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二十)

拓跋焘仔细观看着那丸药,片刻后问御医道:“你刚才说,你一次配的是三个月的用量?”

御医点头称是。拓跋焘拧着的剑眉如峰如峦,眼中灼灼光彩揭示着内心思潮的强烈涌动。

“如此说来这药已所剩无几。那做手脚之人见并未得逞,这一两日必会再次行动。”他如炬目光盯住御医,沉声命道:“好生在这里照看昭仪。今日发生之事切不可泄露与他人。”转头又对冯季姜道:“你这里一切维持原状,不要露出惊慌之色,尤其是在杜至柔面前。平日谁服侍你饮食起居,就寝进膳,依旧由谁去做,不必换人。”他抬头四下打量冯季姜寝阁,唇边衔着一抹冷笑:“朕在这里布下天罗地网,日日监视。我倒要看看,是谁如此…阴险邪恶。”

当夜皇帝宿于杜美人寝阁。

自拓跋焘一脚踏入,杜美人便觉出了异样。皇帝脸色阴暗乌云密布,精光四射的眸中蕴涵丝丝凉气。杜美人对他行君臣礼,若在往常他必是免其跪拜的,今日竟一语不发,就这样让她跪着。拓跋焘独自坐于正殿几案下,自她的身后默默打量着她。杜至柔只觉一阵冷气沿脊椎爬上脑门,心中甚是惶恐不安。半晌,才听皇帝冷冷命道:“起来吧。”

杜至柔忐忑立起,转身来至皇帝身旁,看了一眼他冷淡的脸,面带温柔笑意道:“陛下叫妾备下的羊肉和乳饼…”

“撤了。”拓跋焘没有看她,冷声命道。

杜至柔只淡淡皱了下眉头,并无过多反应,刚要转身叫阁中侍女收拾,忽听皇帝道:“数月不见,阿柔气色倒是不差。”

杜至柔先是一愣,随后笑道:“托陛下洪福,妾身到还康健。”

皇帝眯起眼睛仔细端详她的脸庞,似乎是要将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表情都要抓住。杜至柔静静站着,笑容婉娈,眼中含情。皇帝看了好半天,放缓语气道:“我不在的日子,你都做些什么?”

“妾日日陪伴冯昭仪。”

“就把她陪成这样?”皇帝斜起眼睛,语意不善。

杜至柔平静回道:“昭仪身体原就亏弱,陛下又不在她身旁,她心存忧虑,日夜思念,消瘦不堪。如今陛下归来,以后常去陪伴她,她的身体一定会很快好转,平安诞下麟儿。”

“如此说来倒是我的错了?”拓跋焘的语气愈发严厉。

“妾不敢。”杜至柔口是心非,脸上丝毫没有惶恐之色。

“还有你不敢做的么?”皇帝冷笑道:“季姜身心俱疲日夜忧思,恐怕她不是在思念我,而是在忧虑谁在害她呢吧!”

随着话音而来的是皇帝两道利剑般的目光。杜美人温柔迎上他的眼睛,淡淡笑道:“陛下多虑了。太后寿辰那日昭仪受惊跌倒,已经查明是宫中女官疏忽所至。无人谋害她。只是昭仪受此惊吓心中不能平静,常胡思乱想,这才要妾天天陪着她,给她壮胆的。”

皇帝不再说话,只一双眼睛始终不离杜美人脸庞。杜美人言语得当滴水不漏,一时恐也问不出什么来。皇帝思忖片刻,换了柔和面容,笑道:“时辰不早,我也累了。你伺候我就寝吧。”

杜至柔道:“陛下车马劳顿,遍体征尘,还是先沐浴一下合宜。”

拓跋焘猛一伸手,一把将她拉入怀里。“你敢嫌我脏?”

