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十八)

杜至柔当晚回到自己阁中,一言不发倒头便睡。以后接连两日枯坐房中不言不语。阁中内侍婢女见她整日呆若木鸡的样子,皆惊恐不安,面面相觑。小罗试图与她开解说笑,杜至柔置若罔闻。又过一日,有宫人自冯昭仪殿中来,邀杜至柔前去叙话。杜至柔闻言,多日黯淡无色的眸中,闪出一丝亮光。

“你还信我么?”

冯季姜寝阁内,杜至柔低声问道。

“我不信你,还能信谁呢?”冯季姜淡然笑道:“女官也好,其他什么人也好,总之不是你。你没这么笨,也没这么坏。”

太后受惊案已经了结。司饰局三名内人玩忽职守疏忽大意,蜂群喂食期间逃逸钻入太后寿礼中竟浑然不觉,以至太后与左昭仪惊吓受伤,按律当诛。好在并无重大伤亡,有惊无险,太后素来宽仁慈爱,故而从轻处置,免去三人死罪,各鞭四十,发配云中陵园,为先帝守陵。

二人沉默良久,冯季姜轻声说道:“你若无事,常来陪伴我,好么?陛下不在,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我很怕。”她无意识地用手抚摸着自己平坦如初的小腹,眼中的忧色越来越重:“这个孩子…真的如此招人忌恨么?”

杜至柔宽慰她道:“别瞎想了。既是宫人疏忽所至,便不曾有人害你。”

“你也相信那个说辞?”冯季姜唇边衔着讥讽的笑:“找人顶缸罢了。谁做的,还不清楚么。只是出了这等事,我便是连身边侍女都不敢再信了。”她抬头看着杜至柔,殷切说道:“陛下何时归来尚未得知,这段日子你天天来陪着我,好么?尤其是膳食汤药,我实在不敢再假于他人之手。”

杜至柔听到她的话,心中一阵酸楚,点头道: “好。以后我天天陪着你。”

冯季姜放心微笑。过了一会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对杜至柔道:“你有没有听说…城东瞿摩寺里新来了个住持,叫昙无谶的?”

杜至柔一愣,茫然摇头。

“昙无谶是来自西域善鄯国的天竺法师。据说…他会许多法术,能令女人多生孩子。还有,他有一种神药,可以换胎的。就是…即便你怀的是女孩,吃了那药丸,就…变成男孩…”

杜至柔瞠目结舌:“这你也信?!”

冯季姜不好意思垂下头,小声道:“ 聊胜于无。昙无谶的名声很大的,我在燕国时就听说过,他很厉害…我…想去拜拜…求他的那剂神药,万一,灵验呢。”

杜至柔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半晌叹口气道:“你很想生皇子么?其实,生个小公主,更贴心的。”

冯季姜瘦弱的脸上显出一丝凄凉笑容:“贴心又有什么用呢?越是贴心,她嫁出去后我越难过。男孩子就不同了,那是长久的依靠。我不求他能继承大统。做个闲散宗室,日后我随他出宫去当老太妃,就很好了。后宫女子,这是最好的命了。”

杜至柔的泪水,慢慢流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冯季姜便以礼佛进香为由,出宫求药去了。

大魏贵族笃信佛教。贵妇尤甚。魏国宫廷内外命妇,上至太后下到无品郡君夫人,皆悉心禅悦,虔诚无比。尝有焚香净室,抄书写经,昼夜诵读不缀。更要隔三差五去寺院进香拜佛,甚至不惜重金做法事,建佛寺,造佛像。故而冯季姜出宫礼佛乃为常事,无人为忤。

冯季姜走后,杜至柔独自在自己房中看书。自从上次出了意外,她于制香弄粉上兴趣全无。她将自己阁中所剩无几的香料全部退回库里,司饰局也再不见她的踪影。

日上三竿之时,赫连卿派人来请她过去,求她给描花样。

“我想提前预备一些小孩儿用的肚兜虎头鞋的,我自己亲手做,虽比不上尚功局的精巧,总归是当娘的一片心意。”赫连卿笑容恬淡,看在杜至柔眼里,却异常光彩动人。

“只是我画来画去,总是些常见花色,无甚新意。你见识颇多,画工也好,就替我想几个新花样,画下来我照着绣,可好?”

