈一把拉回到地球,拉进她的怀抱里,轻轻地用手指把他的小分头梳理得整整齐齐。气得夏雷直跺脚。
后来兄弟俩坐在一起,回忆起这段时光。夏雷告诉夏雨,现在那些青小流氓都被叫“非主流”了。是啊,已经不再有“流氓罪”了,也没有“反革命罪”了。现在需要的是维稳。已经在公安部工作的夏雷告诉夏雨。夏雨连声说是啊,他说当年红卫兵小将们喊的是,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然后,他又说,当年毛主席看白蛇传,那时主席的肚子已经太大了,所以坐着看戏时都要把裤带解开。看到最后法海那一出,悲愤之中就站起来,说:同志们,不革命行吗!这时裤子都掉下来了。警卫李银桥连忙一把抱住了主席的屁股,让老人家赶快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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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岁月,夏雨的世界是神秘的。有时他看见自己的脑袋里,那颗绿蚕豆一样的松果体,苏醒了,开始蠕动,开出了一枝花朵,然后就像自我复制,一支接着一支的奇异艳丽的鲜花,迅速在他的头脑开放,很快他的脑子里塞满了鲜花,变得密不透风;有时他看见客厅正中的半空里悬浮着一团白色的云;有时在夜晚他看见楼外的街道亮着灯,但路上空无一人,然后路旁的一颗老树开始走动,一边走一边在叹息。他的脑袋上长满了树叶,那些暗绿的树叶却在相互热烈地交谈,不时发出嬉笑,可老树还在兀自地走来走去,不住地摇头叹息,一摇头那满树叶子就更笑得浑身颤抖;有时他又看见远方的森林里燃烧起熊熊的大火,火光映红了半边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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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傍晚走在回家的路上,夏雨突然记起昨天听过邓丽君后,磁带还放在录音机里忘记取出来了。他看看西方正暗下去的橘红色的天空,开始出汗。他知道再过一会儿爸爸下班回家,放下东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打开录音机学习40分钟的日语。那时他就完蛋了。夏雨开始拼命蹬动他的自行车,远远近近正亮起低低高高的灯盏,越来越明亮的灯光被渐渐加重的夜色所分隔,只有在夏雨跑起来时,那灯光才穿透夜色连成一片,周围是牵线皮影般的人影和浩浩荡荡的车流,夏雨在飞快地骑着,但夜色正更快地围拢住他。上楼时,他已经一身大汗,两腿发软,知道已经晚了。一切都完了。推开房门时,爸爸果然正站在那里,面对夏雨,一脸愠怒。
磁带被没收了。夏雨受到严厉责骂。儿子竟然偷听黄色歌曲,让有光即震惊又有担心。但这一回他没有打儿子。夏雨也后悔,觉得真丢人。晚上对夏雷说过,夏雷倒是满不在乎。他说:没事!说不定他们听了也喜欢呢。不好听吗?一时间,夏雨竟然不知如何回答,说不清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了。他喜欢,但这是黄色歌曲啊。听这种下流歌曲,他觉得是非常不好的。而且,想起来也是后怕,这抓起来轻则处分,闹不好还会劳教呢。他想就算了吧,以后再也不要听了。但是夜,在梦里夏雨又听到了那歌声。而在这天晚上,有光反锁住屋门,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婉贞。婉贞也很吃惊。她已经听说过邓丽君这个名字。两人决定要把磁带上的声音抹去。但在消音之前,又禁不住好奇,有光关掉大灯,打开台灯,把录音机的音量调小,然后,两人凑在三洋录音机前,惴惴不安地按下了播放键。不久邓丽君的歌声从那对黑洞洞的大眼睛里流出来了,像从早春夜空的面孔上流下的泪水,一滴一滴又落进了有光和婉贞的心田。他们在恐惧中不知不觉地把整盘磁带都听完。这两个老实人可从来没有干过违法的事情啊!然而这一次有光没有消音而是退出了磁带,婉贞说你可把它藏好啊,别让儿子发现了,尤其是那个小东西。有光说,好,好,我知道的。在床上,婉贞问我们这样做好吗?有光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抚摸起了他的婉贞……
后来两个人都成了邓丽君的粉丝。港台的流行歌曲和说话的腔调开始风靡大陆,但那盘磁带却在几次搬家的过程中却不知不觉丢失了。
八十年代,很多事物开始发出不同的声音,让人们忘记了有时候声音是危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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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在学校的操场上夏雷被李伟拉到了一个角落里。同学们正在操场上玩儿,李伟压低声音告诉夏雷:事情成了,周六晚上。夏雷心头一阵狂喜,鸡巴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