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爱》_38

我喜欢无聊的事情。而且,我只做我喜欢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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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菲看见自己正站在一条空旷的街上,街道的正中立着一面镜子。她走过去,站在镜子前,看见镜子失去了往夕的对称,那里面是一间客厅,自己眼前站着的是少女时代的她。客厅里摆满了暗红色的古旧家具,那些主人早已死去的古老家具上,雕花繁复,令人恐怖,在月光下正投出一道道错杂交横的阴影。而在月光中,那个少女时代的自己,面容清纯,样子栩栩如生!沈菲回头看看她站立的街道,然后又抬头去看街道上空的月亮,却看见夜空里悬浮着一张发光的麻风病人的脸。

第二天早晨,沈菲在浴室的镜子前端详自己,想着昨夜的梦,却想象不出自己少女时代的模样,好像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就是镜子中的模样,并没有变化。但这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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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实验室后,沈菲继续思考着这个梦。镜像对称,在宇宙中广泛存在,它代表着一种和谐之美。但时间打破了这种和谐。时间是不对称的,是单向、不可逆的。世界上没有时光之镜。然而,生物的分化发育是可逆的吗?我们不可能回到母亲的子宫,重新变成胎儿的状态。但成体的细胞是否可以回到胚胎干细胞的状态,重新发育成一个完整的个体?

胚胎干细胞的状态依赖于一些特定的转录因子,比如,Oct4,Sox2,Nanog。在发育过程中,一些基因由沉默开始表达,同样重要的是另一些表达的基因被关闭。如果老家伙们不肯沉默,那机体就不能正常发育。这些沉默的基因,首先会被打上失活的标志(基因的组蛋白、DNA的碱基被修饰),然后被折叠,压缩,上面再结合上很多抑制性蛋白因子,形成了被称为异染色质的结构。这是基因的坟墓。一旦被埋葬在异染色质的深处,基因就永久地失活了。这种表观遗传的基因失活机制使人们认识到,尽管完全分化的细胞中拥有完整的基因组DNA,但它们已经不能逆转到胚胎干细胞的状态,至少在绝大部分情况下是这样的。

但是早在1962年英国剑桥大学的细胞生物学家约翰·戈登(John B. Gurdon)做过一个著名的实验。他将一个未成熟的青蛙卵细胞的细胞核用一个成熟的肠道细胞细胞核进行替换。这个被改造过的卵细胞后来发育成了一只正常的蝌蚪。当时人们看到这个实验时是认为它说明:一个成熟细胞中的 DNA仍然储存有让一颗细胞发育成一只完整青蛙的所有信息。但现在重新审视这个早期的实验,它告诉我们的却是:

细胞的分化是可逆的。

重温这个实验,给了沈菲很大的信心。不过,即便分化是可逆的,时间仍然是单向的。但是她想在时间之轴的过去总会有一些人做出某些事情颠覆了我们的未来。这真有意思。而回忆永远是现在进行时,未来也是一种回忆。

小西安排沈菲做的逆转实验思路很简单,运用基因工程学的方法,让一种来自皮肤的成纤维细胞,表达某个胚胎干细胞中的转录因子,Oct4,Sox2,或Nanog,等等。看是否有某个因子可以让分化细胞逆转成胚胎干细胞。当然小西相信能够完成这个逆转这一伟大使命的将一定是他的,Zscan4。它才是小西的孩子,望子成龙嘛。一般来说,培养的细胞都是贴在培养皿底部长成一层单细胞层。当细胞长满相互接触时,就会发出某种信号相互抑制停止生长。而胚胎干细胞是成团儿生长的,一个细胞增殖形成一个隆起的小baby细胞团。

每天沈菲在显微镜下观察一盘盘培养的细胞。如果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细胞团,那她就将震动世界。她觉得这种事情仿佛永远不会发生在她的身上,但心底深处却还总是有着一点点的期望,尽管有过一次次的失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嘛。有一天沈菲竟然真的在一片单细胞层中,发现了一个球状的细胞团。她激动了。这种球状生长的细胞团正是胚胎干细胞的特点啊。沈菲拿起培养皿,看见皿上黑色马克笔写着:Zscan4。这盘细胞是被人工诱导表达了Zscan4。她又在镜下确认了一下,然后,就去找小西。小西立刻亲自来到显微镜室,看过镜子顿时喜形于色,快乐得像个孩子,指示沈菲把细胞团挑出来传代培养然后鉴定。之后,又和沈菲在办公室了聊了很多。小峰知道后也很激动,但他告诫沈菲不要高兴得太早,还有待进一步鉴定。可是那天晚上,他和沈菲唠叨了许久,提了许多具体的建议。后来沈菲累了,说:别说了。睡觉吧。小峰嘎然而止。

