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婚戀故事·故事四:“保护天使”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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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四:“保护天使”

 

一、一份狠毒的合同

1866年10月1日,米柳科夫①去看刚从莫斯科回彼得堡不久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手里掐着纸烟在屋里快速踱步,好像很焦虑。

“您为什么脸色这么阴沉?”米柳科夫问。

“要彻底完蛋的时候怎能不阴沉!”他答道,仍然不停地方来回踱步。

“怎么回事?”

“您知道我跟斯捷洛夫斯基②签的那份合同吗?”

“签合同的事,您对我说过,不过细节我不清楚。”

“那您就自己看吧。”

他走到书桌前面,从抽屈里拿出来一张纸来递给米柳科夫,自己又在屋里踱起来。

1865年6月,《当代》杂志因资金不足停刊,陀思妥耶夫斯基负债两万五千卢布急需偿还,而且他还需要钱出国去会波林娜,所以他便跟斯捷洛夫斯基签订合同以三千卢布的代价允许斯捷洛夫斯基出版他的三卷文集并承诺1866年11月1日以前交一部新写的小说,这部新小说必须是在任何地方也没有发表过,而且篇幅不得少于十二印张。如果这部新小说1866年11月1日前不能交稿,那么,斯捷洛夫斯基就有权在九年之内无偿地出版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写的一切作品。这条规定空前苛刻,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当时却以为这不过是一般合同里的套语,就像彼得堡租房合同里要求房客如果引发火灾必须负责赔偿全部损失乃至重建新房一样——房客并不当真,照样签字。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当时对这种苛刻条件并不在意,就在合同上签了字。1866年6月,他觉得实在无力按期履行这条要求,便向斯捷洛夫斯基提议交违约金废除合同,斯捷洛夫斯基不同意;请求延期三个月,斯捷洛夫斯基也不同意,他直截了当地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他相信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时间写出一本十二印张的小说来,因为给《俄罗斯导报》写的小说《罪与罚》刚写了一半;他不同意接受违约金或延期是因为以后无偿出版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写的全部作品更合算。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时才看清斯捷洛夫斯基是包藏祸心的。

米柳科夫看完合同以后认为情况很严重,必须立即采取措施。

“您这部新小说写了很多吗?”

“一行也没写!”

米柳科夫大吃一惊。

“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完蛋了吧?”

“那怎么办呢?总得想点办法啊!”米柳科夫说。

“能有什么办法呢。只有一个月就要到期了,夏天给《俄罗斯导报》写的《罪与罚》还要修改。如今已经晚了:四个星期写不出十二印张来。”

他俩都沉默起来,米柳科夫坐在桌子旁边,陀思妥耶夫斯基继续在屋里走着。

“喂,”米柳科夫张嘴说,“您不能总受奴役,必须找一个出路。”

“能有什么出路呢!我看不到任何出路。”

“您知道吗,”米柳科夫说,“您好像从莫斯科给我写信说有一部小说的纲要已写好了?”

“不错,纲要已写好了。可正文我到现在还一行没写呢。”

“这么做不行吗:现在就找几个朋友来,您把小说情节跟大家讲讲,大家分工合写,一个人写几章,最后由您统稿润色。大家合作可以按期完成。这样您就能不受奴役……”

“不,”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我永远不会在别人的作品上署自己的名字。”

“那就找个速记员吧。您口授,我想一个月来得及。”

陀思妥耶夫斯基想了想,又在屋里走起来。

“这就是另一码事了。我从来没有口授过,不过试试可以。谢谢您的主意。只好这么做了,尽管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可是上哪儿去找速记员呢?您有认识的人吗?”

“没有,不过不难找。”

米柳科夫请著名的速记教员奥利欣帮忙。奥利欣隔了一天就把最好的学生、二十岁的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斯尼特金娜派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儿来了。

二、“涅朵奇卡”

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以下为了读者记忆方便,我们简单称呼她的名字—安娜)1846年8月30日出生在彼得堡一个小官吏家庭里。祖上是乌克兰人。母亲是俄罗斯化了的芬兰裔瑞典人,年轻时很漂亮,可是择婿时过于挑剔,以致错过了结婚年龄,二十七岁时才嫁给了四十岁的斯尼特金先生。尽管结婚时两人都没有热烈地爱对方,但是婚姻是成功的:两人都朴实善良,妻子像北欧女人那么精明能干,丈夫则像他的乌克兰祖先一样爱幻想,不勤劳。

安娜的父亲年轻时唯一值得一提的事就是曾迷恋过早逝的女悲剧演员阿先科娃,因此就对戏剧和文学产生了兴趣。他爱读书,而且读得多。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安娜最初是从父亲那里听到的,她父亲很推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在父亲的影响下,她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十六岁时她因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涅朵奇卡·涅兹瓦诺娃》入迷,曾被家里人戏称为涅朵奇卡。读《死屋手记》时,她洒过同情的泪水。《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里的那个讲故事人——质朴善良的伊万·彼得罗维奇曾被她看成作家本人。

1855年,安娜进彼得堡圣安娜学校(Anna Schule)读书,这里的课程全用德文讲授。

1858年春,安娜以优秀的成绩从圣安娜学校毕业,同年秋进彼得堡第一所女子中学——马利亚中学二年级。这所中学的俄语和文学是由俄国大教育家、语文教学法创始人斯托尤宁(1826-1888)讲授。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才华极为赞赏,无疑他也把自己对这位作家的爱传给了自己的学生。

1864年,安娜以银质奖章从马利亚中学毕业,进入文学硕士维什涅格拉茨基开设的师范班,后因父亲病重,被迫辍学,在家照料父亲。在父亲的坚持下,她在晚上父亲入睡以后到速记班去学习速记。这个免费的俄文速记班是文学家、医生、翻译家奥利欣1866年初在彼得堡创办的。