杜至柔的脸上出现几分难色,眼中也带了疑虑。赫连卿见状微微脸红道:“你不必担心。瑷瑷不会再来捣乱了。我已严厉告诫了她不可再惹出祸端。如今这情势,只有我与冯娘子怀有麟儿,冯娘子若有意外,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我。瑷瑷不傻,轻重厉害,她自是省得的。”

杜至柔遂点头应允,坐在赫连卿寝阁的几案前,专心画了一个下午,方抬头,边揉揉酸涨的后颈,边漫无目的地打量这间寝阁。只见房中陈设甚是古朴俭省,丝毫看不出大夏国长公主的印记。夏国后宫奢华靡费之风似乎并未沁染到她。只是房中物品虽朴实无华,细看之下却有点睛之处。杜至柔的目光被左侧紫檀架上放的八曲银长杯所吸引。她走过去仔细观看,鉴赏完毕欲转身之际,又见架上另一侧摆着个木匣子,面上还蒙了层细细的灰尘,无论色泽形状均与周边玩器格格不入,好奇对正在绣花的赫连卿笑道:“ 娘子这匣子…是药匣子,还是食盒?如何摆在这里?”

赫连卿抬头看了那匣子一眼,撇了嘴道:“那个就是御医配的什么安胎药了,难吃之极!味道奇苦。我吃了一丸,再不想碰,扔在那里,好长时间了。”

杜至柔闻言,默默看着那药,看了很久,对赫连卿道:“这药里含有黄连,因此味道很苦。只不过这是陛下赏赐的…我看娘子还是毕恭毕敬地吃了罢。娘子千金之躯自有天助,只是,万一…陛下必然问责。若问既给了娘子安胎药,为何不吃,娘子如何做答?”

赫连卿微微一怔。片刻后看着那药说道:“可是那味道,实在难以下咽。”

“不怕。我那里还有新割下的蜜汁,”杜至柔笑道:“我给这药丸刷上一层蜜,就不那么苦了。”

赫连卿一笑。“你果然聪明。什么办法都有。那就有劳你了。”

隔一日杜至柔将那安胎药抹好糖衣,送回赫连卿处。又一日冯季姜回宫,杜至柔前去探望。见她神色虽疲惫,精神却很好。她果真求来了那和尚的神药,只有九粒。屏退众人,冯季姜既神秘又高兴地对杜至柔小声道:“真是幸运的很。那天竺法师不日将起程远赴北凉。我是最后一个求到神药的,法师说一月一丸便可见效。对了,可千万替我保密。”她望了望赫连卿的仪凤阁方向,接着说道:“别让其他人知道。”杜至柔只觉她荒诞不堪。可见她笃信虔诚的样子,又不忍拂了她的兴致。这等神仙罗汉的法术符谶虽可笑之至,但若真心信服,亦是精神寄托。她不忍将那泡沫戳穿,只将那药丸命人拿去检验,确保并无危害后,给冯季姜服下,另有御医给她配的那味道奇苦的安胎药,她亦不肯放弃,每日坚持服用。杜至柔见她小心翼翼生怕胎儿保不住的样子,心中酸痛无比。

晚上回到自己阁中,小罗服侍她更衣用膳。杜至柔端起一碗鯉魚羹,却没什么胃口,只用小汤匙慢慢搅动着,眼神涣散,心事重重。小罗臂上挽着她刚换下的罗裙比甲,又往那衣服上闻了闻,皱眉道:“夫人不再熏香,衣物没了香气,变成药气了。”

“那你还没闻见冯昭仪的衣服呢。”杜至柔并未看她,叹声笑道:“她都快变成药罐子了。我镇日与她相处,没有药味才怪。”停了一下,她漫不经心饮下一小口羹,茫然摇头讪笑道:“冯昭仪也怪能干的,千辛万苦求来了一味神药,说是保胎的,一月一丸不可间断方才有效。今日刚服下第一丸,我看她吃后红光满面,就差头顶圣环了。也许那药真有什么奇妙作用也未可知。”

小罗听后惊奇叫道:“可是城东那和尚的换胎药?”

杜至柔讶然问道:“连你都知道?”

“奴婢是听三娘子身边的丫鬟说的。她还说三娘子也要出宫去拜那和尚呢。”

“晚了。”杜至柔道:“昙无谶已被北凉国君请走,讲悲华经去了。今日刚走的。”

“啊?!”小罗叫道:“这下三娘子可要着急了。我听她的丫鬟说,三娘子到处求医问药,可想要大娘子生皇子呢。也是,她一族荣辱都系在大娘子的肚皮上,当然着急了。”

杜至柔慢慢放下手中羹汤,看着小罗,淡淡问道:“你这是第几次了?”

晚妆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忘憂草' 的评论 : 谢谢支持。这文不是Happy Ending,是个悲剧。
忘憂草 发表评论于
好高興博主又開始寫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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