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三章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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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三 章

 

    主要的是,他直到最后一分钟无论如何也也没有料到会有这种结局。他非常自信,没有想到两个孤苦无告的女人竟会不听他的管束。他的虚荣心,他的自信心——最好称为孤芳自赏,使他踌躇满志。他是从下层奋斗出来的,病态地习惯于自我欣赏,对自己的聪明才智评价甚高,独处时甚至有时还对着镜子欣赏过自己的面容。不过,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喜爱最看重的却是他用劳动和其他手段赚来的金钱。金钱使他跟从前高于他的人可以平起平坐了。

    方才他伤心地提醒杜尼娅,说他不顾流言蜚语决定娶她;这话是完全发自内心的,甚至对杜尼娅的“忘恩负义”还深感愤慨咧。不过他向杜尼娅求婚时已完全相信这些流言蜚语是荒谬的——这些流言蜚语已被马尔法太太公开推翻,全市已无人肯信,都在为她辩诬。他现在也不否认这一切他当时都已知道。然而他仍然高度评价自己把杜尼娅提到跟自己平等的地位这样一个决心,认为这是一桩丰功伟绩。他方才对杜尼娅说出了这个想法。这个想法在他心里已暗暗孕育了很久,他不止一次欣赏过,他不能理解怎么别人不能欣赏他的这一丰功伟绩。拜访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时候,他是怀着大恩人的心情进去的,他准备摘取施恩成果、听取最甜蜜的奉承。当然,现在下楼的时候,他感到十分委屈:丰功伟绩未被承认嘛。

    杜尼娅对他来说简直是必不可少的;放弃她,在他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好久以来——已有几年了——他甜蜜地幻想着结婚,努力攒钱,等待机会。在内心深处,他陶醉地幻想找一个贤惠、贫穷(一定要贫穷)、年轻、漂亮、又高尚又受过教育的姑娘,这姑娘要胆小怯懦,要历尽艰辛,要在他面前低三下四,终生把他看作自己的救星,感恩不尽,服服贴贴,而且对他——只对他一个人佩服得五体投地。闲暇休息的时候,在这个令人神往、撩人心弦的题目上,他在想象里创作了多少美妙场面、多少甜密故事啊!多年的梦想眼看要实现了:杜尼娅的美貌和才学,使他惊叹不已;她的孤苦无告使他极受鼓舞。这里有些地方甚至超出了他的幻想:杜尼娅还是个清高、刚强、贤淑的姑娘,学识比他高(他感觉出这一点),这样一个人将终生为了他的丰功伟绩对他感恩戴德,百依百顺,他将权利无限,主宰一切! .......恰巧不久以前他经过长期思考和等待决定彻底改变前程,转入更广泛的活动领域,从而渐渐打进他梦寐以求的更高的社会......。一句话,他决定在彼得堡一试身手。他知道靠女人可以赢得‘许多许多’东西。漂亮、贤淑、有才学的女人的魅力可以为他的道路增添异彩,吸引人们,为他创造光环......现在这一切却成了泡影!眼前这次意外的岂有此理的决裂像晴天霹雳一样落到了他的头上。这是一次毫无道理的玩笑,荒谬极了!他只是稍稍施了一下威风;他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不过是开了一下玩笑,说话过头,而结果却这么严重!最后,他甚至用自己的方式爱上了杜尼娅,他在想象中已对她气指颐使——而突然间!......不!这一切,明天,明天一定要加以恢复,修补,挽救,而主要的是必须消灭这个高傲的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他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卢仁也好像无意之中痛苦地想起了拉祖米欣......不过他很快就放心了:拉祖米欣怎能跟他相比呢!卢仁真正担心的人是谁呢——是斯维德里盖洛夫......。一句话,面临的麻烦还很多......

 

    “不,我的过错最大!”杜尼娅抱着妈妈亲吻着说。“我看上了他的钱,可是,哥哥,我发誓,我没有想到他是这样一个卑劣的人。要是我早些看清他的真面目的话,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看上他!别责怪我,哥哥!”