杜至柔惊讶跌倒,待回过神情,发现自己发烫的脸颊已贴在他的颈窝处。久别的亲热感霎时捕获住拓跋焘的心。长久的思念超越了心中的猜疑,一团软香温玉搂在怀中,他只觉得周身发热,情欲难挡。低下头来惩罚似的一顿深吻,恨不得要将美人吞入肚里。缠绵亲密了好一会儿,拓跋焘将湿润的唇靠近杜美人的耳边,啄吻着她肉肉的耳垂,无奈喘息道:“小妮子…我该拿你,怎么办?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杜至柔不知他所云,一脸呆滞。片刻后咂舌道:“什么怎么办?妾只想要狴狸洗个澡。很不好办么?”

皇帝一瞬间泄了气,恨恨地拍了她一下后背,没好气怨道:“你真是我命中的克星!”他将头埋在美人怀里,无可奈何地笑道:“既如此,叫人备洗浴水,你来伺候。”

第二日朔望,在京文武百官入禁城朝望天子,外派地方官回朝述职,后宫一整天不见皇帝踪影。杜至柔依旧到冯昭仪处侍奉,季姜的脸色越发差了,愁眉紧锁,双眼无神,不愿看她。当晚杜至柔回到自己阁中,宗爱前来传旨,说是今日各地捷报频传,百姓安居乐业风调雨顺,龙颜大悦,命将晚宴摆在杜美人殿里,叫来太常寺伶人舞伎,皇帝要与爱妃畅饮,共享太平之乐。杜至柔甚是惊讶,却也无法,月上梢头之际皇帝果然驾临,一时歌舞升平,二人推杯换盏,欢声笑语连同丝竹笙箫传遍后宫每一角落,甚是吵闹。时至二更皇帝大醉,杜美人搀扶他走入寝阁,少时二人便相拥入眠,鼾声四起。

更深露重,正是一日内最冷最黑之时,忽见皇帝贴身侍卫官紧叩阁门高声求见。拓跋焘猛地翻身立起,杜至柔亦惊魂起身,急急忙忙穿好衣服,还未来得及下地,已见几名黑衣侍卫带着一身凛冽寒风,押着一个蒙面黑衣人,直闯了进来。杜至柔吓的用手捂住大张的口,侍卫官将那蒙面人狠狠往地上一推令其跪倒,面向皇帝道:“ 禀陛下,臣等于冯昭仪寝阁内,抓到刺客一名。”

拓跋焘负手昂头,怒视地上这团正在发抖的黑色良久,上前一把揭下刺客脸上的蒙面,旋即失声道:“竟然是你!”

皎洁月光透过碧纱窗棂,温温柔柔洒在了赫连瑷毫无血色惨白如纸的脸上,她一双含泪的大眼在月色照耀下,显得越发惊悚绝望。

“好!好!你真是…好得很!能干的很!”拓跋焘气的连话都说不全,手指着赫连瑷,眼中一团熊熊火焰,似是要将她烧成灰烬。

“来人!掌灯!朕要好好审审这作恶多端的小毛贼!”

阁中霎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拓跋焘高坐于上如一尊催命阎王。身穿黑色夜行衣的赫连瑷瘫软在他脚下,抖如筛糠。拓跋焘转头命侍卫长道:“将这小贼在冯昭仪阁中所为,一一奏来!”

侍卫长躬身道:“臣等奉陛下旨意,日夜看守昭仪寝阁。昨日未见异常。今夜陛下就寝后,见这名刺客潜入昭仪房中,翻开隔橱,四下寻找,臣等按兵不动,只待这刺客找到物品,获取之际将她擒拿,故人赃俱获。”说完他呈上所获赃物。竟是一丸用绢帕包裹的药!

“此外,从她身上搜到了这个。”侍卫长又呈上一物。拓跋焘打开一看,也是一丸药。形状大小与另一丸相似。

拓跋焘立即明白过来她要做什么。盯着匍匐哭泣的赫连瑷,冷笑一声道:“好计策!瞒天过海,偷梁换柱!”停了一下,又扬声命道:“来人!将她阁中所有侍从带到这里来!还有,冯昭仪身边侍者,也一并带来审问!这等事,怕不是她一个人能做成的。叫御药房医官携检验器皿,前来验药!”