起初,安娜觉得速记符号实在不好学,她认为自己是无论如何学不会了。可是她向父亲保证过要继续学习。她不仅坚持去上课,而且终于成了班上最好的学生。

1866年父亲去世,家里经济情况恶化,她不得不靠速记这门技术谋生了。

从奥利欣那里拿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址以后,她激动得一宿没有睡好。当然有机会到喜爱的作家身边工作,她是高兴的。可是一想到明天要跟那么有学问、那么聪明的人谈话,她就不免害怕;万一跟她谈文学、谈他自己的作品、问她对这些作品的看法怎么办。所有作家都要求速记员具有非凡的气质,更不用说《罪与罚》的作者啦。

三、速记小说

1866年10月4日上午11点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家里来了一位年轻的姑娘。她身材不高,瘦瘦的,浅灰色的头发,瓜子脸,宽宽的额头,高高的鼻梁。灰色的眼睛像两泓深邃的秋水,两排漂亮的牙齿白得泛出淡蓝色的闪光。下巴微微前突,给脸上增加了刚毅的神色。

这姑娘就是安娜。她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住的房子跟《罪与罚》里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简陋住处差不多——是当时彼得堡常见的商人和手艺人住的公寓楼。他的书房阴暗沉寂。

陀思妥耶夫斯基给安娜的最初印象是阴沉的。她五十年后回忆跟未来丈夫初次会面的情景时写道:

“我们初次见面时陀思妥耶夫斯基给我的那种令人感到压抑可怜的印象是用任何语言也表达不出来的。我觉得他茫然失措,忧心忡忡,孤立无援,怒火中烧,几乎要病倒了。他好像被什么不幸压得对人视而不见,不能进行连贯的谈话……

“他请我坐在他的书桌前面,用极快的速度读了《俄罗斯导报》上的几行文字。我没有记下来,我对他说跟不上,谈话或口授时谁也不像他这么快。

“他又放慢速度读了一段,然后要我把速记稿译成普通文字,他不断催我:‘唉,多慢哪,难道抄写需要这么多时间吗?’我着急,在两个句子之间没有点句号,虽然第二个句子是用大写字母开头的,可以看出句号是省略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这个被省略的句号异常生气,重复了几遍:‘这可以吗……’”

他们约定:每天安娜来之前,陀思妥耶夫斯基先写出草稿;十二点到四点(中间略事休息),陀思妥耶夫斯基根据草稿口授,安娜回家译成普通文字,誊清后第二天带来。

速记员临走的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表现得热情些,可以因为心里有事,精神恍惚,话说得也不得体。

“奥利欣给我推荐的是个女生而不是男生,我很高兴。您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男生准酗酒。我想,您不会酗酒吧?”

安娜非常想笑,可是忍住了。

“我肯定不会酗酒。这一点,您可以放心。”

第二天,安娜按指定的时间来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家,带来了用娟秀的字体誊清的昨天口授的新小说的一节。她心里感到忐忑不安,不知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否对她的工作满意,是否会继续口授下去。她担心能否胜任这个脾气急躁、要求严格的人的速记员工作。

陀思妥耶夫斯基开始口授的时候神态紧张,心情惶惑。看来他认为这新的写作方法他用不好,事情要失败。

不过秘书的详尽准确的速记稿使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描写赌徒的小说明显地在进展。这种新的写作方法效率极高,写作的质量和速度都得到了明显的提高。作者可以全神贯注沉浸在故事里并不断加深自己的构思。

成绩越来越大,信心越来越足,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助手的态度也变了。他终于发现这助手豆蔻年华,容貌秀美;烔烔有神的两只美丽的灰色眼睛、宽阔的额头、微微突出的下巴具有特殊的魅力。这姑娘漂亮而且聪明,陀思妥耶夫斯基开始喜欢跟她谈写作计划和回忆往事了。不久,姑娘就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天一天地对她体贴关心了。

10月29日,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后一次口授这部小说。30日,安娜把这最后一次的口授稿誊好送来。这天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日,他整天都在润色这部新作品。

经过艰苦的努力,事情取得了成功。一部十二印张的小说,用二十六天就写完了。出乎意料的是,写作速度对这部小说的结构也产生了极好的影响,使它的情节更加紧凑而引人入胜。

31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夹着厚厚的《赌徒》手稿到了斯捷洛夫斯基的住处,仆人说主人出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到办公室找他,他不在,办公室主任拒绝接收,说他不了解合同的内容。看来斯捷洛夫斯基是在有意躲他,使他不能按期交稿以便根据所签合同在九年之内无偿出版他的全部著作。幸亏安娜预见到了这种情况,事先请教过律师。律师的建议是万一遇到这种情况要找公证人签收。晚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实在找不到斯捷洛夫斯基,就按照律师的指点把手稿交给了斯捷洛夫斯基所居住的那个区的警察署长,由他签收转交。

四、妙语求婚

11月3日,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次到家里去拜访安娜,请她继续工作,速记《罪与罚》最后一部。

安娜住在彼得堡郊区一个叫“沙滩”的地方,紧靠斯莫尔尼修道院。1840年代,在宫廷事务局任职的斯尼特金先生在这里的雅罗斯拉夫尔街和科斯特罗马街买了两快大地皮,约有两公顷。在一块空地上盖了一座砖瓦结构的二层楼和三座木板结构的厢房,由房东即斯尼特金先生的遗孀带着两个女儿住。在另一块空地上盖了两座木屋,每座约值一万五千卢布,作为两个女儿的嫁妆。这两座木屋,一座由已出嫁的大女儿住,另一座从1865年起由小女儿安娜支配:出租,维修,登记身份证,跟房客打交道,处理法律纠纷,等等,全由她负责。这样就很早培养了她善于管家、精于理财和处事的素质。

陀思妥耶夫斯基找到了斯尼特金一家住的二层楼。门外挂着蔬菜鲜果商店招牌。上楼,走进了一个大厅,他看到里面摆了许多瓷器摆设。斯尼特金先生当年在宫廷事务局供职的时候因为工作关系就喜欢上了塞夫勒、萨克森以及俄国制的花瓶、雕像、茶具,搜集了很多,现在统统都由两个女儿继承下来。

