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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伟是夏雷最铁的哥们。因为两人在班上个子都小,几乎是最小的。而且,性格举止也像小孩,两个人都不爱学习,但都喜欢谈女人。只不过,夏雷到高二突然开始了孟德尔式成长,(因为有光和婉贞都是高个子啊,)后来竟然长得比夏雨还高一点。而李伟陷入孟德尔式的停滞,(因为李伟的爸爸妈妈都是个小个子啊。)等到上了大学,李伟再跟着夏雷,从身材到气质就都像马仔了。那时一个叫张帆的正在追李伟的姐姐。张帆的父母都在外交部工作,常年住在欧洲。当时这样的家庭比今天的最土的土豪都要拉风。因为不仅仅是钱的问题,那时候,他们家里的东西,你有再多的钱都买不到。你不仅买不到,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而张帆这样的家庭,不仅仅是拥有这些东西,更重要的是他们知道这些东西。所以,这才是最牛逼的地方。他们见到过,你,不可能,见到的世界。你的可能性比他们少,而不是钱的问题。李伟的姐姐是个大美人儿,而最疼爱自己的弟弟。为了讨好李伟的姐姐,张帆曾经带着李伟去过一次友谊商店。那时友谊商可不是一般人能进去的。需要的不是钱,有再多钱都没有用,需要的是身份。后来李伟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张帆有时在家里召集一群男男女女举办舞会,夏雷一听,血脉立刻贲张,鸡巴硬了;而且特流氓,是男人女人抱在一起跳,夏雷一听,血脉再次贲张,鸡巴更硬了。再后来,李伟发现了一个更大的秘密。张帆家里竟然有国外的黄色录像带! 张帆有时还会叫上他的朋友一起看呢。李伟说:张帆只会叫上最最要好的铁哥们。夏雷听到了“黄色”这个两个词,血脉极度贲张,鸡巴硬得不行;听到“录像带”这三个字时,他再也忍无可忍了,奔向操场开始跑步,立定跳远,做俯卧撑,引体向上……;现在,李伟终于把事情搞定,张帆同意让他带着夏雷来看一次黄色录像,夏雷爆炸了。
“但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李伟反复叮嘱。
“现在公安抓得很紧。”
夏雷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他根本不知道李伟在说什么,只是一心想着黄色录像。他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但肯定会有女人,而且是裸体的女人。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女人的裸体。其实就是看到了漂亮的女孩子,夏雷还不敢正视。而现在,终于就要看到了。黄色录像!在这一年的秋天,夏雷参加了学校的秋季运动会。在1500米长跑中取得了惊人的好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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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夏雷的眼里,张帆家的布局很奇异。一进门是一条狭长的过道,即使是白天也十分昏暗。他和李伟沿着过道跟在张帆高大的背影后面向里走,夏雷数过,过道两边有五扇房门,都是紧闭的。地上铺着很厚的暗红色的地毯,三个人的脚步走在上面没有一点声音,夏雷感觉自己每踏上一步身体就陷了下去。这是他第一次走在地毯上。过道的尽头是客厅。客厅大得让夏雷吃惊,通往阳台的门和两边的窗户,都挂着绛红色落地窗帘,窗帘是厚厚的天鹅绒,看着又软又重,拉得严严实实。屋子很暗,只亮着一盏黄色的大落地灯。夏雷感觉客厅里空气凝滞,有一种异国的香味,让他心跳。