杜美人此时已战战兢兢立于赫连瑷身旁。拓跋焘对她命道:“你每日侍奉昭仪服药,可知瑷瑷欲拿走的这丸药物,是何种药?”

杜美人上前仔细观看,迟疑半晌,方道:“恕妾无能。昭仪所服药物外形皆类似,实在难以分辨。这一丸…看着象是昭仪求来的换胎药。”

此时两名御药房医官已前来验药。先检验的是赫连瑷想要偷走的那丸,所含成份不过是常用安胎养神药材。又验另一丸,片刻后大惊失色,齐声禀道:“陛下!这药丸里含有麝香!”

“赫连瑷!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拓跋焘将那药狠狠掷在她面前。

“麝香?!”赫连瑷疑惑道:“不是用来美容养颜熏体的么?为何会在药丸里?!”

拓跋焘死死盯住这张无辜真纯的脸,未干的泪珠挂在脸蛋上,如晶莹露珠挂在刚刚成熟的大苹果上。

“很好。你掩饰的真好。死到临头了还能装的这么无辜!不知道麝香是做什么的是么?”拓跋焘转向医官命道:“告诉她麝香的药性!让她死个明白!”

医官重复了一遍麝香的性能。当她听到“可至滑胎小产”几个字时,骤然惊起,脸色煞白,浑身冷汗不止。思忖片刻,猛地转头看向杜至柔,射在她身上的眼神好似一把尖刀,恨不得将杜美人寸寸剜剐。

“是她!是她干的!都是她干的!不是我!”赫连瑷突然发疯般狂叫,大哭着爬向皇帝,边哭边喊冤道:“陛下!妾冤枉,冤枉啊!妾根本不知道麝香会至孕妇小产,如何能做这样的事!”

“胡说八道!”拓跋焘一脚将她踢开,高声怒道:“狩猎结束那日杜美人当这么多人的面亲口告诉你麝香的药效,朕就在你身边!你现在说你不知道?!你连个像样的谎言都懒得去编么?!”

赫连瑷大哭辩解道:“那时妾只道她花言巧语蒙骗于妾…陛下!妾真的,真的不知道这药里有麝香啊!妾只是换了药,换了药而已!妾想要姐姐生皇子,本想去求城东法师的换胎药,不想晚了一步。听闻那药被冯昭仪求了来,妾一时着急,拿姐姐的药来换…陛下!妾真的只是想要姐姐吃到那换胎药!绝不想害冯昭仪!请陛下明察!”

拓跋焘听完她的辩词,情绪稍微安定了下来,看着她沉声问道:“是哪个人告诉你冯昭仪有换胎药的?”

赫连瑷边哭泣边摇头道:“妾只是听宫人们都这样说,并无哪个人告诉妾的。”

拓跋焘抬起下巴扫视跪在地上的一众侍者,冷冷问道:“你们都知道?”

所有的人都在颤栗,几个胆子大的跪直身子回道:“宫里确有这样的传闻。奴婢们都听说了,左昭仪得了换胎药,每月服用一丸,可将公主变为皇子。”

赫连瑷窥见皇帝脸色稍稍转了温和,忽然一指杜美人,大声叫道:“陛下!是她干的!她日日陪伴冯昭仪,她是唯一有机会接触到这些药的人!妾这几个月来一直躲避她们...怎会往药里加麝香呢!妾根本就没有麝香,陛下是知道的!她…她不给我们任何香品的。”

拓跋焘转向赫连瑷那群侍女问道:“你等素日服侍主子,她用不用香品,你们必定知道。”略一停顿,忽然怒喝道:“从实招来!若有半字不实,让你们见识什么是生不如死!”

