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暴如雨的鞭子劈面而下,尖利的破空声伴随赫连瑷狰狞的惨叫声直逼耳膜,在场的人无不惊颤失魂,发根倒竖,冷汗倍出。赫连瑷挣扎在地上打着滚,徒劳躲避这平生首次尝到的尖锐疼痛。身上夜行衣早已破烂,皇帝每一鞭都结结实实咬入她的肉中,残忍而凶悍,令她痛不欲生。十鞭下去,她嘶哑绝望的叫声渐渐低弱,气若游丝瘫软在地上,喉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皇帝充血的双眼也渐渐失去了燃烧的怒火,喘着粗气居高临下盯着脚下战栗的黑影,扬声对外命道:“叫她姐姐进来!”
赫连卿早在妹妹被抓时便得到了消息,惊恐万状从梦中醒来,头发都来不及梳理,心急如焚赶到杜美人寝殿外,却被皇帝下令挡于门外不得晋见。妹妹的惨叫声自殿内传来,令她肝肠寸断。终于获准见到赫连瑷,她尚未来得及惊呼哭泣,已听皇帝严厉的申斥,在头顶上响起:“你赫连家养出的好女儿!朕感念你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故而善待你兄弟姐妹,从不曾为难过你们,却不想反被你们咬噬!你那宝贝哥哥,处心积虑地造我的反,你这宝贝妹妹,机关算尽地害我子嗣!带你这妹妹回去!告诉她以后老实在院子里呆着!再敢出来惹事生非,朕灭你的族!”
赫连卿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皇帝,直视他的双眼中跳动着熊熊火焰。皇帝与她对视片刻,脸上呈现出冷淡笑容,低下身子靠近她,字字清晰对她说道:“你记住了。瑷瑷的性命,你们赫连一族的性命,在朕的眼里,不过蝼蚁。”
赫连卿坚毅的双眸紧紧盯着皇帝。良久,面上的光华像夜空中开到极至的烟花,猛烈绽放后虚弱无力地坠落飘散,转瞬之间化做轻烟,归于沉寂,陡剩哀伤。她低下头沉默片刻,再抬头时,目光落在了远处的杜美人脸上。她看着杜至柔的眼里既无怨恨,也无忧伤,只有一片茫然不解,却令杜至柔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不由自主悟住了涨红的双颊。待慢慢平静下来,赫连卿已携妹妹离去,她呆呆望着赫连瑷跗爬过的地面,耳边是皇帝对一众侍者严厉的警告:“谁要将今日之事说出去,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阁中终于归于沉寂。杜至柔心里并没有预期的满足,只有漫无边际的悲凉。皇帝也终于熄了雷霆,偃旗息鼓坐在御案后面,一言不发生着闷气。半晌,杜至柔上前,轻声道:“陛下,还是再睡一会儿罢。”
拓跋焘没有理会,片刻后长叹了口气,抬起眼仔细端详着杜美人柔顺的脸,慢慢问道:“瑷瑷找你要香料,要过不止一次了,你都不给。却只有这一次,竟然慷慨到将全后宫的香料都搬到她房里去了。”他的唇边露出一个轻淡的笑,眼神扫过美人脸上每一块肌肤:“你几时转了性情,变的如此大方了?嗯?这可一点不象朕那个锱铢必较的刁美人。”
杜美人被皇帝看的心慌意乱,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汗珠。
皇帝的笑意更深,看着她的眼神里却透出阵阵冷意。停了片刻,见她没有说话的意思,更加冷淡的笑道:“狩猎那日瑷瑷只稍微捉弄了你一句,你便伶牙利齿咄咄逼人回敬了她数十句。连带着把朕都给骂了。太后寿辰时她那样陷害你,你到毫不计较,圣母一般大度雍荣。是你太能装,还是朕的眼太花?好端端地忽然变了一个人,你是想骗你自己,还是想诳朕?”
皇帝把话说到这里,便是脚下有胶也站不住了。杜至柔放弃了一切挣扎,深吸一口气,缓缓跪在了皇帝面前。
阁中寂静无声,窗外春寒料峭。二人一坐一跪相对无言,一任时光冰冷而淡漠地随着更漏水滴一寸寸流走。皇帝的手指轻轻敲在凭几扶手上,一下一下的韵律恍若如歌行板,与滴水声遥相呼应。美人静如雕像,淡若秋水的脸上无怨无伤。半晌,皇帝看着窗外明月,轻声问道: “那日医官说要配药给季姜,你从旁提议也应赐与赫连氏。那时你便开始计划这场阴谋了吧!”