他有轻微的窒息感。夏雷在这个客厅里已经开始勃起了。当然,没有人会知道。这时他看见客厅深处的角落放着一幅巨大的油画,画里是一个坐着的女人。夏雷感觉那个画中的女人气质高雅,像位贵妇人。画面是暗绿、暗红和土黄色为主,画几乎和夏雷一样大。这是夏雷平生第一次看到油画。他和李伟是最早来的。后来人就越来越多,于是夏雷伺机溜出去,把屋子里每一扇关闭的门都轻轻推开一条缝,向里面窥视一番。张帆的这个家让他感觉昏暗而奢华,像一座地宫。张帆,人高马大,长得漂亮,他很和气,气质不俗,但流露出一种高干子弟的优越感。夏雷讨厌这种优越感。但他人不错,很大方而且满不在乎,夏雷打心眼儿里艳羡张帆这种满不在乎的样子。来的人好像他也并不是都很熟,但这他也不在乎。人到齐后锁上门,他就先放上节奏劲快的外国歌曲,那都是禁歌啊。然后拿出一盒外国香烟,拆开了给大家分,还捧出一个圆形的金属果盒,打开往茶几上满不在乎地一倒,那里面的糖果哗地一下洒出来,像流星雨,五彩缤纷,竟然全是闪闪发光的外国糖果。夏雷吃了一颗巧克力奶糖,觉得真好吃,边吃边翻来覆去地看那张糖纸。这时,张帆从糖果堆里又挑出了两块奶糖,递给李伟和夏雷。夏雷包开直接塞进嘴里。但这块糖的味道却非常奇怪,是苦的,影响了原来那块正在嘴里化开的糖的滋味。夏雷皱起眉头,但没有说话也不舍得吐出来,他转头看向李伟。而张帆还在满不在乎地拨弄着,他从糖果堆里又挑出两块长条型的泡泡糖,递给李伟和夏雷,说:这是在飞机上嚼的,飞机起落时气压变化大,耳膜很难受。所以就要嚼这个。夏雷和李伟谁也没有坐过飞机,看见张帆伸出了一只修长的食指,看着他们俩,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夏雷注意到张帆的手指异常的白而且直。李伟告诉过夏雷,张帆会拉小提琴。但不要咽下去,咽下去会把肠子粘着的,非常危险。说到这张帆再次伸出那只长长的手指,顶到夏雷肚皮前的衣服上停住,然后轻轻捅了一下夏雷的肚子。夏雷慌忙低下头去看。这时,张帆却丢下他们去和那些大人们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没有人再注意他们两个小孩了,只有画像里的女人在屋子的角落里仍然看着他们。但李伟不知道,他背对着她,夏雷的视线不时越过李伟的脸,向他身后的那个女人瞥一下。现在,夏雷和李伟拨开泡泡糖,塞进嘴里,使劲嚼了起来,一边嚼一边相互看着。过了一会儿,李伟的咀嚼停了下来,嘴唇开始蠕动,夏雷也停止了咀嚼,注意地看着李伟,这时李伟的嘴张开了,对着夏雷吹出一个泡泡,吹好,停了停,又把泡泡吃进嘴里,然后笑了;夏雷等李伟笑完,也张开嘴对着李伟吹出了一个泡泡,然后,同样地吃了回去;李伟于是又吹出一个更大的泡,然后夏雷就吹出一个比他的还大的泡泡;最后,夏雷在李伟的注视下,慢慢吹出了一个泡,白色的泡泡渐渐膨胀没过了他的鼻子,升到了他的眼睛,然后吹破了,泡泡粘在鼻子上,夏雷伸舌头去舔,但够不到,于是他用手指把泡泡抠了下来,团成一团儿塞进嘴里,然后,一边嚼一边冲着李伟笑了。
没有人注意他们。那些大人们侃够了,终于开始放录像。张帆关上灯,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屋子里已经烟雾迷漫。片子开头是黑的,没有声音,然后出现了白色的外文片名,接着是一页一页滚动的人名,翻动时一直能听见录像带转动的响声,然后又黑屏了,这时音乐开始响起,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外国的音乐,给夏雷一种非常难以描述的异样的感觉。