这次谈话是业务性的。商定近日开始速记《罪与罚》最后一部。这部小说来年初将在《俄罗斯导报》上刊载完。

 

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就暗暗喜欢上安娜了。安娜的责任感、认真、勤劳,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速记《赌徒》的时候,她对书中人物波林娜的蔑视,使他觉得她有一颗善良的心。他在已故妻子玛丽亚身上很少感受到善良的情感。在波林娜身上就更不用提了。他在《罪与罚》里塑了善良贤惠的女人索尼娅·马尔梅拉多娃。他多么希望在现实生活里遇到这样一个人哪!这个小速记员真正在关心他:她不止一次地询问过他的身体、饮食、穿戴、休息、起居等情况。她通晓他的作品,关注《赌徒》写作的进展情况。她不仅崇拜他的天才,而且相信他的作家崇高使命——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件新鲜事,因为玛丽亚从来没有承认过他的文学才华,波林娜即使承认他的文学才华,也总是嘲弄他的作品。他体验到这个小速记员能够在他的神圣事业——写作里作为他的得力助手。他相信她也会成为一个贤妻良母(他刚刚去她家访问过她,见过她的妈妈,感受过她成长的良好道德氛围)。他感到自己心里对这姑娘充满了他所熟习的爱的激情。他也早就想重建一个温馨的家。不久前,1866年2月18日在给塞米巴拉金斯克结交的老朋友弗兰格尔的信里他还说过:“亲爱的朋友,您起码在家庭生活方面是幸福的,而命运在这一伟大的唯一的人生幸福上却不肯怜悯我。”还在工作紧张的时候,他就曾对安娜说过他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面临着三种选择:一是去君士坦丁堡或耶路撒冷修行,二是去国外在赌场了此一生,三是再度结婚寻求家庭幸福。安娜建议他选择最后一条道路——再度结婚。他要向安娜求婚,可是有很多顾虑。最大的顾虑是年龄相差太大。他自己在《舅舅的梦》里就曾经嘲笑过老公爵追求年轻姑娘。他害怕受到嘲笑,而且玛丽亚和波林娜都垂青他的年轻情敌也还记忆犹新。这样,他就决定用一种委婉的方式进行试探。

 

11月8日,安娜来开始新工作。她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神情有些激动,便急忙问他这两天忙什么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于是就不再犹豫。

“构思了一部新小说。”他答道。

“小说的主人公是个什么人?”

“画家,已不年轻,唉,一句话,就是我这个年龄。”

“请讲讲,讲讲。”安娜说,她对新小说很感兴趣。

于是他就即兴地讲起来。以前也好,以后也好,她从来没有听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么充满灵感地讲故事。他越讲,安娜越觉得他是在讲他自己的生平,只是把人名和环境变了。他以前断断续续地零星对安娜讲过的一切全在里面。

“……在这个人生关键时刻,这个画家遇到了一个像您这般年龄或者大一两岁的姑娘。性格、年龄相差这么大,这个姑娘能不能爱上这个画家呢?假如使她爱他的话,在心理上是否不准确?在这个问题上,我想听听您的看法,安娜小姐。”

“为什么不可能呢?因为,假如像您说的那样,您的阿尼娅不是个轻浮的骚货,而是具有一颗善良多情的心,那么,她为什么不能爱上您的画家呢?他多病、穷困有什么关系?难倒爱一个人只是爱他的外表和钱财吗?这对她来说算什么牺牲呢?假如她爱他,那她就会感到幸福,她永远也不会后悔!”

安娜慷慨激昂地议论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激动地看着她。

“您真是相信她能够真心爱上他而且终生不渝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有些犹豫。

“请把自己暂时放在她的位置上,”他说,“请想象这个画家——是我,我向您表白爱情,求婚。请告诉我,您会怎么回答?”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脸上的表情是那么愧痛,她终于明白这不是一般地谈文学问题;假如她给以否定的回答的话,会使他的自尊心受到可怕的打击。她看着陀思妥耶夫斯基使她感到那么可爱的激动的脸说:

“我会对您回答,说我爱您,一辈子爱您。”

这样,他们就互相表达了爱情。

 

五、好事多磨

 

订婚的消息传出后,引起双方亲友的反对。首先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继子帕沙和哥哥米哈伊尔的遗孀埃米利娅以及她的孩子们反对,因为他们靠他养活,害怕结婚会使他们的生活受到严重威胁。他们千方百计地吓唬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他这个年龄已不适合建立家庭,二十岁的姑娘不可能忠于四十五岁的体弱多病的丈夫。安娜的妈妈虽然不反对,可也不特别高兴,而安娜的亲友则劝安娜不要跟一个又穷又患癫痫的人结婚,而且这人还负债累累,家庭负担很重,听说脾气还暴躁。主要的论据仍然是年龄相差太大。

除了亲友们的异议,结婚遇到的另一个障碍就是贫穷。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有钱,他的继子帕沙、嫂子埃米利娅、侄子以及弟弟尼古拉就立即借口急用都要走了。有一次他收到《俄罗斯导报》汇来的四百卢布稿费,第二天家用就只剩下了三十卢布。他不善于管家理财。

 

订婚以后,11月末的一天,他到“沙滩”来看安娜,冻得直哆嗦。女主人马上给他端来一杯热茶。

“没有白兰地吗?”

“好像没有。可是有核列斯酒③。”

核列斯酒端来,他一口气喝了三四盅,然后又要热茶。

女主人担心起来,问道:

“您今天来的时候没有穿皮大衣吗?”

“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吞吞吐吐地说,“穿的是风衣。”

“为什么不穿皮大衣?”

“有人告诉我说今天化冻了。”

“我马上打发人把风衣送回去,把皮大衣取来。”

“不必啦,千万不要这么做!”

“怎么不要,您回去路上会感冒的:夜里比现在还要冷。”

“我没有皮大衣呀。”

“怎么会没有?难道被偷啦?”

