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二十二)

始光元年五月戊寅,一份诏书自中书省出台,昭告天下:“朕以寡德,奉承洪业,不能抚循宫闱,训长内室,恭承明祀。以至感逆阴阳,宗庙无继,朕甚愧之。”

“朕以寡德?这,这岂不是,罪己诏?”窦太后打开诏书副本,只看了第一句,便惊讶不已。

皇帝恭敬立于她身旁,不言不语。太后带着疑惑将诏书看完,脸上显现出痛惜神色,面对皇帝摇头叹息道:“后宫嫔御小产虽为憾事,也不鲜见。皇帝不必过于自责。如此昭告天下,岂不是亲口承认了你失德而遭天谴,连香火都保不住?”

“让天下人指责我,总比指责她们好。”皇帝淡淡说道:“何况,出了这等意外,我难辞其咎。尤其是赫连卿。我那天…过于激愤,出言酷烈,吓到了她。”皇帝脸上出现愧疚表情,叹口气,接着说道:“她阁中侍者后来说她回去后悲痛欲绝跗地恸哭不止,随后就…”

太后闻言,面带悲悯之色,叹声惋惜。

那夜皇帝天颜震怒,龙性大发,把犯了错的赫连瑷鞭至晕厥,又严厉呵斥右昭仪的消息,天一亮就传遍了整个禁中。皇帝发出的死亡威胁显然没起半点作用。那夜内宫异常纷乱嘈杂,只要长眼的不用打听便知端详。赫连卿将伤痕累累的妹妹抬回寝殿后,万念俱灰放声大恸,惨痛悲鸣,闻者皆落泪。左昭仪本就颤颤危危的令人时常担心胎儿不保,那夜二更时又亲眼见到侍卫在她房中擒拿刺客,一时惊恐不已随后滑胎,右昭仪又因悲伤过度怨恨交加,忧心妹妹生死而同时落胎。皇帝一个时辰之内连失两子,雩祭后辍朝一日闭门哀思,怀悼甚悲。皇宫内外一片惊叹哗然,众人的关注力皆被嫔妃同时流产而吸了过去,此等异象实属罕见,一时臣僚贵妇个个议论纷纷,相互打听此间诡异秘辛之处,流言蜚语,无计可除。皇帝见此情形,无奈下诏,将罪责揽于自身头上,冀期终止众人的猜测中伤。如此流短飞长不加制止地猜下去,难保不猜到杜至柔做过手脚的那盒药上。毕竟右昭仪赫连卿身体一向健壮,从不曾有过小产迹象,只哭了一个时辰便滑了胎,自己又无追究之意,怕是难堵悠悠之口,尤其是太后的口。窦太后与两位昭仪关系一向和睦,慈爱如亲生。万一她开口要皇帝穷治追察,自己是察还是不察。如今一份罪己诏书塞入太后的手,便是告诉太后和天下人,此事到此为止,全部责任,只归于皇帝一人。

太后合上副本,拿在手中轻轻敲打着,边想边说道:“皇帝是否想过任何对策以避免今后发生类似惨剧?”

皇帝仍沉浸在哀思中,听到太后的问话不觉一愣,摇了摇头,随后问道:“母亲有何懿旨?”

太后看着他,缓声道:“皇帝可曾想过立后?”

拓跋焘吃了一惊。太后接着说道:“你登基已过半年。中宫不宜久缺。皇后为天下母仪,六宫之主,内驭诸嫔以兴宗室,外辅天子以明法度。你若早就有了皇后,今日事故就不会发生。选一个贤良宽茂的淑女,慈率后宫,承列圣相继之道,使乾坤德合,女祸不生,宫壶清肃。是你的责任,也是黎庶百姓对天家的期望。”

“这…”拓跋焘面带难色,勉强笑道:“儿子目前…尚无此意。”他抬眼看了看太后的神色,改口道:“母亲若主意已定,儿子自然从命。只是…选谁呢?母亲可有主张?”

太后和颜笑道:“或从现有嫔御中挑选,或自他国迎娶结发妻,都可以。我不干涉。只这人品是最最要紧的,一定要温婉淑德、娴雅大度。这可是大魏的国母。”

皇帝沉思片刻,鼓足气,笑问道:“母亲以为,杜美人如何?”