屏幕渐渐变得非常亮,然后出现了蓝天,漂浮的白云,蔚蓝色的大海,电视是黑白的,但是夏雷觉得那天那大海是蓝色的,而且特别的蓝,海浪涌向沙滩卷起洁白的浪花,他能听见哗哗的海浪声,然后音乐停止,一个男人开始讲话,是法文,夏雷听不懂,然后,说话声停下来,镜头变成了白色的沙滩,随后镜头转换,沙滩上出现两张并排的帆布躺椅,这时一个女人开始说话,夏雷的心跳立刻加快,身体僵硬,感觉口干,他舔了一下嘴唇,但刚一舔女人的话音就停住了,夏雷立刻闭紧嘴唇,盯着屏幕,不久从一张长椅子里伸出一只粗壮的手臂,夏雷看见那只手臂上有很多黑毛,然后,从另一张躺椅上,终于伸出了一只裸露的女人的手臂,是淡白色的,细腻,光滑,在阳光的照耀下,那上面仿佛能看到一层柔软闪光的湿漉漉的毫毛,这是和中国的女人完全不同的,中国女人的身上没有那么多的毛…… 夏雷的小鸡巴一下竖了起来,他吸气,想:太黄啦!这片子他妈的太流氓了。但就在这时,屏幕突然完全黑了。夏雷的鸡鸡一下子茫然停在了裤裆里,他屏住呼吸,预感到出事了。这时鸡鸡一点点软了下来。他已经注意到录像机上的指示灯也不亮了。怎么回事?夏雷听见黑暗中响起一个紧张的声音。这是张帆的声音。这时张帆已经站起来粗暴地拨弄那台录像机,然后又去拉台灯的开关。但台灯也不亮。又停电了?夏雷感到张帆声音带着恐惧。他在试图退带,可带子留在机器里退不出来了,他猛地拍了那台录像机两掌,夏雷一惊。张帆转身往外走,所有的人都稀里哗啦地站起来,跟着他往外走。来到大门口,夏雷一下子听见了楼梯里有嘈杂的脚步声,有许多人在说话,是在向着这里跑来。张帆已经走到门口,他也听到了外面的响声,于是又转头就向客厅里走,所有的人都转身跟着他往客厅里走。张帆一转身时,在昏暗中夏雷看见他的脸色惨白,一晃而过。夏雷早就听说过公安查抄黄色录像带的传闻。抓到就要劳教。夏雷这时不仅鸡鸡软了,两腿也软了。这次真的让他们赶上了!李伟也转身要跟着众人向客厅里跑,但夏雷一把拉住了他。等大家刚一走过去,夏雷拉着李伟跟在最后,然后溜进一间屋子。这间屋子里摆了一张大床,靠墙有一个三开门的大衣柜,柜门上装着整扇的玻璃镜子。夏雷小心关好门,带着李伟钻进衣柜,两人躲在悬挂的衣服间,拉紧了门,顿时所有的光亮都没有了。夏雷闻到一股樟脑和毛料的味道。外面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非常微弱。夏雷竖起耳朵仔细听,他仿佛听见有人在踹门,喊话。但那些声音现在更像是一种想象。然后,大门好像被打开了,很多人闯进来。屋子里很乱。翻箱倒柜。这时,他感觉柜子在震动,就伸出手死死按住了正在颤抖的李伟,但仍然在仔细地听着。后来有人推开了这间屋子的门,夏雷一下子心跳得像一阵子弹密集地扫过,他也开始抖了,但仍然死死按住李伟,额头上浸出了豆大的汗珠。他感觉到大衣柜在剧烈地摇晃,他依稀感觉自己走进了这间屋子,站在大衣柜的外面,看着一只奇怪的,在剧烈地抖动的大衣柜。夏雷绝望地闭上眼了。他想:完了!可不久听见门仿佛又关上了。直到外面似乎彻底安静下来很久也没有声音,夏雷才睁开眼松开了李伟,这才发现李伟一直在抓着他的胳膊。夏雷感觉好像在黑暗中度过了几百年。汗把衣服湿透了。他又等了一会,才把衣柜的门小心地推开一条缝,仔细地听听,屋子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
晚上,夏雷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夏雨。夏雨惊得目瞪口呆,半晌,突然颤抖地问:他们会不会把你们给供出来?夏雷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只有张帆认识李伟,他没有把我们介绍给其他的人。只要张帆不说,……。夏雷停了停,如果张帆把我俩供出来,那我就完了。但是,这时夏雨想起来了,惴惴不安地问:如果其他人说还有两个小孩呢?那他们也会找到你啊。夏雷沉默许久,说:未必。然后又沉默片刻,说:任命吧。说完就上床睡觉。