“是。”杜至柔轻声一个字,如古玉坠入平静湖水。
停了一会儿,她接着说道:“ 听闻季姜有孕需要吃药,我便想到如果赫连大娘子有同样的药,我先将那药做了手脚,再想法借赫连瑷之手将两盒药对调,便可达到目的。直接给季姜下药太过显眼,我与她走动最勤,她若出事,难免怀疑到我头上。”
皇帝轻笑道:“说你记仇一点不冤枉你。只因瑷瑷之前与你有过几句口角,你杀人便要拿她当借来的刀。”
杜至柔摇头道:“并非如此。我并非感情用事之人。行辕夜宴那晚赫连瑷与妾争斗,妾并未放在心上,可也由此知晓了她的秉性。万事不甘人后,一定要占有最好的。妾与她明说了麝香的害处,她竟不信。由此可见她意气用事,狂妄自大。那时妾便想到,也许以后可以借她的手把麝香送与我想要送的人。她又刚好是大娘子的妹妹。若能编造个谣言,令宫人传言冯氏那药比大娘子的效果更佳,以赫连瑷处处拿尖的秉性,见两盒药外观一模一样,一定会拿去调换。只是没想到,她竟有这等高超的调换本领。”
说到这里杜至柔的脸上出现一个苍凉的笑。
“我在这里借她的手,她却也在绞尽脑汁借我的手。我这里尚未有任何举动,她却先摆了我一道。不过这也提醒了我,万不可轻敌。”
皇帝点头讥讽笑道:“ 爱妃果然是可塑之材。可惜长歪了。” 停了一下,皇帝的笑中更多了几分嘲讽之色。“瑷瑷来找你要香料,你心里一定是乐开了花了吧!”
杜至柔冷笑:“她那个脾气,不来要那是妾遇见鬼了。”
皇帝收了笑容,淡淡问道:“你并未将这间阁里全部的香料退回内库,是不是?”
“是。妾藏了一些麝香。”
“你是如何在赫连卿的药中加入麝香的?是不是收买了她的侍者?”
杜至柔摇摇头:“ 妾从不收买任何人。能为了利益投靠我,也能为了更大的利益背叛我。我宁愿耐心等机会。很快机会就来了。大娘子嫌药苦,我以给药刷蜜糖为由将药得到手,夜里无人时用针尖挑入大量麝香扎进去,再在外面抹好蜜糖,送回去就可以了。”
“下一步,便是放出冯氏求得换胎药的风声了。”皇帝微笑着:“朕猜的对不对?”
杜至柔不语。片刻又听皇帝问道: “你谋划时已知季姜要去求药了么?”
“不知。妾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荒唐的法术。谋划时是想传播冯氏的保胎药疗效更佳的谣言。妾不相信除了季姜还会有第二个人迷信这个。可很快就听说,赫连瑷不仅信,而且十分懊恼没有得到。如此甚好。她更要来偷了。”
皇帝点点头,接着问道:“这一次又是借谁的口传播出去的?”
“妾身边的侍女小罗。生性活泼,多嘴多舌。越是不许她说的秘密,越是强调一定要守住的秘密,她越守不住。并非她存心,她生来便是口无遮拦之人。妾便有意将冯氏得到神药的消息,还有一月一丸不可间断的用法说与小罗听,然后故意冤屈她,再故意把他安置在闲言碎语集散地疗伤。以小罗这个年纪,这个性情,平时无事尚且多言,受了冤屈责打更要到处诉苦,妾不用去听,便知她一定边哭诉边将挨打的前因后果全部倒了出来。果不其然,第二日我便听到了我想要听的流言。” 杜至柔的唇边凝结起一个凄凉的笑,怔然失神片刻,低头自语道:“人就是这样。心中不平时,才知身旁有人听你倾诉是多么的好。哪怕陌生人…也好。”
“好谋略。竟连自己的丫头都算计了进去。你是她主子,想要她传播消息,直接命她去做好了。何必废这个周折?”
杜至柔苦涩一笑:“万一事情败露,陛下追查流言来源,怕是不必用刑小罗便要指证我为主使了。让她蒙在鼓里,既是对她的保护,也是对我的保护。”
皇帝默默看着她,皎洁月光给她清丽的脸部轮廓镶了一层银边,她长长的睫毛挂着晶莹露珠,投射在光洁如玉的面颊上,如两弯新月,呈现出优美的弧度。
外面巡夜敲了四更,皇帝长叹口气,接着问道:
“你怎知我昨日回京?连这个你也能算出来么?”