太后十分惊愕。“她怎么能行?!”

拓跋焘愣住,随后听太后道:“皇后之尊,与皇帝同体。首要条件就是出身高贵,必须是公主,才能与你相配。杜氏出身微寒,性情娇恣,妒性又强。这样的人,如何当的了皇后?!”

拓跋焘愕然,随后悻悻低下了头。杜至柔的名声原来如此之差,竟连太后都有耳闻,这是他不曾想到的。然而那别人口中的娇恣悍妒秉性,正是他所欣赏的女儿家应有的真性情。他早已从心底爱上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儿,连他自己都想不出原因。太后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不由心软下来,看着皇帝缓和了语气道:“何况,她还没有生养,于宗庙社稷无功…如何服众呢?”

拓跋焘抬头,眼中露出惊喜的光。太后见状,愈加替他惋惜,叹道:“你若真心喜爱她,就不要与她走的太近。后宫独宠,并非她的福分。”

当日午后,皇帝召杜美人于瑶津池中的竹寮。

杜美人面对皇帝静静下拜。皇帝正独自坐于临池台谢旁,给自己布棋局。玉石制成的围棋子,在明媚春光照耀下,越发晶莹璀璨。皇帝低首专注棋盘的侧影衬着日光,眸波清亮,与颗颗棋子辉映闪烁。杜至柔呆看着他,纯真如不谙世事的少年一般的透明眼波,羞愧垂头。

“这场风波如此了结,爱妃可还满意?”皇帝执起对方棋子,边下边问。

“陛下待妾的大恩大德,妾无以回报…”

“溢美谢恩的套话就不必说了。”皇帝转过头,微笑看着她问道:“我替你把所有的唇枪舌剑都挡了下来。你该怎么谢我?”

杜至柔茫然看着他,想了又想,呆呆摇头。“妾不知道。”

皇帝扑哧笑道:“真乃呆瓜一个!过来!”杜至柔怯怯走了过去,皇帝一把将她拉入怀里,低头亲吻片刻,含情目光象温暖的手指,一一抚摸过她的眉眼唇鼻,在她耳畔低笑道:“你连续弄掉了我两个孩子,就罚你给我生一个太子,好补偿我的损失。”

杜至柔闻言猛地推开皇帝,用力过大竟将几案上的棋盘掀翻,玲珑玉石纷纷敲地,发出动听声响。杜至柔浑身颤栗抖动,双唇失去血色。惊悚看着皇帝良久,忽然跪地拼命叩首,额头撞地的响声伴随着泣血哀求声,声声令人动容。“陛下饶了妾吧!妾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求陛下放过妾…”

皇帝望着哭成泪人的杜至柔,叹口气道:“给我生皇子,有这么可怕么?”

杜至柔停止了哭求,下巴上挂着晶莹泪滴,目光呆滞看着皇帝。

“你要我只属于你一人。可以。结果自然是我所有的孩子,都只能由你来生。” 皇帝淡然看着她笑道: “难不成你要我断子绝孙么?”

“陛下是要用这种方式惩罚妾么?”杜至柔再次泪如雨下,泣不成声:“陛下…开恩。妾无福之人,生不出孩子…”

“胡说!”皇帝轻斥道:“我说你有福就是有福。”他的眼中满含柔情,看着美人轻声道:“你给我生个太子,我就立你做皇后。做我的结发妻子,好么?”

杜至柔大骇,连哭都忘了,看着皇帝的眼神如见鬼一般。皇帝见她这副样子,哂笑一声道:“我不是田野乡夫,绝户也就绝了。我是皇帝。宗庙无继的后果是天下大乱,你不是不知道。替我延续香火,兴旺宗室,是你的责任。”

“陛下饶了妾吧!妾真的知错了。再也不会想要独霸陛下了,陛下找别人生太子去吧!”

拓跋焘苍凉一笑。“恐怕你从来没有想过独霸我吧。”他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美人满是珠痕的脸,指尖最终停在她下颌上,柔和地摩挲缠绕,淡淡问道:“告诉我,你在怕什么?”