后来夏雨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又下床,蹑手蹑脚地推开了弟弟的房门,想和他再聊一聊,却发现夏雷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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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帆一被关起来,他的家人就立刻疏通关系,把他捞了出来。可是,在就要放出来时,严打开始了。做为首批严打的重要战果,张帆的案子受到特别重视,从快从重处理了。这次尽管家里使尽关系也无济于事,最后仍然被判死刑,立即执行。其余涉案人员也都受到重判。有死缓有无期有10年。
这件事后,李伟的姐姐很快就嫁人了,不久生下一个孩子。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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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夏雷仿佛在一夜之间变了另一个人。说话办事都变得过于谨慎。他开始知道,做人要小心。有些话,有些想法,要隐藏起来,不能说,不能真的相信别人,但要让别人相信你。他学会了沉默和揣测别人的内心和意图。那天睡前,他就下决心今后要当警察。结果,大学夏雷考上了政法大学。在上大学时李伟还跑来找夏雷。那时,他们都已经看过真正的毛片。李伟正色说,但是他现在看毛片和别人是不同的。夏雷靠在床上,吐出一口香烟,问:有什么鸡巴不同?李伟严肃地答道:具有特殊的意义的。夏雷端详了一下神情严肃的李伟,然后又吸了一口烟吐出了烟雾,轻轻一笑,说:鸡巴。李伟也笑了,恢复故态,说,自从那次之后,他真的和常人就不同了,他变成了一个不一般的男人了。因为,他现在一看毛片鸡巴就软了,越黄越软。所以现在,他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他看毛片儿就等于在上政治课,是在进行思想道德的教育,纯洁心灵。夏雷掐灭烟头,说你别扯淡了,待会让我摸摸看。然后,又说,要是那样你不就成了真正的“里萎”嘛!两人哈哈大笑。然后,李伟突然又不笑了,再次正色说他说的是真的。夏雷说,真你个鸡巴啊,给你猜个谜语。丹碧丝,打一外科病。李伟想了想,说不知道。夏雷说:肠梗阻。又说:再打一眼科病。李伟说:不知道。白内障。再打一位中央领导人。李伟还是不知道。夏雷说:那就是你啊!李伟不解地问:为什么?夏雷连续拍着李伟的脸,说:因为,你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啊。李伟这时严肃地说:当年是你救了我一命!夏雷这时也严肃起来,他看着李伟,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们是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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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雷记得小的时候判处死刑都要在街道的大街小巷里张贴大幅的通告。有时,死刑的通告一排贴开,有很多张;有时,一张里有很多人。往往是旧的还没有被风雨撕去,新的就又盖在上面。所以,总是崭新的。白纸黑字,姓名、性别、年龄、籍贯、犯罪经过、判决,死刑立即执行,然后是一颗鲜红的大印。它给通告带来了色彩。整张通告就不再是黑白的,而变成了彩色的,像是一件现代抽象派的艺术品。在夏雨的记忆里,那时有很多强奸案件,还有通奸杀人,杀自己的老婆、或者自己的丈夫,或者是偷情的另一方,还有时是因为未婚先孕,因为不能堕胎,就把女的杀了,当然连肚子里的孩子也带走了。那时的兄弟俩,每当公告贴出时就会跑着去看,站在公告下仰着头,一遍一遍仔细地默读那些犯罪经过。