沈菲把这团细胞用于胰酶分开后重新培养,结果令人失望。经鉴定它们不是胚胎干细胞,可能这些细胞发生了某种突变而行为异常。沈菲有些沮丧,小峰非常失望,不过提醒沈菲,他早就告诫过她。只有小西仍然很高兴。他告诉沈菲,再过几天小岛教授就要来实验室和他们讨论逆转试验了。

沈菲把这个结果又告诉了弗拉德连娜。弗拉德连娜和她的丈夫都是前苏联的逃亡者。在她的身体里有一种天生的乐观精神,能承受西伯利亚的严寒和冰雪。在实验室她每天总是笑呵呵的。原来,她在前苏联的大学作教授,现在在小西的实验室里作技术员。她的丈夫原来是学文学的来到美国后改学生物信息学,现在也在小西的实验室。

弗拉德连娜安慰沈菲不要灰心,然后又讲到了小岛和田中。她说,两个人都来过实验室。她喜欢小岛。人长得帅,而且严谨、专注。小岛待人和蔼总是毫无保留地帮助别人。而田中,她不喜欢。田中非常聪明,但不专注,什么热就做什么,只是想发大文章。三人中他最年轻,前些年还在加州理工大学做博士后。你永远不知道田中心里是如何想的?他在做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他的实验室里正在进行什么样的项目!她说,当初小西在胚胎干细胞中发现了许多新基因,其中有一个是Hox基因。你知道研究新基因也并不那么简单,很多时候不知从何下手,有时它们的功能也未必很重要,但Hox家族的所有基因肯定都是重要的转录因子。她简直不敢相信,现在还有没有被研究的新的Hox基因,而且是在胚胎干细胞里特异表达的!于是她立刻开始了这个项目。整整两年过去后,胜利在望了。有一天她正在加样,小西背着手走来,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在做他们的新基因呢。小西说不用做了。她就问为什么啊?小西这才从身后拿出一篇cell paper:

“田中的论文已经发表了。它现在已经不是新基因了。它现在叫Nanog了。”

弗拉德连娜爽朗地大声笑起来。沈菲也笑了。她知道老太太还在生田中的气,也知道科学界讲究专注,“focusing”,人们不喜欢只追逐热点的研究者,尽管大家都不免要或多或少地追逐热点。但她对田中还是很感兴趣。田中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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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小岛来了。带着一名博士后。

小岛在做博士后时构建过一种胚胎干细胞的细胞系,可以将细胞中Oct4的表达调高一倍或者降低一半,两种情况都引起了胚胎干细胞的分化。Oct4降低后,胚胎干细胞就分化成一种胎盘细胞,现在小岛想利用这个系统研究逆转细胞命运。他的一个叫山口的博士后在小西的实验室里,介绍了他目前的工作:首先,他在已经分化的胎盘细胞中,重新开启Oct4的表达,发现细胞并不能逆转回胚胎干细胞的状态;然后,他又尝试一起表达两个基因,Oct4和Sox2,Oct4和Nanog,但都不成功。现在他在考虑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在投影前山口用一只激光笔不时指点着,一个小红点不安地哆嗦着在屏幕上跳来跳去,山口的英语带着强烈的日语口音,听起来怪兮兮的,费解得让人震惊。山口是个大个子,但看着很小,像个baby,微微发胖,带一副黑边眼镜,报告中表情严肃,但看着可笑,很有礼貌,但穿了一件印着日本卡通的文化衫,时时地就会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但马上又会打住,恢复严肃。沈菲觉得那样子又可爱又滑稽,而且,矛盾。