“我怕…怕死。我怕,”杜至柔泪如泉涌,喃声泣道:“我给你生育太子,你给我三尺白绫!”

皇帝轻动的手指停在她下颌上。默默看着她很久,唇边凝结出一个冰凉的笑。

“这才是你想尽办法非要让她们落胎的原因,是不是?”

杜至柔微微点头。随着她的晃动,眼中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她精致的妆容上滚下,直砸在了光洁的地面上。

“妾与季姜情同姊妹。所以不愿看到她被处死。大娘子对妾有恩,妾同样不愿看到她做了钩弋夫人。”

皇帝叹口气,自嘲一笑:“我还以为…算我自作多情。”抬起头,他看着杜至柔,凄凉笑道:“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清风拂过水面,池中那片风荷尚未露出尖尖角。一只鹭鸶自水上划过,翩然如掠水惊鸿。皇帝对着涟漪泛起的一池春水,轻声说道:“我娘那夜仙逝,先帝命服侍过她的侍者全部生殉。竟然还是…”

“保守秘密依靠的是忠贞和诚信,不是杀人灭口。”杜至柔擦拭掉泪水,在他身后苍茫叹息。

漾漾水波,一如那夜娘亲眼睛里的朦胧水色。

“阿娘,你怎么了?”小小的拓跋焘茫然蜷在娘亲的怀里,伸手抹去她眼中层出不穷的泪滴。他抹啊抹,却总也抹不掉。

“阿娘。陛下说要立我为太子了。你不高兴么?”

杜贵嫔颤抖的手,轻轻抚摸上儿子的脸庞。“高兴。娘…很高兴。以后,做个好,皇帝。”娘的哭泣声盖过了更漏声,回荡在诺大空旷的宫殿里,苍凉而绝望。

“殿下。就寝时间到了。请殿下移驾。”宦官冷漠阴沉的声音,打断了母子的亲情。

“狴狸,狴狸…”娘的呼喊声在身后响起。“以后…照顾好自己…天冷了,要知道添衣..当心,受凉…”

身后的门沉重关闭。月色照着拓跋焘瘦小的身影,在一众侍从的簇拥下,缓缓往太平王寝殿走去。他走出了第一道重门,宫檐脊角上蹲着的鸱吻,在月光映射下沉在了脚边。那黝黑的龙影正四爪腾空,昂首怒目,张开大口,似是要将天地万物一并吞入饕餮口中。他盯着脚边龙影呆滞片刻,猛然大惊,转回身向娘的寝阁跑去。

他扑在阁门上发狂般拍打叫喊,那沉重朱门如巨大黑洞,将娘亲卷入漩涡。他的泪混合着尖叫哭喊,在侍从的劝阻下,柔弱而无力。门开了,天地间的一切戛然静止。

“夫人已经升天了。殿下请回罢。”

漾漾水波,荷溏月色。那一夜枯败的风荷全数开放。洁白花瓣上滚淌的璀璨泪珠,是娘隐藏不住的悲伤。

“狴狸…当心,受凉。”娘离世前最后的叮咛,烙印般刻在他心口上。

“殿下…当心,受凉。”数年后一声同样的呼唤,他惊喜回首,目光落在她澄静的眸波里,仿佛清露落于竹叶上。

“你来给我温暖好么?”他紧紧抱着她火热的膧体,拼命挤入她的身体,去寻找那一点粉红的灼热,那一点转瞬即逝的柔情。“你来陪伴我好么?阿柔…”梦中他曾这样恳求过她。梦中的美人苍白萧瑟,冷漠无情。“我们做结发夫妻,好么?阿柔!别走!别离开我…”

没有人敢答应他。没有人敢靠近他。梦中的自己,是令人避之不及的孤魂野鬼。广袤皇城,重重宫阙,幽深似海。无数灯火,川流不息。恍若仙境的金銮殿内,回荡的是父亲久病不愈的喘息。那声音急促衰微,那是死神在后面催命。“狴狸,记住,祖制,”先皇空洞无光的大眼早已变形凹陷,挣扎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抓住儿子的手,竭力嘱托:“祖制,不可违,记住,杀母…立子。子贵…母死。”