    “万幸!万幸!”普利赫里娅太太好像是无意识地念叨着,还没有完全理解发生的一切。

    大家都高兴起来,五分钟后甚至笑逐颜开了。只有杜尼娅想起发生的事情有时脸色发白,皱皱眉头。普利赫里娅太太想也没想到自己也会高兴。跟卢仁决裂,上午还被她想象成一场可怕的灾难呢。拉祖米欣简直是欣喜若狂。他还不能完全清楚地表达出来,他浑身直哆嗦,像热病发作似的。千斤重担从他心上拿掉了。现在他有权把全部生命交给他们一家,为他们服务......。而且不止现在!不过他还没有勇气想下去,不敢想以后的事!只有拉斯柯尔尼科夫坐在那里,神色有些忧郁,甚至心不在焉。他是最主张赶走卢仁的,可是他现在却好像对发生的一切最不感兴趣。杜尼娅不由得认为他仍然在很生她的气。普利赫里娅太太胆怯地打量着他。

    “斯维德里盖洛夫对你说什么啦?”杜尼娅走到他面前问道。

    “对呀,说什么啦?”普利赫里娅太太喊道。

    拉斯柯尔尼科夫抬起了头。

    “他一定要送给你一万卢布,并且说要由我陪同见你一次。”

    “见面!无论如何不行!”普利赫里娅太太喊道。“他怎么敢提议给她钱!”

    接着拉斯柯尔尼科夫转述了斯维德里盖洛夫的谈话,语调相当冷漠,而且略去了谈论马尔法鬼魂的内容——为的是免得多费唇舌,他觉得除了非说不可的话,实在不愿多说什么。

    “你是怎么回答的?”杜尼娅问。

    “起初我说什么也不转告你。他说,那他就自己用各种手段设法见到你。他说,原先对你的迷恋是胡闹,他现在对你毫无感情......。他不希望你嫁给卢仁.....。总的说来,他说话是语无伦次的。”

    “对他的表现你是怎么看的,罗佳?你有什么感觉?”

    “说老实话,我什么也没能明白。他提议给你一万卢布,可他说他并不富裕。他说他要到什么地方去,可过了十分钟却把这话忘了。他忽然说他想结婚,正在给他说媒......。当然他是有目的的,而且十之八九是心怀鬼胎。可是,奇怪,要是说他对你存心不良的话,他又不会出手这么蠢......。我自然替你拒绝了这笔钱,彻底拒绝了。一般说来,我觉得他很怪,而且......甚至......有类似精神失常的症状。不过我可能弄错。这可能不过是一种欺骗伎俩。马尔法太太的死似乎对他有影响......”

    “愿她在天之灵安息!”普利赫里娅太太喊了一声。“我要永远永远替她向上帝祈祷!要是没有这三千卢布,我们现在会怎样啊!天哪,这简直像天上掉下来似的!哎呀,罗佳,早晨我们一共剩下三卢布了。我跟杜尼娅商量要快些把表当了,免得跟卢仁要钱——在他没有想到给我们之前。”

    杜尼娅对于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提议似乎感到非常吃惊。她一直站在那里思考。

    “他一定打算干一件可怕的事!”她几乎低声自言自语地说,身子差一点儿要抖起来。

    拉斯柯尔尼科夫看出了这种过度恐惧的神情。

    “我好像还会不止一次地见到他。”他对杜尼娅说。

    “我们要注视他!我能找到他的踪迹!”拉祖米欣果断地喊道。“我要盯住他!罗佳允许我这么做。他方才对我说过:‘你要保护妹妹。’您允许吗,杜尼娅小姐?”