有时,还会开公审大会,以达到教育群众震慑犯罪分子的目的。开完会后,就把罪犯押上一辆绿色的解放牌卡车,拉着经过市区,开到郊外,枪毙了。但是那时夏雷还太小,不能去现场亲眼看枪毙犯人。这种机会难得,就是那些大哥哥们也不容易呢。有一次,一位邻居大哥哥终于去到现场看到了枪毙犯人。回来后,他兴奋地给楼里的一群小孩子讲。那个大哥哥描述:当卡车开到郊外的处决现场时,有些犯人在车一停下的瞬间就一下瘫了下去,只能由两名解放军战士用力架住拖下车来。他看见一个双手被绑到后面的女流氓,一直在哭,眼睛肿得像兵乓球,那肯定不一路上哭成这样的,她可能这些天天天在哭,而现在瘫着由解放军拖下车,一路拖着走,但她仍然在哭。她的脸浮肿变形,满脸泪水。而且,大哥哥注意到她尿裤子了。尿液把她的裤子湿透,她两腿间裤子的颜色变深变湿了。不仅仅是女的,所有犯人的神色都变了。这时,夏雷突然追问:怎么变了。大哥哥一下子卡住,他想描述,但描述不出来,于是搓着手,说:变了就是变了。你要看见一次就知道了。那时,他就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那些死刑犯被一个个押下来,拖到一个树林边的空地上,那里在乱草丛中有一块长条形的土地,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这一条土地上没有长草。犯人们被按住跪下来,低下头,其实,不用按,只要押解他们的解放军一松手,他们就会扑通一下子跪在地上了。大哥哥看见,有些犯人跪都跪不住,倾斜着慢慢倒在土地上。这时,背枪的解放军已经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身后站好,摘下了步枪,一个带队的军人一声命令,战士们端起步枪,拉开枪栓,架稳,瞄准,然后,又一声命令,那一排解放军同时扣动扳机。大哥哥说,那一枪都是打在后脑,跪着的犯人就一下子身体一软,倒在地上,是脑门先撞到土地上。但是,奇怪的是那些本来瘫在地上的犯人被打中后却都身体一抬好像要坐起来,然后又瘫在地上才不动了。那时,大哥哥在现场观看死刑时,却发生了一件意外。还是那个女流氓,她被打中一枪后,居然没有死,而是躺在地上身体乱颤,大哥哥看见她颤抖得非常厉害。这时,带队的军人跑过来检查了一下,然后起身训斥了这个射击的战士,接着,突然一个立正,双手握拳,收置腰间,啪地一个转身,跑开几步,又一个立正,双手松开,同时转身,并脚,身体笔直,随即两脚一并,双手下插紧贴大腿,目视前方,然后,发出口令。那个射击的战士听到口令立刻立正刷地再次拉开枪栓,啪的一下架起步枪,瞄准,然后,乒的又是一枪。大哥哥的身子随之一震,仿佛是他被子弹击中,那个女流氓浑身抖了一下,就不再动了。夏雷记得,大哥哥一直是用成都话讲的他看到的这些事情。而很多年以后,在资料中夏雷曾经读到,有一段时间执行死刑后要向家属收取子弹费,如果补射一枪,还要加倍。夏雷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枪毙20个罪犯,由战士押解,装了4辆卡车,有男有女,都低着头,胸前挂着大牌子,男的被剃了光头。游街以后车就开走了。那天,小夏雷一直跟在后面跑,跑出了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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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后,夏雷一天在《中国新闻周刊》上看到一篇报道,介绍严打期间发生在西安的一桩大案:
惠利名(化名)是在西安市政工程公司的一次文艺汇演上认识的韩涛。当时,韩涛是一名工人,爱好文艺。惠利名也是一个爱好文艺的青年人,喜欢摄影,会拉手风琴。1982年2月,28岁的惠利名辞去工作,在旅游景点摆摊摄影。有时一天的收入比当时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还多。在业余时间,惠经常和喜爱文艺的青年们聚会,读诗,或者演奏音乐。