嘶哑苍凉的声音传递出的遗训,如黑暗里恐怖的夜枭,如阴魂不散的诅咒,世世代代纠缠着拓跋氏,在广袤无边的皇城上方徘徊。

母系氏族的遗风,过于彪悍狂野的北朝妇女,无所顾忌的群婚走婚,合在一起盘旋在太祖拓跋珪的头上,象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紧紧钳制住他的喉咙。终其一生,太祖都在与强大的戚族部落争斗。先是来自妻族的匈奴刘氏部落,打了十年的仗,几经生死才保住自己一方天地;紧接着是来自母族的贺兰氏部落,几年的艰苦战争侥幸取胜,拓跋氏依然是新兴帝国大魏的国主;再接着是来自祖母一族的慕容氏部落。长达三十年的部落争斗,耗尽了他毕生的精力。早年受制于强悍的母亲贺氏的经历,恶梦般根植在他的脑海里。

母系氏族,一妻多夫,造就了妇女与自己亲生孩子之间异常冷漠的关系。男人如草原上的雄鹿,偶尔走婚到你的家里。露水夫妻的情份是一日,是一年,没人约束。他想住就住,想走就走。你想留就留,想赶就赶,亦无人干涉。甚至,你想同时留下两三只鹿,亦无人约束。完全开放的群婚,结果是无人知道生出来的孩子是谁的。在一个庞大的氏族部落里,孩子由部落里的男人共同养大。孩子的母亲因此对自家父母兄弟的感情,比对孩子的父亲要深的多。毕竟,她从未离开过家,自始至终是这个氏族的人。当年轻有为的拓跋珪终于组建了自己的地盘,当上“魏”这个小国的皇帝时,他面临的就是这个风尚。他看着自己幼小的儿子,脑中徘徊的是孩子的母亲健壮的身影。她正伸长了手臂,跃跃欲试地夺取帝国最高的掌控权。这不是他的幻想。刘皇后的十几个兄弟,已磨拳擦掌等在门外,就等着他一咽气,少主无力,皇太后临朝,将娘家兄弟请入朝廷,将拓跋氏的天下,吞入刘氏口中。指望刘皇后念及母子情分,给自己的儿子留着天下么?还不如指望刘氏一族全体灭亡。北朝的妇女,热爱自己的兄弟侄子,远超自己的亲生子。他的大魏国,因何被妻族母族祖母族的男人们轮番盯上,不就是因为这些女人理直气壮地觉得天下就是她娘家的么?夺了儿子的天下,奉送给自己的父兄,转头杀掉儿子,横竖自己不缺男人。拓跋珪的后背冷汗涔涔,颤栗不已。怎么办?主少而母壮,怎么办?他狭小而又不灵活的脑子里忽然闪出一道光。他没读过多少书,更想不起聘用汉人儒士为他的帝国皇位传承设计出一个制度。他只想到借鉴汉人的经验。主少而母壮,在他有限的知识里,似乎有一位汉人的皇帝面临过同样的难题。他在立太子前,赐死了太子生母。钩弋之制。拓跋氏的男人奉行此制,永不可更改,永不可废除。废除那日,便是亡国那日。

年仅八岁的拓跋嗣因此失去了母亲。日夜哀嚎的痛哭声深深留在了宫人的印象里。若干年后,已是大魏第二代雄主的拓跋嗣,遵制赐死了即将成为太子的拓跋焘的生母。同样的哀嚎痛哭再一次在宫人耳边响起。他们交头接耳相互打听,却只打听出杜贵嫔与先前的刘皇后一样,冒犯了皇帝而被处死。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这是不惜杀掉几十条人命也要守住的秘密。一旦天下皆知,将没有一个女子敢再给天家生孩子,你怎知你怀的是男是女。于是一代代蒙在鼓里的后宫嫔妃怀着母以子贵的古老愿望,祈祷着老天开眼让自己生下皇子,不辞辛苦地为一代代的皇帝延续宗室,而宫人也将一代代的,将年幼太子的痛哭声听下去。

皇帝收回望着荷溏的目光,低眉敛拭掉一滴苦涩的泪,转身面向杜至柔道:“ 今日太后与我商议册立中宫一事。我对她说我想立你为后。她以你不曾有孕为由拒绝。柔柔,” 皇帝伸出手臂,将杜美人揽入怀中,抚摸着她的脸庞,动情低语道:“给我生个孩子吧。你也看出来了。我并不想要季姜的,也不想要赫连氏的。我,只想要你的。我们生个嫡长子,以后他就是大魏的储君,天子…好么?你相信我。我有办法让你活着,好么?”