“妾不知陛下何时回来。可又想让陛下亲眼见到三娘子的恶行,亲自审理这个案子,所以她第一次潜伏换药前,我只摆出了一丸换胎药,将其它七丸藏好。她用大娘子的一丸加了麝香的药,换走了一丸换胎药。她已知道这药必须每月连续服用才得见效,所以一定会再次前来,而我每次只摆出一丸。果然第二个月她又换了一丸。在这之前我趁季姜午睡时,已偷偷将她那味苦的安胎药加好麝香,故而她与赫连卿每日都吃下大量的麝香。第三个月,也就是陛下回来那天,那安胎药已所剩无几。以季姜现在这个样子,陛下定要仔细过问。药里藏香的事便会败露…”
“好,好心机!好筹划!好算计!”皇帝怒极反笑,望着她苍茫大叹道:“你一个人竟将我们所有人都算计了去!连我见了那最后一丸药会有什么反应都知道!”
杜至柔的脸上依然淡若云烟。皇帝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看了很久,眼中的惊怒渐渐转为伤感,问她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妾不想要季姜生皇子。也不想要赫连卿生皇子。”
“你妒嫉心怎这么强?!”皇帝怒道。
杜至柔惊讶抬头,看了皇帝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忽然转为刻薄,双眉直立,尖声叫道:“对!我就是个妒嫉成性的女人!我就是个拈酸吃醋的女人!陛下只能属于我一个人!”
皇帝惊讶无比。杜美人才刚吐出的几个字,掷地有声,字字震耳。“只能属于我一个人!”这么多年,这么多女人,她是头一个敢于将心中强烈的占有欲不加掩饰地说出来的,也是头一个敢于对他提要求的。杜至柔以前忌恨吃醋的可爱模样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他平静下来,心中涌起一丝甜蜜。若不是对他用情至深,又怎会如此?
皇帝的脸色转为柔和,看着美人,只觉又可气又可笑。过了一会儿叹声道:“只是你出手也太狠毒了些。赫连卿对你也算有恩。太后那案子她若果真将你置于死地,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品性高洁不肯冤屈了你,你反过来这样对她!还有赫连瑷,你都知道她头脑简单无甚心机城府,你竟设这么狠的一个局去坑她。她来的时候只有十岁,我见她可怜,常与她骑马游乐戏耍,也算是一同长大,不过是当妹妹养罢了,这你也容不得么?”
杜至柔忽地眼波一横,犀利目光直射皇帝,恨声怒道:“是我容不得她么?!陛下怎么不去看看她是如何算计我的?!头脑简单?没有心机?没有心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这么漂亮的局,一招便要取我的命?!那三名女官一个当场鞭死,另两个终生残疾。她们也是人!活该落此下场么?她们因我而下了地狱,我就是不在乎赫连瑷怎么对我,也要给她们报仇!”
“报仇,报仇!为何你就不能大度一点呢?须知心存仇恨会损害一个人的心智。心里有恨,便会总想着设计陷害别人,一招不慎便是满盘皆输!即便暂时不输也早晚露出马脚,就像今日。何必将自己整日置于如此惊险的境地里?”
听到这话,杜至柔眼中的愤恨渐渐逝去,低下头沉默片刻,脸上露出悲愤的笑。皇帝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长叹一声道:“你可知你哪里出了纰漏了么?”