“不,不是被偷,是被当了。”

原来今天一早他的亲人就聚到他家。大家都急等钱用,可是他没有钱,于是家庭会议决定:由于天气转暖,可以当掉他的皮大衣,这些钱足够应急。随后《俄罗斯导报》的稿费就该来了。这样,帕沙就把继父的皮大衣拿到附近当铺去当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亲属这么寡情,安娜听了十分气愤。她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他不只属于他自己,他也属于她这个未婚妻的。他如果被折磨死,她也活不成。她起初还平静,越说越激动,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像疯了一般又哭又喊起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很伤感,抱着她,吻她的手,请她安静下来:

“我对于当东西已经习以为常了。这次也没有在意。要是知道你这么担心,我说什么也不会让帕沙去当皮大衣。”

安娜的妈妈提议陀思妥耶夫斯基做未婚妻的监护人,这样他就可以不受监督地支配安娜的财产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说:

“这座房子是给安娜的。那就让她秋天满二十一岁以后得到好啦。我不想干预她的财务。”

父亲给安娜留下了两千卢布,安娜想拿出来作婚礼开销,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答应。

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时很穷,可是作为未婚夫,他从来不肯接受安娜的金钱帮助。安娜总跟他说:

“我们既然相爱,我们的一切都应该共有。”

“结婚以后当然会这样。”他说。“可暂时我一卢布也不想拿你的。”

为了筹办婚礼,陀思妥耶夫斯基到莫斯科去找《俄罗斯导报》主编卡特科夫预支稿费。卡特科夫答应预支给他两千卢布。从莫斯科回来以后,他交给安娜五百卢布,说:

“喂,安娜,好好保管这些钱。记住,我们未来的幸福全看你保管得如何了。”

如今好像万事具备只等举行婚礼了。可是就在举行婚礼的前几天,安娜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她妈妈的债权人带着法警要查封安娜的财产,说安娜妈妈欠债要用安娜财产抵帐。幸亏安娜懂得法律,据理力争,才避免了一场无妄之灾。

经过重重磨难之后,婚礼终于1867年2月13日按期在彼得堡特洛伊茨科-伊斯梅洛夫大教堂举行了。

六、拯救婚姻

新婚的最初几天是在欢快的忙乱中度过的。亲朋好友纷纷宴请新婚夫妇,他们一生喝的香槟也没有这两个星期喝的多。可是他们的蜜月并不甜蜜。帕沙、哥哥的遗孀埃米利娅、弟弟、侄子们一分钟也不让他们单独相处:这些人整天呆在家里一直呆到深夜。他们走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到书房去写作。有时他俩一整天单独相处的时间连半个小时还不到。他俩非但不能亲近谈心、共同劳动、一起享受安宁,相反倒遇到了许多令人气恼的岂有此理的事。安娜处处受到捉弄和暗算,这些新亲属指责她治家无方,给她出难题,看到她腼腆、爱生气,就用嘲笑和含沙射影的暗示气她。她很爱相信别人的奉承,因此也被捉弄做了不少错事。帕沙和埃米利娅还挑拨安娜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关系:对安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作时,不要去打搅他,因为他对她的孩子话不感兴趣;而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则说,安娜喜欢跟他的二十岁的侄子米沙(哥哥的孩子)在一起,所以不到书房里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天真胡涂,看不透他们的诡计,对安娜丝毫不知保护,反而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免得妨碍安娜,而安娜只好在卧室里无可奈何地掉眼泪。安娜在这个属于她的新家里却事事受到掣肘:在她和仆人之间挡着帕沙,在她和丈夫之间挡着侄子们、嫂子和其它亲友。使她特别感到屈辱的是婚后她跟丈夫并没有任何真正的亲密,因为肉体的接触没有产生欢乐。由于家里忙乱和人多,他们的亲吻只能仓促之间偶尔为之,一切情况都在妨碍夫妇之间的性的自由,而没有这种自由,夫妇之间的真正结合是困难的。感情的发展受到了阻碍:肉体上他们未能互相适应,某些生活琐事又在使他们的关系冷淡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常常在书房里写作到深夜,累了就躺在沙发上睡一觉。安娜则独守空房,她觉得跟当姑娘时一样。他们互相之间缺乏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安娜跟他在一起感到无聊,安娜则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有意躲避她。在夜间的拥抱里,她没有感到她所幻想的作为心灵融合继续的肉体融合。她由于没有经验,不知道一切情况是正常还是出现了什么问题。她爱他,可是她不久就发现在表达爱情上她受到了多大的限制。原来爱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为了共同生活的成功,需要有利的条件和安宁的环境。

结婚一个月,安娜已陷于半歇斯底里状态。这时已是早春,家里开始议论要租一个大别墅让全家人都去避暑。安娜听到要这么做,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对丈夫说她感到不幸福;为了拯救他们的爱情,他俩必须出国。

听到这话,陀思妥耶夫斯基着实吃了一惊。他自己也知道,订婚后那几个田园诗一般的星期里他所幻想的家庭幸福在家里存在着明争暗斗的紧张气氛的情况下是无法实现的。他也知道跟妻子见面的机会很少,他们之间连口授《赌徒》时所产生的心灵贴近都没有。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情况会变得这么严重。他在创作里对人的心灵洞若观火,而在个人生活里他在这方面却显得又聋又瞎。他俩都不会组建共同生活:他是因为没有这方面的才能,过惯了单身生活,埋头写作,对周围事情漠不关心;而她则是因为年轻,不会,腼腆。

出国的提议,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喜欢,因为这可以使他有几个月的时间不受债主追逼,他还相信在欧洲写作能进展得快些,而且那里生活费用也比彼得堡便宜。可是为了出国,他必须到莫斯科去找《俄罗斯导报》预支稿费。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决定带着妻子到莫斯科去。帕沙、尼古拉(陀氏的弟弟)、埃米利娅以及侄子们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到莫斯科去取钱,所以并没有反对;关于要出国的事,他们并不知道。