    杜尼娅笑了笑,把手伸给了他,但忧虑的神色并没有从脸上消失。普利赫里娅太太胆怯地看了看杜尼娅,不过三千卢布看来使她心里有底了。

    一刻钟以后,大家非常热烈地交谈起来。拉斯柯尔尼科夫尽管没有说话,也认真听了一会儿。滔滔不绝高谈阔论的是拉祖米欣。

    “你们干吗要回去呢!”他陶醉地发表着热情洋溢的演讲。“你们在那个小镇能干什么?主要的是,你们留在这里可以全家团聚,你们互相都需要,你们多么需要在一起呀——请理解我的话!唉,哪怕留一段时间呢......。把我当成朋友、合伙人,你们要相信,我们会创办一个极好的企业呢。请听一听,我给你们详细讲讲——一整套方案!今天上午,什么事还没发生的时候我就产生了这个念头......。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个叔叔(我要介绍你们认识,他是个极随和极可敬的老头儿!),他有一千卢布存款,靠养老金生活,这钱他用不着。这已是第二年了,一直缠着要我把这一千卢布拿来用,给他百分之六的利息。我看出他的花招了:他不过是想帮助我罢了。去年我不需要;今年我一直等他来,决定拿来用。然后你们再拿出一千来——从你们的三千里,这样,我们合伙,开始就足够了。那么,我们要做什么呢?”

    于是拉祖米欣就开始阐述自己的方案。他说,几乎所有书商和出版商对自己的商品都不甚了解,因此出版商通常都是蹩脚的,可是像样的出版物一般都赔不了本,有利可图,有时利润还很大。他也想从事出版业,他已为别人工作了两年,三种欧洲语言都不错,尽管六天前他曾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过德语‘有时干脆看不懂’,那是为了让拉斯柯尔尼科夫拿走一半翻译工作和三卢布预支稿费。他当时是说谎,拉斯柯尔尼科夫也知道他是说谎。

    “既然具备了最主要的条件——有了钱,我们干吗不自己干?”拉祖米欣激动起来。“当然,需要付出许多劳动,那我们就劳动嘛;您,杜尼娅小姐,我,罗佳......有些出版物现在利润是颇为可观的!办企业的主要基础是我们知道需要翻译什么。我们又翻译,又出版,又学习,全都在一起。现在我能有些用处,因为我有经验。我在出版界已闯荡了快两年了,全部业务都摸透了:陶罐不是神仙烧的嘛,相信我的话!干吗到嘴的肉不吃!我知道两三本书可以翻译出版,仅仅提供这样一条信息,每本书就可以得一百卢布,其中一本给我五百卢布我也不干。这些我都严加保密。你们以为怎样,我要把这告诉他们,他们说不定还怀疑咧,他们就是这么笨!至于办事、跑印刷厂、买纸张、搞发行这些麻烦事,你们都交给我好了!什么地方我都熟!我们从小规模开始,逐步发展壮大,起码可以挣出个温饱来。无论如何会把本儿捞回来。”

    杜尼娅眼睛闪闪发光。

    “您所说的一切,我很喜欢,拉祖米欣先生。”她说。

    “我在这方面当然一无所知,”普利赫里娅太太回应说,“也许这很好,可是谁知道呢。新事儿,没做过。我们当然必须留在这里,起码是留一段时间......”她看了看罗佳。

    “你看呢,哥哥?”杜尼娅问。

    “我认为他的主意很好。”他答。“关于成立公司的问题,当然不必过早考虑,可是出版五六本书的确肯定会成功。我自己知道一本书,译出来肯定会畅销。至于他善于经营,那是没有疑问的:他懂行......。不过你们还有时间商量...... ”

    “万岁!”拉祖米欣喊起来。“现在等等,这儿有一座住宅,就在这栋楼里,房东是同一个人。另有门户出入,跟这家旅店不通,有家具,房租适中,三个房间。先在这儿住下。你们的表我明天去当,把钱拿来,一切都会安排好。主要的是你们仨可以住在一起,罗佳跟你们......。你上哪儿,罗佳?”