讨论决定,小西与小岛合作,在胚胎干细胞诱导分化的过程中检测基因表达谱的改变,从中找出分化早期显著下调的转录因子,然后分别用这些因子和Oct4一起逆转细胞。

山口暂时留了下来和沈菲一起做实验。沈菲看见小岛临走时在办公室里给山口训话,样子非常严厉。山口毕恭毕敬,不时做出上体前倾30度角的日本式鞠躬。

山口实验做得非常细致,每天工作很疯狂。除了逆转的实验,小岛好像还给他安排了别的任务。他在实验室里总是穿着圆领衫,上面印了各种有意思的图案或文字。有一次,沈菲居然看到了一幅卡通,像是阿童木。一问,就是阿童木啊!沈菲说:她很小的时候阿童木曾经风靡中国,没想到现在还能看见他的身影。山口说:阿童木很有名气。现在日本的电视台也时常会重播。沈菲又问那他是否知道电影《追捕》,可解释了半天,山口仍然一脸茫然。山口说自己电影看的不多,平时也不太看电视,但爱看电视里的卡通。山口说他也不太看书,除了读专业文章,只看卡通画册。说着他竟然真的从电脑包里,拿出一本卡通画册。这时沈菲注意到山口的笔记本很薄,是索尼最新的超薄产品。薄的不可思议。屏幕上的图标非常少,几乎没有图标,背景是一副照片。照片里一大片淡粉色的花丛,在花丛正中露出来一块青灰色长方形的墓碑。

第二个星期六,沈菲和山口都来到实验室。中午他们开车出去吃饭。现在两个人已经相处很熟。吃饭时沈菲问山口:小岛怎么样?山口说:小岛非常好。沈菲又问他以后想不想来美国。山口先说他要在家里陪妈妈。他喜欢旅行,但妈妈不喜欢。妈妈的身体不好。然后才说其实他一直非常想来美国。因为,在他上大学时曾经读到过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凯鲁亚克说:回忆看见过的景色,才是美好的。一个一生在路上写作的人,陷入回忆,不能自拔,一个才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就已经开始停下来向后转身走进自己一生的回忆之中,度过余年。和马塞尔·普鲁斯特一样。只不过一个一生坐在家里,一个没有家一生开车在路上。而普鲁斯特也说过:观看照片,不如回想记忆。在一路之上所有的景色,都只不过是在唤起他的回忆。直到终点。终点就是在路上的一家小汽车旅馆里,自杀。《在路上》是他看过的为数不多的用字写的书。山口说,那时他就想有一天他也要一个人开着车旅行,一路上拍照,用影像和简单的文字写一本回忆性质的日记。那是一次通往记忆而非未来的旅程。所有的路都把他带回到记忆里,每一个路口,每一次转弯。在这条路上,未来指向了过去,就形成一个封闭的圆,亦即永恒。当沈菲在山口发音古怪的英语中模模糊糊听到这些话时,好像是在一间汽车旅馆的陈旧电视里看到了一部黑白的老电影。而在她的想象里,有一天山口就在一家路边播放着这部电影的汽车旅馆里自杀了,躺在一堆散落的照片和日记的纸页中,像长发披散。她不禁又想到了山口的笔记本电脑上的那幅照片。沈菲于是看向山口,她看见山口并没有看她,而是看着桌面津津有味地在讲着,表情愉悦安详,像一个乖孩子在给自己的妈妈讲白天学校里发生的有趣的事。沈菲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他说没有。他说他要照顾妈妈。可沈菲想这并不矛盾啊。山口告诉沈菲,他喜欢摄影,其实想做一名旅行摄影师,像森山大道。但也特别想做一名婚纱摄影师。沈菲不知道森山大道,但想一定是一个旅行摄影师而不是婚纱摄影师啦。那婚纱摄影师他想像谁?山口可没有说。那么就可能是,没有大师拍婚纱摄影啦!

下午在实验室沈菲问山口想不想在巴尔的摩市区转转,她愿意为他做导游。山口很礼貌地向她表示感谢,但说自己下午要上街转转去街拍。山口看看窗外说:再过一些时候太阳开始西落,那时是一个城市里光线最美的时候。沈菲一时冲动,想说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啊?但最终还是让他多加小心,说自己要先走了。山口再次向她表示感谢。