在莫斯科期间(3月30日—4月9日),陀思妥耶夫斯基虽然为了嫉妒曾跟妻子吵闹过,但因为安娜处理得当而且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多,所以他们的关系大大改善了。这加强了安娜出国的决心。

可是当他们回到彼得堡宣布出国打算以后,家里就吵闹起来了。两天的情况表明,他们必须给亲属和逼得最厉害的债主留下一千一百卢布,而他们领到的稿费还不到一千卢布。帕沙和埃米利娅劝陀思妥耶夫斯基放弃发疯的出国计划,说他无权用家里最后的钱去娇惯妻子。他们甚至提到了他对去世哥哥的家庭的义务。④一提到义务,陀思妥耶夫斯基便犹豫起来,决定放弃出国的打算。租一个大别墅的计划又提到了家庭会议上。于是安娜决定采取断然措施拯救自己的婚姻。妈妈理解女儿,并给以支持。安娜把出嫁时含着喜悦和憧憬选购的嫁妆——家具、银器、衣物等等全送进了当铺。当东西的手续两天就办完了。4月14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妇在亲属惊讶和愤怒之中踏上了出国的道路。

 

七、夫唱妇随

1867年4月,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妇就在德累斯顿安顿下来。两周以后,安娜就忘记了刚结婚时那种忧伤的情景,觉得自己很幸福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她说虽然因为爱她才跟她结婚,可是当时对她的了解甚少。她在用陀思妥耶夫斯基所不懂的速记符号写的日记里说:“现在他四倍地珍视我……他说我用善良和温顺征服了他。”

嫁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婚后会遇到这么多难题。他的癫痫和嫉妒,在国内已经发作过,她已有所体会。对他的性怪癖和赌瘾大概是出国后才遇到的。这两个问题,她都采取正确态度顺利解决了。这就使他们感情日益深厚起来。

在性生活上,她没有经验,幼稚,对他的性行为完全接受,毫不感到可怕,甚至并不感到奇怪。她把病态的做法也当成了正常表现,她幼稚地认为理应这样;因此,在有经验的或本能地更懂得这种事的其它女人看来觉得奇怪或者带侮辱性的甚至骇人听闻的做法,她都能自然地热烈地给以迎合。陀思妥耶夫斯基做爱以后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的虚脱,甚至使她感到有些害怕,可是她不认为他的狂暴的性行为有什么可怕的,她体魄健康,年轻,爱他,愿意热烈地给以配合。她愿意夜间和白天一样讨他喜欢。跟别的女人不好意思做的事情,跟她都可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久就不再控制或企图控制自己。跟她做爱可以把她当做妻子也可以当做情人。他的性自由不断扩大。安娜给他这些自由,不仅是因为她喜欢,而且也因为她爱他,愿意温顺地忍受一切。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这对她来说远不总是轻松愉快的。

1879年,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跟安娜结婚第十三个年头上,他的好友迈科夫⑤给妻子写信说:

“究竟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跟你说什么了,你不愿在信里告诉我?说她的丈夫折磨人——这是没有疑问的,他的性格令人难以忍受,这不是新闻,表爱的方式粗鲁,嫉妒,随心所欲地提出各种要求来。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安娜跟迈科夫太太谈的显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做爱方式反常的问题(安娜由于年轻幼稚,弄不清楚这些做爱方式是否是病态,可能跟迈科夫太太谈过,甚至抱怨过),所以迈科夫太太不愿在信里告诉丈夫。

陀思妥耶夫斯基跟安娜在一起感到幸福,因为安娜使他的各种癖好和各种幻想都得到了实现的可能。跟安娜做爱,无论怎么做,他都没有犯罪或者堕落的感觉。他们的关系里性欲和情感达到了和谐的结合。他第一次过上了一种正常的性生活。他终于相信她是可以信赖的,她是“自己人”,他以前害怕做、害羞做的事,跟她都可以做,他们的关系为这种做法提供了合法依据。这种结论是他从长期共同生活中得出的。他们的婚姻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得到了发展。他们长期单独相处,对这一点起了促进作用。他们的国外之行实际上是一次蜜月旅行,不过他们的这次蜜月旅行不是一个月,而是四年。

夫妻关系中,性生活是重要基础。有了这个基础,其它问题就比较容易解决。安娜在国外遇到的另一个难题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喜欢赌钱。

1867年5月17日(5月5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到巴特洪堡去赌钱,起初赢了一些,后来全输了,一分钱没有剩,给妻子写信说要回德累斯顿,可是没钱付旅馆房费和买回程车票。安娜立即把家里的钱归弄起来,给他汇去。然而接到钱以后,他又跑到赌场输光了。第二天,丈夫没回来,又来了一封信说钱输光了,苦苦哀求安娜原谅他,不要瞧不起他,不要离开他。过了几个小时,又来了一封信,请求安娜不念旧恶,继续做他的妻子。安娜把东西当掉,把钱给他汇去。

他离家去赌的时候,安娜哭泣;他形容憔悴、满脸胡茬回来的时候,她也哭泣,可是没有吵闹。他不仅被她的善良感动得流泪,而且更加痛楚地认识到了自己的罪过。他感激她的谅解,其强烈程度不下于感激她在性生活方面的温顺。他们之间已没有隔阂,可以无所不谈。他轻松地叹了一口气,说巴特洪堡输钱主要是因为她不在身边,心神不定;假如两人都住在赌场所在的城市里,他就能专心致志地按着自己创造的体系赢钱。不知安娜是真相信他的话,还是不过装出相信的样子,反正这年7月4日(6月22日)他们就到巴登巴登。到达一周以后,现钱就输光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便每天跑当铺。先当妻子的首饰,接着就当衣服。他有一次赢了四千泰勒,交给妻子,然后每隔一小时来要一点儿,到傍晚的时候赢的钱就全输光了。他们住不起旅馆,就在一家铁匠铺楼上租了一间房子,每天听着铁锤的敲击声和锻工炉的尖叫声。不久,他们就陷于两年前波林娜走后陀思妥耶夫斯基所陷于的境地:一文不名,写信求援,久盼的钱到手以后输掉,又是绝望,又是挣扎。安娜起初觉得奇怪,一个有勇气承受过那么多不幸和痛苦的人竟没有毅力控制自己而拿最后一分钱去冒险。她认为这有些可耻。可是不久她就明白,这不单纯是意志薄弱问题,这是吞噬一切的嗜好,是非理性的现象,即使性格坚强的人也难以自持。她认为这是一种病,甘愿承担这种病所造成的后果,甚至不想医治它。她说:

“我从来没有责备他输钱,从来没有为这个问题跟他吵过(丈夫很珍视我的这个特点),毫不埋怨地把我们最后的东西交给他去当。”

她当然舍不得自己的胸饰和耳环,当出去,没有钱赎,就会死在高利贷者的手里。但她只是偷偷地伤心,不让丈夫看到。

丈夫当然觉察到了她的痛苦,因此心里更加责备自己,更加体贴爱护她。他有时赢点钱,就给她买些砂糖——因为她喜欢喝柠檬水,给她买鲜花,买些喝茶的甜点心。丈夫这么大手大脚地花钱,她当然不赞成,可是有时她也不反对。她觉得这比他理智地精明地把钱攒起来买饭吃或交房租更使她高兴。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直认为丈夫是个质朴天真的可爱的人,常常需要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对待他。陀思妥耶夫斯基则认为这是真正的爱情的表现。在巴登巴登时,他就给岳母写信说:

“安娜爱我,我一生从来也没有感到像跟她在一起这么幸福过。她温顺,善良,聪明,信任我,使我爱她爱得那么厉害,以致我觉得如今没有她我活不成。”

这年8月23日(11日),他们离开巴登巴登,25日(13日)到了日内瓦。尽管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喜欢这个城市,可是他们却在这里一直住到1868年5月末,在这里过了一段简朴而有规律的生活。他们散步,逛街,在家里读书。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里继续写《白痴》。

安娜明白,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人不能长久过田园诗式的宁静生活。写作时需要秩序,而获取灵感到则需要混乱。当看到他萎靡不振写不下去的时候,她就建议他到有轮盘赌的萨克森列本去赌一赌。他起初不肯去,后来去了,便像照谱演奏一样:赢,输,当东西,绝望,寒冷,饥饿,给富有耐性的妻子写信忏悔,最后坐三等车回家。不过结果跟预料的不差:在这次震动之后,11月份《白痴》几乎写出了一百页。

1868年3月22日(10日),他们生了一个女儿,取名索菲娅。陀思妥耶夫斯基非常喜欢她,给她洗澡时,他一定在场帮着洗,亲自给她裹上小被儿,用别针别好,抱在怀里摇她。听到她的声音,他放下工作跑到她跟前去看。他在她的小床旁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给她唱歌,跟她谈话;她虽然才两个多月,可是他相信她认得他。可是好景不长,钟爱的女儿5月24日(12日)就夭折了。

1868年5月30日(18日)他给迈科夫写信回忆说:“这个两个多月的小东西,那么招人怜爱,那么小,可对我来说,已经是个人物了。我走近的时候,她开始认我,爱我,对我笑。我用自己可笑的声音给她唱歌,她喜欢听。我吻她的时候,她不哭也不皱眉头。她哭的时候,我一走过去,她就不哭了。”

睹物思人,他们不愿在日内瓦再住下去,便于5月末离开日内瓦去沃韦。在去沃韦的船上,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报怨命运对他的不公平。夫人回忆说:“他对我讲述了亲爱的慈母去世后他度过的孤苦的少年时代。叙述了文学界同行对他的嘲笑,说他们起初承认他的才华,可是后来却残忍地伤害他。他回忆了服苦役的经历,讲了四年苦役所受的苦。他讲跟玛丽亚结婚时曾幻想得到梦寐以求的家庭幸福,可是事与愿违:他跟玛丽亚没有生儿女;由于她的‘多疑的胡思乱想的奇怪性格’,他跟她在一起很不幸福。而如今当‘生儿育女这一伟大的唯一的人生幸福降临,他有可能体验和珍惜这种幸福的时候,凶恶的命运却把他无比珍爱的孩子夺走。”

6月5日(5月24日),他们到了沃韦,在这里过了一个夏天。陀思妥耶夫斯基继续写《白痴》。在这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思念女儿,经常生病,抱怨在崇山峻岭之间写不出什么好东西来。终于在9月中旬到了意大利。

在佛罗伦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健康状况大为改善,癫痫发作的次数减少了。写作的进展也算顺利。在这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构思了一部题为《无神论》的长篇巨著,要写当代俄国青年的思想状态,可是因离祖国太远,搜集资料困难只好作罢。后来又起草《大罪人传》,计划两年写成,形象和思想像旋风一样在头脑里乱转,他神情激动,在各种方案之间徘徊不定,无法动笔。安娜认为是孤单造成的——他们不懂意大利语,无法同别人交往。况且这时她又怀孕,需要找个通晓当地语言的地方,以便生孩子时能跟医生或助产士沟通。这样,他们就到了布拉格,因为租不到住宅又到了德累斯顿——他们熟悉并且喜欢这个地方。1869年9月,他们第二个女儿柳博芙在这里诞生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1870年2月26日,他给斯特拉霍夫⑥写信说:“哎,您干吗不结婚,干吗不要孩子,尊敬的斯特拉霍夫先生!我对您发誓,人生幸福四分之三在这里面。其它方面只占四分之一。”

陀思妥耶夫斯基整年写作很累,写完了《白痴》、《永恒的丈夫》,又在加紧写《群鬼》⑦。安娜建议他去“散散心”。他接受妻子的建议,带着钱去了巴登巴登,把带去的钱输光以后,他写信要妻子汇三十泰勒去作回来的路费,可是他把收到的钱又输了。他心里充满了可怕的预感和无比强烈的悔恨。他在1871年4月从巴登巴登写给妻子的信里说:

“为了我掠夺你的这30泰勒,我感到十分羞愧。你信吗,我的天使,我这一年都在幻想给你买一副耳环还你——我至今没有还你。在这四年中间,你为我把自己的东西全当了,你跟着我背井离乡到处漂泊!安娜,安娜,你也要记住,我不是无耻小人,我只是狂热的赌徒。你还要记住,安娜,这个幻想永远结束了。我以前也在信里对你说过这个幻想永远结束了,可是我从来没有体验到写这封信时的感受。哦,我现在已摆脱这个梦了;尽管带来这样的灾难,假如此刻不为你担心的话,我真想感谢上帝做出这样的安排。我好像革面洗心换了一个人了(我对你也对上帝说这话)。如果这三天不担心你,不是每时每刻在想你出什么事没有,我甚至会感到幸福。你别以为我疯了,安娜,我的保护天使!我的身上发生了一件伟大的事情:折磨了我将近十年的可憎幻想消失了。十年来(最好说从哥哥去世我突然背上债务以后)我一直幻想赢钱。认真地热烈地这么幻想过。可如今一切都结束了。这完全是最后一次了!你相信吗,安娜,现在我的双手已解开了,以前被赌博束缚着;现在我要考虑事情了,不像过去那样整夜整夜地幻想赌博了。现在我是你的,不可分割地全属于你了。而迄今为止,我有一半是曾经属于这可诅咒的幻想的。”

“可诅咒的幻想”指的是赌博,他在这里坦诚地承认赌瘾曾跟爱情争过高低。从此以后,他便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交给了家庭和妻子,再没有赌钱,彻底戒掉了赌瘾。后来他又多次一个人到过欧洲,到过德国,妻子不在身边,他可以随意去赌,可是他连赌的愿望都没有。

有专家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戒赌成功是因为他跟妻子的性生活正常化以后不再需要借赌博来发泄性欲得不到满足的郁闷了。

这时他俩已离开俄国四年,都想回国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觉得脱离俄国现实他的《群鬼》结尾写不下去,他甚至开始谈论离开祖国的土壤他的才华会枯竭。安娜也认为该回国了;房子交给别人代管,她感到不放心了。

 

八、“保护天使”

1871年7月8日,他们回到了彼得堡。一周后,安娜生了个男孩,取名费奥多尔。

刚回俄国时,日子是很难过的。安娜的房子被以极贱的价格拍卖了,家具和器物因为不交利息被拿走了,藏书被帕沙⑧卖了。只能靠在《俄罗斯导报》上刊登的《群鬼》最后一部的稿费生活。必须找住宅,需要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买家具。还有两个孩子要扶养。

这时,债主像群狼一样扑上来。当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债务多达两万五千卢布。有的是兄弟俩出版杂志时欠的,有的是哥哥米哈伊尔开卷烟厂欠的。有些讨债人很凶,他们威胁要查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财产或者把他送进监狱。陀思妥耶夫斯基说:

“难道我在监狱里能够写作吗?我不写作,靠什么还债?”

“您是著名作家,文学基金会能够拿钱赎您出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提议分期偿还,每月还一部分,遭到严厉拒绝。

于是安娜就瞒着丈夫去找不肯通融的债主谈判。

“要么马上给钱,要么一周后你们的财产将被查封当众拍卖,您的丈夫将被抓进监狱。”

“我们的住宅是用我的名义租的,而不是用我丈夫的名义。家具是赊购的,在交足货款以前属于家具商店,因此不能被查封。至于对于您所说的坐牢威胁呢,我要提醒您,一旦发生这种事情,我要恳求丈夫在监狱里一直呆到您的债权过期为止。我将搬到监狱附近住,经常带着孩子去看他,帮他做事。这样,您一分钱得不到,而且还要交纳伙食费。我向您保证,您会受到惩罚的。”

逼债者终于接受了安娜所提的条件。

安娜不仅在外交方面取代了丈夫,在治家理财方面也不要丈夫操心。起初她还把自己的计划和招数告诉丈夫,后来连这些问题也不告诉丈夫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曾指责她不该瞒他,而她不过是想保护他的安宁,使他免除一些不愉快。她这样做是对的。她清楚地知道,否则,他会为衬衣洗得不干净发火,会为食品店的帐单急死。假如不是安娜的果断和精明,光是1872年那一连串的不幸事件(女儿手臂骨折,没有接好,需要动手术;安娜的妈妈生病;安娜的姐姐去世;安娜自己喉咙长脓包,医生担心这会危及她的生命)就会把他急病。

从1872年起直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逝世,安娜把丈夫的事情全都抓起来,管理得有条不紊。她担任丈夫著作的发行人。以前一部著作的出版,陀思妥耶夫斯基只能得到微乎其微的报酬(《永恒的丈夫》出单行本,他只得了一百五十卢布,《群鬼》出版,只给了他五百卢布,还要分两年付清),如今她自己担任发行人,使丈夫的著作变成了经常的收入源泉。1874年,陀思妥耶夫斯基把著作版权全都交给了妻子。1873年,当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完《群鬼》已很累,需要放下纯创作休息一下时,是她劝丈夫受聘接任《公民》⑨杂志主编。她后来还担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版的《作家日记》⑩的校对和管理人。这个刊物盈利颇多。到1878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停止出版《作家日记》全力以赴创作《卡拉马佐夫兄弟》时,他物质上已无匮乏之虞。债主那里,安娜已逐步满足了他们的要求——虽然债务直到1879年才还清。1876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妇已有余款在旧鲁萨买了一幢房子——1873年以来他们一直租这幢房子供全家避暑用;1874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少年》时曾在这里住过一年;1880年5月,起草《关于普希金的演讲》时他也是住在这里。