几名婢女吓的面如土色,纷纷叩头禀道:“贵人天天用麝香的!她说麝香最名贵,最配她的身份!”

拓跋焘听到这个回答,竟然阴森森地笑了。望着赫连瑷讥讽道:“瑷瑷,这是你今晚编的第几个拙劣谎言了?第几次欺君了?!你当朕是三岁小儿么?!”

“只凭我用麝香,能说明什么?!”赫连瑷猛地转头,狠狠瞪着杜至柔的脸道:“ 她也用的!她用的更多!凭什么只怀疑我?!她最喜欢玩香料!陛下您知道的!她有一大把香料!陛下搜搜她这间宫殿,定能找到证据的!”

拓跋焘眯起双眼,一瞬不瞬看着赫连瑷。赫连瑷直直迎上他的目光。目中燃烧着怒火。

“好。朕来搜搜看。也让你心服口服。”遂传命搜查。杜至柔见状眼波一横,高声质问皇帝道:“既然我与她同为疑犯,为何只搜我的,不搜她的?!”

拓跋焘点点头,笑道:“问的好。来人,也去赫连瑷的阁里好好搜查一番。”

赫连瑷闻言,顿时瘫软在地。须臾便有侍卫回禀道:“杜美人阁中未见任何香料。赫连贵人阁中存放了四五种香料,其中麝香与苏合最多。”

拓跋焘挑起一侧剑眉,很遗憾地笑道: “你还有什么可争辩的?”

赫连瑷绝望叫道:“那是杜美人赠送于妾的。妾只是一时赌气才都要了来!并不想做他用的!”

拓跋焘听到这里,眼中显出一丝惊奇。沉思片刻,问杜美人道:“可是事实?”

杜至柔眼中含怨,冷冷答道:“她来朝我要香料,我便将库存余料悉数赠与了她。此事司饰局所有宫人都可作证。赫连娘子那里汇集了全后宫所有的香品,这是尽人皆知的事!” 她转头怒视赫连瑷道:“谁想到她讨要香料的目的是去害人!”

“妾没有…妾不曾害人…”赫连瑷无计可施,声音都已嘶哑,精疲力竭,只绝望无力地重复着这几个字。

拓跋焘唇边带着讥讽笑意,冷冷对她笑道:“你没有。你不曾害过他人。你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么?太后寿辰上,你做过什么,你当朕一无所知么?偷梁换柱,这是你自幼就玩的异常娴熟的把戏!你不曾害过冯昭仪?这是你第几次害她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药丸里加好麝香,趁夜间无人给昭仪送过去,换来所谓的神药给你姐姐换胎用!明地里你躲着冯氏,实则为避嫌。平日里只杜氏与她接近,昭仪若果真出事你刚好可将一切都推到杜美人身上!一石三鸟!瑷瑷,你长本事了啊!朕还真是小瞧了你!你上次偷的神药吃完了,今夜只得再来,是不是?朕早就料到你这一两日必会再次作案,故意在别的嫔妃那里大声喧闹好让你知道朕不在冯昭仪房里,好方便你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说到这里拓跋焘的脸色已凶狠之极,眼中两团火直烧到赫连瑷身上。赫连瑷早已吓得颤栗不止,双唇惨白。杜至柔见状面露怜悯之色,转面柔声劝皇帝道:“陛下,三娘子还小…”拓跋焘猛然提高嗓门,大怒道:“朕就是念她幼小不曾严加管束,才纵得她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朕的子嗣都敢残害!还有什么是她不敢的?!上一次她就想一箭双雕置你们两个于死地而未得逞,不思悔改反变本加厉,用心何其险恶!这么小的年纪便有这等阴毒连环手段,大了还得了?!奸邪逆佞,面柔心狠,行险德薄,朕留她何用?!来人,拿鞭子来!朕今日就将这老帐新帐从头算起,除了这个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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