第四个周六他们又都来到实验室。彼此已经成为朋友,相处颇为愉快。山口的工作已经完成,下周就要回国,中午两人再次开车出去吃饭,都有点恋恋不舍。沈菲问他下午是否还要去街拍,山口说他发现研究所附近有一片墓地想去那里拍照。沈菲不知怎么的,随口问: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山口有些意外地看向沈菲。沈菲脸红了,忙说:如果打扰那就算了,请不要在意。山口忙连连微微鞠躬说:没想到你也会喜欢去这种地方。能一起去那真是太好了。非常感谢。他又解释自己有一个私人的摄影项目,就是拍摄墓地。已经整整三年了。外出的时候总试图找到当地的墓地去拍照片;在家时,则一年四季不断地去附近的唯一一个墓地拍,拍一年之中不同的季节,一天之中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光线,不同的气候,风、雪、雨、雾,还有不同的心情。不同的心情拍出的照片是不一样的。他不知道沈菲是否能理解。而且,山口进一步说,墓地并不是静止的,总有新的内容,新的亡者会不断地加入到这个大家庭里。“family”,山口说话时用的是这个单词。他说等到妈妈去世后他会把妈妈的墓地的照片作为这个拍摄项目的结束。当然唯一的遗憾是不能亲手拍下自己的墓地了。山口这时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似乎是在遐想中说,如果一个人能亲自拍下自己死后的墓地,那多有意思啊,像旁观自己的婚礼。笑过,他停停,又说:

“生和死都可以是美的。”

山口说很多人一听拍墓地都会吓一跳。沈菲那时想到了山口的妈妈,他的妈妈会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沈菲心中荡起一阵怜爱,觉得山口永远是一个脸上带着凄清微笑的大孩子。

在去墓地的路上山口告诉沈菲,他小时候想当一名画家。他从小不喜欢文字,只喜欢图案、线条和色彩,但妈妈想让他当科学家。因为,他的爸爸就是一名科学家。妈妈爱他,但他把妈妈抛弃了。有一天,他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了。但后来,爸爸在一起车祸中丧生。那时他还小,一直不能理解这个事件,现在他已经长大但还是不能理解。两辆车恰恰就在这个时间撞在一起,而其中就有你的父亲。如果爸爸出门时咳嗽了一阵,或者停下来看了看手表,头顶上的天空……。那么两辆车就擦肩而过了。他从小被妈妈带大,对爸爸没有什么印象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只是觉得有一天一个男人从家里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这件事件本身是非常非常怪异的。因为人总是要回家的。而这件事在他的爸爸身上发生了两次。他并不想当科学家,他想今后也许有一天,他会开一个婚纱摄影屋。山口说:当婚纱摄影师是一件非常值得自豪的事情。把别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记录下来。想想看,有多少人会反反复复地看毕加索的作品,又有多少人会被毕加索的作品感动得眼眶湿润。毕加索做不到。但婚纱摄影师可以。说完这些山口又说:这样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妈妈和去墓地拍照。

这片墓地很荒凉,好像没有人管理。地上杂草丛生,在秋日里泛出青黄的颜色。沈菲从来不知道里研究所这么近的地方竟然有一片荒芜的墓地。山口开始拍照了,就不再说话。但是他用的相机竟然这么小,她简直不相信他是在严肃的摄影了。因为,街上的摄影爱好者总是拎着硕大的相机,上面拧着一个粗大的镜头,这看着才专业。山口的那个相机既不是佳能,也不是尼康,或者奥林巴斯,索尼,总之,沈菲不认得是什么相机。山口走走停停,在专注拍照。沈菲跟在他的身后不远不近,读起墓碑上的碑文。大部分的墓碑上没有多少文字,只是一个名字和两个时间。沈菲想这一个名字和两个时间意味着什么呢?是一个名词和几个数字。她看见有的墓碑字迹已经模糊得难以辨认,让她想这石头正在消失啊;有的歪斜着倒下来;有的墓碑上石头雕刻的小天使竟然没有了脑袋或只剩下一双脚,偶尔还会看见碑石中镶嵌着死者生前的照片。沈菲有些害怕,不时回头四下里看,但墓地没有人,只有一些乌鸦时而飞起时而落下。

最后,两人走到墓地近头。这才发现原来墓地是建在一片高地之上。沈菲并没有想到下午自己竟然会来到墓地,但她却在这个早晨穿上了一条已经很久没有穿过的素白的裙子。那是在纽约买的。现在,秋风吹过高岗,掀动裙摆,随风飘摇。她感到有些冷,微微缩起肩膀。山口已经坐了下来,出神地望着远方,好像已经忘记沈菲的存在。沈菲只好静静站立在山口的身后,也向远方看去。风吹动着她的头发。远方,在淡薄秋日里,是94号高速公路。那里车辆一刻不停地急速驶过,有些货车非常大,但由于距离太远,就一点也不显得庞大,沈菲看不见汽车驾驶室里的司机,也听不到汽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的声音,耳边只有一阵阵初秋午后的风在不住的轻轻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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