杜至柔用手指紧紧搅动裙上绶环,想了片刻,又气又不甘心地摇头。
“你煞费苦心布了如此一个天衣无缝的局。可知这世上从不存在天衣无缝的事。”皇帝淡淡说道:“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同一人的时候,也很可能就是你要中反间计的时候。当所有人都异口同声指证同一人时,你就要想想,怎会如此巧合。赫连瑷阁中突然汇集了全后宫所有的香料,她的侍女全部承认她毫无顾忌地使用麝香,她到处炫耀她得到这么多名贵香料,还有,其实朕在探望她姐姐的时候,她也在的。她带着身上刺鼻的香气到处走动,而她姐姐丝毫不以为然。所有这些,只说明一个事实。她与赫连卿,的确都不知道麝香的危害。你把所有不利证据一古脑都堆积在瑷瑷身上,便如村妇乍见珠宝,不管不顾悉数穿戴上,反凸显出破绽。这就叫过犹不及。”
杜至柔渐渐睁大双眼,惊讶无比看着皇帝,喃声道:“这么说…这么说…陛下早就知道,她是被利用了…陛下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侍卫展示从她身上搜出那丸药时,我便知道,她着了你的道了。那药一定带了麝香。”
杜至柔眼中凝出两滴泪水,颤抖着声音问道:“那陛下…陛下还要…”
拓跋焘看着她,眼中充满了怜惜和温存,淡淡笑道:“若不配合你将这戏演下去,如何令众人相信你无辜呢?”他的唇边露出一个讪笑:“瑷瑷蠢到这个地步,活该她让你拿来当剑使。何况她的确谋害过他人。我抽她这顿鞭子,一点不冤。皇嗣都敢下手,这样的罪行要是都能轻易饶恕,日后朕岂不要断子绝孙了。”
杜至柔只觉周身寒冷无比,睁着惊恐大眼,喃声道:“ 妾谋害皇嗣…更多,那陛下要如何…惩治我…”
拓跋焘哑然失笑。“真是笨啊。我已经处置了罪魁祸首,再来处置你。这戏岂不白演了!”
杜至柔呆呆看着皇帝,心中好似被各种滋味依次熨烫过一样,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皇帝也默默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低头讪笑道:“这两晚我都在你这里过夜,也许,早在瑷瑷被抓住之前,我心里就已知道是你了,只是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布下了网,却又实在不想看到猎物入彀,最好的办法,只能是陪着她,不让她有自投罗网的机会。”
杜至柔将皇帝这两日的话语表情行动在脑中回放了一遍,认命般颓丧泄气,闭上眼睛长叹道:“陛下英明神武。妾自愧弗如,佩服之至。”
拓跋焘从鼻中哼出一声道:“战场上什么样的计谋没见过,你这点小伎俩便想蒙蔽住朕的心智么?”
阁外传来一众丝履拂地的脚步声,如和风吹散荷塘,微微漾动,越传越近。片刻止于门旁。阁门被轻叩了一下,随后是宗爱阴柔的声音:“启奏万岁,常雩时辰到了。请陛下更衣。”
拓跋焘这才发现已是五更时分,黎明将至了。这一天是常雩日,不管天下有没有旱情,皇帝都要去南郊雩祭。大魏已是靠天吃饭的农耕国,各种大小祭祀数不胜数,天地日月山川河流,各路神仙每个都要供奉到,才得老天眷顾,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天子万民之主,亦为万民表率,各类祭祀上唯一的主持。只是这些祭祀实在无趣的紧,繁琐沉闷,劳体劳心。沐浴斋戒,空着肚子走到南郊,对天祈祷对地感恩,跪拜无数,一天下来头晕目眩。而这一夜自己刚好没睡觉。想到这里,拓跋焘一阵无名烦躁。一众侍女手捧毳冕跪于面前,拓跋焘懒懒地站起,眼前竟起了一阵黑。忽然瞥见杜美人依旧僵直跪着,不由恼火骂道:“还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伺候我更衣!”又想起自己塞外出生入死艰苦作战的情景,愈加委屈地怨道:“我在外面拼死拼活保卫你们这些女人,一回来就让我面对这些烂事!”
杜至柔慌忙站起,刚一动身就瘫在地上,浑身酥软,双腿早已麻木使不上半分力,眼中滚下晶莹泪珠。拓跋焘见状心中的委屈恼恨霎那消失,只剩下满满的的心疼。他很想过去抱住她安慰一番,可也知道现在没这个时间。内侍层层将他包裹起来,蔽膝绶佩一样不少。穿好后皇帝异常娴熟地拖着宽大的袍子向门外走去,长长的袖子优美地甩动。走到门边,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着她,温言宽慰道:“好好睡个觉,我晚上过来看你。”
回过头去刚要迈步往前走,见两名尚宫向他飞奔而来。甫一眨眼已到面前。
“陛下!左昭仪冯氏,刚刚小产了!”
皇帝尚未回过神色,已听另外一个尚宫的声音,自天外飞来。
“陛下!右昭仪,也,也,小产了!”
皇帝猛地回头,望着地上呆若木鸡的美人,良久,脸上出现一个苍凉的笑。慢慢踱回美人身旁,在她耳边轻声耳语道: “恭喜你。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