    “怎么,罗佳,你要走?”普利赫里娅太太吃惊起来。

    “在这种时候!”拉祖米欣喊了一声。

    杜尼娅惊疑地看着哥哥。他手里拿着帽子准备走。

    “你们像在给我送葬或者诀别。”他有些奇怪地说。

    他好像笑了笑,然而好像这又不是笑。

    “不过谁知道呢,也许这是最后一面呢。”他无意之中补充了一句。

    这话他本来是在心里想的,可是忽然说了出来。

    “你怎么啦!”妈妈喊道。

    “你上哪儿去,罗佳?”杜尼娅感到有些奇怪地问道。

    “有事,非常需要走。”他答得很笼统,似乎想说什么又犹豫不决。可是苍白的脸上却流露着斩钉截铁的决心。

    “我想说......来这儿的时候......我想说......对您,妈妈......也对你,杜尼娅,我们最好分开一段时间。我感觉不好,心乱如麻......我以后来,自己来......能来的话。我记住你们,爱你们......。别管我!让我一个人单独呆几天!我早就这么决定了......。我决心已定......不管我遇到什么事情,不管我是死是活,我想一个人单独面对。彻底把我忘了吧。这样最好......。不要打听我的情况。需要的时候,我自己来,或者......叫你们。也许一切都会复活!......现在,你们爱我,就放弃......。否则我就会恨你们,我觉得......别了!”

    “天哪!”普利赫里娅太太喊了一声。

    妈妈和妹妹大吃一惊。拉祖米欣也一样。

    “罗佳,罗佳!跟我们和解,让我们和好如初吧!”可怜的妈妈喊道。

    他慢慢转身朝门口走去,慢慢走出门。杜尼娅追上了他。

    “哥哥!你怎么这样对待妈妈!”她眼里闪着怒火低声说。

    他心情沉重地看了看她。

    “好,我来,我要常来!”他低声咕哝道,好像没有完全意识到想说什么。说完,就出了房间。

    “绝情狠心的利己主义者!”杜尼娅喊了一声。

    “他是精神失常,不是绝情!他疯了!难道你们没有看出来?您这样才绝情咧!......”拉祖米欣紧紧握了她的手一下,紧对着她的耳朵热烈地低声说。

    “我马上回来!”他对普利赫里娅太太喊了一声就跑出了房间。

    拉斯柯尔尼科夫在走廊尽头等他。

    “我就知道你会跑出来。”他说。“回去,跟她们在一起......。明天也跟他们在一起......永远。我......也许来......要是能来。别了!”

    说完,没有伸手给他就走了。

    “你上哪儿?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难道可以这样吗!...... ”拉祖米欣完全不知所措地咕哝道。

    拉斯柯尔尼科夫又停了下来。

    “一言为定:永远不要问我的情况。我没有什么可回答的......别来找我......。也许我会来......别管我,她们......你要管。听明白我的话啦?”

    走廊上很暗,他们站在一盏灯旁边。他们默默地对看了约一分钟。拉祖米欣终生记住了这一刻。拉斯柯尔尼科夫炽烈的凝视的目光越来越有力地射进他的心灵、他的意识。拉祖米欣忽然哆嗦了一下。他们之间好像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应......。一个念头像暗示一般一闪而过。一个可怕的意念忽然被双方领悟了...... 。拉祖米欣脸色一白,像死人一样。

    “现在懂啦?”拉斯科尔尼科夫忽然痛苦地扭歪着脸说。“回去吧,找她们去。”他忽然补充了一句,迅速转身走出楼去......

    拉祖米欣回到她们那里以后千方百计地安慰她们,赌咒发誓说必须让罗佳休息养病,说罗佳一定会来,会每天都来,说他心情非常非常坏,不能再刺激他,说他拉祖米欣将注视罗佳的举动,给他找最好的医生,举行会诊......。现在我不想详细描写这天晚上普利赫里娅太太那里的情景:一句话,从这晚开始,拉祖米欣成了普利赫里娅太太的儿子、杜尼娅的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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