安娜跟陀思妥耶夫斯基共同生活了十四年,承受过不少气恼、惊慌和不幸,可是她从来没有抱怨,她把一切都献给了丈夫:她像照管孩子一样照管他,做他的秘书和会计,给他抄稿,做他的第一读者、评论者和校对,夜间听他朗读新写出的东西,或者讨论新作品的方案;他愁闷、生病、感到死的恐惧时,还要安慰他,还要毫无怨言地承受他的发火、嫉妒、挑剔,等等。这是一种真正的丰功伟绩。可以肯定地说从国外回来的这些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中最安宁最幸福的时期。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安娜的爱也是有增无减。从结婚多年以后他给夫人的信里,可以略窥一斑,我们不妨摘录几段看看:

“我一直想吻你,而且夜里梦见你。一有空闲时间就想你和孩子,而空闲时间是很多的……我爱你,因为你是保护我的天使,给了我幸福。”(1875年6月13日(1日),寄自埃姆斯)。[11]

“我今天要出发,也许不在莫斯科等你回复的电报。我想马上就去达罗沃耶村,快些到你和孩子身边,非常想抱抱孩子,主要的是想抱你,狠心的冰冷的小安娜,冰冷的爱妻!要是你火热地爱我,就不会拖到星期四才写信。要是你也火热地爱我,你就会像以前那样写梦见了我。这就是说,要么你没有梦见我,要么梦见的是别人。小安娜,狠心的,我要吻遍你的全身,直到最后一个小地方;吻遍全身以后,我要像对上帝一样对你顶礼膜拜。”(1877年7月17日,寄自彼得堡)。[12]

“安娜,求求你,一定要来信,寄到我给你的地址。我给你的信是否全收到了?到现在为止,我是每天都给你写信的。安娜,你喜欢问我爱不爱你,而你毫不想我,我却想你。孩子们怎样?哪管听到他们一点儿消息也好。真不是闹着玩的:几乎还要分手两个星期。再见吧,亲爱的,热烈地吻你,吻孩子,祝福你们。如果没有特殊事情,明天还给你写信。”(1880年5月27日凌晨3点,寄自莫斯科)。[13]

这类表达爱情的话,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给安娜夫人的信里是很多的。陀氏对夫人的爱总是表达不完。在1880年出版的压卷之作《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扉页上,他特意写了“献给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的题词。

1881年1月26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喉咙出血,医生诊断为肺动脉破裂;28日晚8时30分逝世。弥留之际,他把安娜叫到身边,握着她的手低声说:

“记住,安娜,我一直热烈爱你,从来没有背叛你,连想也没有这么想过。”

丈夫逝世时,安娜才三十五岁,她把自己的余生全部献给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著作的整理、编辑、出版和宣传事业,直到1918年6月在克里米亚去世为止。

陀思妥耶夫斯基称她为自己的“保护天使”,她是当之无愧的。

 

 

附注:

 

①米柳科夫,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1817-1897)作家,文学史家,教育家,1848年冬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相识。

②斯捷洛夫斯基,费奥多尔·季莫费耶维奇(1875年逝世)彼得堡出版商和书商。

③核列斯酒   一种烈性白葡萄酒。

④1854年出狱后写信要哥哥在经济上支持他时,他曾说过:“你花在我身上的钱不会白花。你给我钱,不是剥夺自己的孩子。只要我活着,我会加倍还他们。”

⑤迈科夫,阿波隆·尼古拉耶维奇(1821-1897)诗人,陀氏的亲密朋友,1846年同陀氏相识。

⑥斯特拉霍夫,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1828-1896)文学评论家,政论家,哲学家,1860年初同陀氏相识。

⑦通常译为《群魔》。我认为从陀氏为本书从普希金作品和圣经里所选的题词来看以及从全书内容来看应译为《群鬼》。

⑧帕沙,正式名字是帕维尔·亚历山大罗维奇·伊萨耶夫(1848-1900)陀氏原配夫人玛丽亚跟前夫所生的儿子。无论跟玛丽亚结婚前还是结婚后乃至玛丽亚去世后,陀氏对他都关怀备至,多方爱护。陀氏夫妇出国时他主动要求保管陀氏的藏书,说对他学习有用。可是在陀氏夫妇出国期间,他却擅自把这些藏书卖给了旧书铺,其中有些书是陀氏十分珍爱的。安娜责备他的时候,他倒打一耙,反而指责陀氏没有按时给他汇钱来。即使这样,陀氏对他的态度仍然一如既往,甚至在他工作以后仍然在经济上接济他。陀氏去世后,安娜夫人不念旧恶,仍然十分爱护他,尽管他曾给她制造过许多烦恼。在用速记符号记录的札记里有对帕沙很坏的看法,1894年翻译成正常文字时,这些看法都被删掉了,因为当时帕沙以及他的两个孩子还在世。值得称道的是:即使她用速记符号记录这些坏看法的时候,她仍然不止一次给丈夫的朋友迈科夫写信,求他给帕沙找工作,而且迈科夫终于给他找到了工作。1886年,她还在遗嘱里留给了帕沙的两个孩子一大笔遗产。

⑨《公民》是梅谢尔斯基创办的一种保守杂志,陀思妥耶夫斯基1873年至1874年初被聘担任该杂志主编,年薪3000卢布,后因政见不合离开。

⑩《作家日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创办的直抒胸臆的文艺政论性刊物。1873年作为《公民》杂志一个栏目创刊,1876年独立出版,1878年停刊。1880年出了8月号,1881年出了1月号。

[11]当时陀氏在德国埃姆斯治病。

[12]当时安娜夫人携带两个大孩子去基辅朝圣,陀氏在去小普里科尔的路上(从信里看,好像安娜夫人和孩子在那里)要中途下车去达罗沃耶去访问两天——达罗沃耶原是陀氏父母的庄园,后来归陀氏的妹妹薇拉所有。那里给陀氏的童年留下了终生难忘的美好回忆。陀氏四十年没有去过,几次想去都没有去成。

[13]当时陀氏在莫斯科准备参加普希金纪念碑揭幕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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