“那么陛下请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么?”杜美人避开皇帝的怀抱,坐好身子冷冷问道:“如果冯季姜没有落胎,生下了陛下第一个儿子。陛下会将她赐死么?”

皇帝怔然看着她,眼睛竟然不敢与她对视,沉默半晌,轻轻点了一下头。

“那么陛下凭什么要妾相信,妾不会落得个同样的下场呢?!”杜至柔激愤的叫声,在他耳边回荡:“你与她那么好感情!你曾专宠她整整一年!尚且敌不过子贵母死的祖训。陛下待我的情谊,远远比不上她当初所获的盛宠,如此情深意重尚且保不住她的命,何况是我。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不是在花言巧语哄骗我呢?!”

皇帝凄然一笑:“我有必要哄骗你么?我若真想哄你,让你放心给我生太子,刚才你问我是否会处死冯季姜时,我不会告诉你我真实想法的。”他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女孩儿,眼中满是怜爱。“你和她不一样。当初我是将她当做猎物,当做战利品掠来的。不止她,赫连家的公主们也是。从她们身上,我要是征服,是占有。我看待她们和看待宝物没什么不同,就是想据为己有。美艳如季姜者,可比得上稀世珍宝,捧在手里把玩,爱不释手,仅此而已。我与季姜那一年如漆似胶,其实我为她所做的全部,不过是为了想看我自己何时能得到她那颗心。不管她对我有多冷淡,我只管用温情煨着,就是冰做的心,也有春风融化的一天。那时我是这么想的。我觉得女人都一样,早晚会屈服。只是,当真我得到她的心了,也渐渐觉得索然无味了。你就不同…”

“是不同。”杜至柔讪笑道:“我新她旧,当然不同。我的现在就是她的过去。她的现在就是我的未来。陛下如今待我一往情深,只是因为陛下尚未得到我的真心。”

“你这样想么?”皇帝茫然笑道:“你感觉不到我的变化么?连我自己都感觉到了。我以前是怎么对你的你还记得么?我几时在乎过你的感受?现在…你伤心时我也会难受,你摔倒时我也会心疼。下雨的时候想给你撑把伞,天凉的时候想给你披上衣。诏令不知怎样措辞时想要你来捉刀,政事左右为难时想听你的高论。刚开始也是想要占有的,当个宠物似的玩一玩。不知从何时起感情渐渐变了,变得…拿你当个人看待了。至于为什么是你,不知道,说不上来。喜爱一个人,本来就没什么道理。”

杜至柔听得呆了,眼中慢慢凝聚出泪光。过了一会儿她擦掉泪水,对皇帝凄凉笑道:“陛下不必如此。不值得。”

“我就真的不值得你信我一次么?”拓跋焘提高声音问道。

“我不敢相信。我信不起。这赌的可是命。”杜至柔淡淡说道:“才刚陛下的话,妾只当是戏言。妾感激陛下待妾的情意…”

拓跋焘将手指盖在了她的唇上,打断她道:“为何你总在把我往外推?为何你的心如此冷淡?”

“因为我根本没有心。”杜至柔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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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提一下北魏的子贵母死制。

这个制度是为了防止权力无边的太后夺了皇帝儿子的江山,送给自己的兄弟/侄子/情夫而采取的防范措施。现代人很难理解会有母亲把属于儿子的财产强夺过去送给侄子,但在北朝时期这是很有市场的一种行为。把这个发展到极致的就是武则天。所以武则天只会出现在那个时期,是和当时的社会背景因素有关的。当时北方女子和娘家的感情极其深厚,而和夫家的关系不太和睦。