1983年5月的一天,韩涛找到惠利名,约他一起到一个叫马燕秦的女人家里跳舞。在1983年中国人开始可以跳交谊舞了,跳舞随即风靡。但那时所谓男女间的“贴面舞”仍然还被视为一种流氓行为。在马的家里,惠利名看到屋子十分寒酸,只有18平方米,跳舞时需要把床折起来放到墙边。那天,他们跳的是“慢二步”,放的音乐是尚被禁止的黄色歌曲,邓丽君的《南屏晚钟》。4个人(还有马的一个女儿)一直跳到深夜。
之后,惠利名和韩涛曾经又去找过一次马燕秦。但他们只在门口站着说了一会儿话,没有进屋。因为上次看到马的生活很困难,惠利名给她们带了一些水果和点心。
惠利名不知道因为这次跳舞,自己已经卷入一个轰动三秦的“流氓舞会大案”中了。
随后,83年严打开始。惠利民被捕,最终被判处无期徒刑。
根据审判志记载:马燕秦被认定“长期有业不就,将其家作为主要据点,纠集流氓分子多次举办流氓舞会,并经常勾引男女青年,出入其他流氓舞场,教唆、诱发多种形式的流氓犯罪。先后与数十人乱搞两性关系,得款2000余元。容留男女数人在其家奸宿一室。”
马燕秦案涉及上百人。最终有3人被枪毙;3人死缓;3人无期徒刑;以及数量众多的有期徒刑。
死刑执行后,马燕秦一度被渲染成一段传奇。但据审判长耿兴允回忆,马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美貌:1米7的个子,身材还可以,皮肤白一点,那时已是中年妇女了。马当年42岁,离异,独自带着两个女儿,病退在家,没有工作,靠劳保生活。耿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马燕秦被捕后不合常理的积极合作,竟然一口气供出了130多名男性,与她发生过不正当关系。这一度使法院难以应付。最终有70人得到确认。惠利名就是其中之一。但惠后来对记者说,那天晚上他们4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因为只有一张床,)但并没有发生性关系。他们那天也没有睡觉,而是聊了一夜。在当时不正当关系系指男女之间的非婚性行为,属于违法,系“流氓罪”。流氓罪在那个年代具有特殊意义。导致惠利名被判处无期徒刑的另一项重要罪名,就是他有7个不正当男女关系。惠利名告诉记者,其中只有4项是真实的。这还包括了他的前妻,而且所有的都是双方自愿的。
惠利名经过3次减刑后出狱。出狱后一直在广东打工。现在每天挣50元钱,没有任何社会保障。惠也没有再婚。
1997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作出修改,流氓罪被废除。
耿兴允回忆,那天先开公审大会,然后刑车绕西安城一圈示众后,死刑犯的囚车直接开往北郊刑场,其他案犯的车辆开回看守所。“那个案子的案犯在刑场上状态还都可以。马燕秦是两枪毙命的,”耿兴允还清楚记得行刑的一幕。
1985年4月15日凌晨。在看守所中的惠利名被从号房提出,和此案其他案犯一起押赴西安市体育场参加公审大会。惠在那里又看见了韩涛。韩涛被判处死刑。上刑车前两人一度站在了一排,趁没有人注意,韩涛偷偷对惠说:对不起了,老兄。没有办法了。惠利名当时没有回话。韩涛然后就被押上了另一辆卡车。惠利名记得韩那天穿的是一件白色的中山装,衣服的扣子一直系到脖子根,紧紧的。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白色的中山装,在这之后也再也没有见过。但惠利名不相信自己会记错。那天韩涛的样子,他一直记得非常清晰。
夏雷于是又记起了当年和李伟的那次谈话,再次想到,自己是幸运的,就差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