北魏从第二代皇帝拓跋嗣起,直到倒数第三个皇帝元恪,每一个皇帝的生母都是被这个制度杀死的,共有八位。说她们是被制度杀死,而不是被皇帝丈夫赐死,是因为这个制度很快就演变为后宫争宠杀死异己的工具,而非当初拓跋珪的初衷:提防“女主颛恣乱国”。

拓跋珪说他学的是汉武帝赐死钩弋夫人的做法,所以把这个叫钩弋之制。可综观北魏以前的历史,汉人政权已千年,就出这么一个特例。拓跋珪学汉人,学什么不好偏学这个。汉人之所以没出现第二例,是因为汉人政权已经有了一套机制去遏制太后。这套制度包括政治制度,和文化熏陶,也就是礼教。这个封建礼教会让女子在结了婚以后,把自己视为夫家人,即使当上了家族的大家长,一切行动也以夫家利益为出发点。即使是太后临朝当政,也是暂时替儿子管理天下,这个在古代的男权社会里,是被认可的。

虽然这个子贵母死制极不靠谱,且愚不可及(因为根本达不到目的。北魏因为这个制度反而出了好几个特强悍的太后,把皇帝挤压的喘不上气。),可在当时是有道武帝拓跋珪无可奈何的一面的,也有一定的合理性。

最能证明此项制度是必不可少的,就是它的废除真的引发了北魏的灭亡,严格说是分裂。我当时在读拓跋珪那段历史时,看他逼死自己的母亲和妻子,就为了皇权能父子相承,觉得这简直一迫害妄想狂。凭什么把女人想的这么坏,都是淫荡的,为了情夫杀儿子的。等看到宣武帝元恪和胡充华这一对时,马上感慨,拓跋珪是多么有远见啊!北魏到了元恪这一辈,再怎么着也守不住这个秘密了。结果是没人敢给元恪生孩子。谁都想让别的嫔妃生第一个儿子,自己生亲王或者公主。一看自己很可能是第一个分娩的,干脆先打掉再说,谁都想活命。可没有第一个哪有第二个,于是谁都憋着不生。元恪急的不得不求他的妃子们。终于有个嫔妃胡充华,(充华是封号,不是名字)冒死给他生了第一个儿子。他大喜过望立为太子,就是后来的孝明皇帝元诩,转回头要杀胡充华。胡充华凄惨哭求,元恪终于不忍赐死她,让她活了下来。胡充华在元恪死后变成胡太后,完美的诠释了杀母制度的必要性。妙龄少妇胡太后养了几个漂亮的男宠,这倒也无伤大雅,鲜卑男人对女人本来也没多少贞节约束。可是有一天皇帝儿子去向胡太后请安,看见母亲身边的漂亮宫女十分可爱,想临幸时才发现这几个都是男的。何其尴尬。原来是母亲的面首,为遮外人耳目平时装成女孩儿而已。后来胡太后的情夫越来越多,越来越厉害,大将军什么的,越来越不好对付。儿子元诩感到皇位即将不保了,想对情夫们下手。胡太后听到消息,立马叫情夫之一先下手为强,将儿子毒死。这可是她唯一的亲生儿子。这人蠢到什么地步,丝毫不知道自己的权力来自于谁。没了皇帝儿子哪里还有这个太后。大将尔朱荣立即以轼君为由将她逮捕。此后北魏分裂为东西魏。

从这个例子也能看出,老皇帝死了,太后权力完全失控有多可怕。没有一个有效的制衡机制,拓跋珪脑子又不够使,可不是只好杀人了么。杀了即将权力失控的女主,保儿子一生平安,政权平稳天下安定。牺牲一个女人,为国捐躯,可以免除那么多人争权而死,也值了。

中国古代的立储制度是政治制度中的一项重要内容,鲜卑族建立的北魏王朝才刚刚脱离氏族部落阶段,没有汉人那些成熟的政治制度。权力如同草原上的牛羊,想要就抢,从没想过自己该不该抢,有没有资格抢。各氏族酋长争抢起来大打出手,吃相很难看,因此每次政权交替都很血腥。是一种很原始的生存状态。不象后来人类走向文明了以后,有议会,选举,权力制衡等等,让每个体制内的人即使争抢,也看起来很文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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