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法云龙吟

方丈禅房在寺的东北角。进寺经天王殿，穿过大雄宝殿，绕过后殿的药师殿，右边就是方丈禅房。方丈果然已经在禅房等候。

“施主莅临寒寺，老衲有失远迎。“

严磊赶忙双手合十施礼：“不敢劳动方丈，晚生告罪。”

方丈问道：“不知撇寺有何可为施主效劳之处，老衲应当尽力。”

严磊回答：“晚生想拜见惠明禅师。“

方丈有些困惑：“惠明禅师? …”

严磊连忙解释：“是的，上惠下明，惠乃六祖惠能之惠，明是五明之明。“

方丈道：“这个…, 施主，撇寺没有法名惠明的僧人。“

方丈见严磊尚有不信之意: “本寺东西两序僧人总数不足两百，老衲老迈愚钝，但僧人法名都还记得。即使算上挂单僧人，依然没有法名‘惠…’的僧人。“

程琰脑筋急转弯：“那会不会是上晦下明，晦是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晦，就象天山派的晦明禅师 … “

严磊制止：“小琰，大师面前不得乱开玩笑….” 

方丈笑笑：“不碍事的。我佛慈悲，佛头尚可着粪， 女施主喜欢武侠，和老衲开个玩笑，自无不可。“

严磊看程琰一脸疑问，怕她又冒出些啥新新人类的刁钻古怪的东东，就接下话题：“那是《景德传灯录》的故事。唐朝时湖南东寺有一位如会禅师。一天一个叫崔群的书生崔相公来到东寺，看见鸟雀于佛头上放粪，于是问如会禅师曰：‘鸟雀还有佛性也无？’ 如会禅师说：‘有’。崔又问：‘那它们为什么向佛头上放粪？’ 如会禅师答道：‘是伊为什么不向鹞子头上放？’”

严磊转向明性大师：“大师也读武侠小说啊?”

明性大师淡淡一笑："五戒之外，皆可不论。金梁两位施主也是宣扬抑恶扬善，尤其金施主所言 ‘侠之大者, 为国为民’与朱家郭解辈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大不相同，与我佛宗旨颇合。尽管两位施主对佛法的铨释与我净土宗不尽相同，但佛法广大，无所不包，自可求同存异。”

明性大师话题一转：“不过本寺谱系以‘慧济德印、戒色谛敏、五蕴空明、福妙智真、 了本圆清’二十字排序。祖师理公上慧下理，自此以后，无有以‘慧’为法名者。此处上中下三天竺共有六寺，本寺西约一里处的石笋峰下为永福寺，方丈明悟原是老衲师弟。此外尚有韬光寺及上中下天竺三寺。此六寺皆由计算机联网，僧众法名可查得。待会施主不妨随同小徒查询。但不知施主是否可告知老衲欲与此位不知名禅师所论何事？“

严磊于是把 “惠明或晦明禅师”的背景，以及想向他请教美国高科技市场等事向方丈和盘托出。

方丈听罢说：“如此说来，老衲以为此位禅师可能是老衲师弟明海禅师。”

程琰又是脑筋急转弯：“噢，原来大师和师弟们的法名都有’明’字啊 —— 那位重走玄奘法师西行路的明贤法师也是大师师弟吗？”

方丈也被逗笑了：“这位女施主敏捷聪慧…, 不过明贤法师跟本寺倒没有渊源。”方丈接着解释：“明海师弟三年前来本寺，欲在本寺出家。接谈之下，老衲得知明海师弟原来是硅谷高科技公司高管。出家缘由，明海师弟没说，老衲也没问。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和我佛有缘，我佛总会普渡。

“本寺结有善缘的居士中不乏产官学界的精英，海内外皆有。象明海师弟这种背景出家，本寺却还是第一次。老衲倒也问过一些精密工程、纳米技术、生物医疗设备的居士，他们说起明海师弟事迹，老衲颇为敬佩。老衲不敢妄自尊大，于是就以先师名义，为明海师弟落发。”

程琰作恍然大悟状：“嗯，那就象韦小宝在少林寺出家，也是方丈师弟啦……, 哦，对啦，他的法名也叫晦明！”

方丈再次忍俊不禁：“这位女施主金庸可读的通透啊。不过老衲倒不象少林方丈晦聪。老衲不是不敢驳皇亲国戚的面子。佛法众生平等，只讲缘法，不信俗世成败功名、是非恩怨。明海师弟与老衲颇为有缘。老衲不仅敬服他在本业的造诣，就是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甚至琴棋书画、武功心法，与老衲坐以论道，皆有心得。明海师弟道德文章，与老衲相见恨晚。老衲不敢好为人师，于是以先师的名义为明海师弟授比丘戒。”

严磊接过话题：“谢谢大师费心。请问我们能否拜见明海禅师？”

方丈道：“明海禅师在本寺出家后，觉着本寺香火过盛，不耐烦嚣，往后山永福寺去了。待老衲向明悟师弟问一下”—— 方丈摸出一个苹果手机 —— 严磊不禁莞尔：出家人现在也与时俱进了，先是计算机联网，现在又是苹果手机。

一走神，方丈电话打完了: “两位施主，此事有些不巧，明海师弟现在不在寺中。不过我有明海师弟的手机号码和电邮，两位施主不妨直接和他联系吧。“

严磊连忙道谢：“谢谢大师，不敢太打扰大师清修，晚生就此告辞。“

这次一上天竺尽管没见着想拜见的人，但落实了想见的高人的确切信息，也算不虚此行。回公司后，严磊把联系明海禅师的事交给程琰。程琰有一个严磊特别欣赏的优点，治事能力强，而且凡事一定追根究底，落实到结论。程琰锲而不舍, 终于给严磊安排好二上天竺的日程。

周一清晨一大早，程琰敲门进到严磊办公室：“老板，你和明海禅师的约会我给安排好了。”

严磊：“哦 …”

程琰接着说道：“时间：本周五傍晚七点；地点：安缦法云的兰轩。老板，我认为我的这个创意挺不错的 …”

严磊问道：“哦，把你的创意说来我听听?”

程琰回答：“我觉着啊，一来呢，我知道你挺喜欢兰轩的。低调的奢华，不张扬，但却又高端大气上档次。在兰轩请明海禅师，既体现老板你的品味，又显得你的诚意。而且兰轩的古村傍古寺的风格，和明海禅师的身份也很相称。再者，安缦法云离永福寺很近，在永福寺南边大约七百米。明海禅师出家人，可能自己没有车，他下午溜达溜达就过来了。“

严磊颇为满意：“谢谢小琰, 这创意确实不错。有点纳闷你怎么能说动明海禅师来赴宴的呢?”

程琰有些得意：“哈哈老板，这可是我的吃饭本事，不告诉你！“

严磊故意表示不屑一顾：“我到时候自己问明海禅师呗。你也一起去？”

程琰夸张抗议道：“我说老板，你也得体恤一下下情吧？周五我自己也有约会的好不好？”

严磊连连摆手：“行行，你请自便，我可不敢耽误你的约会。”

严磊来过兰轩几次。法云弄原先是茶农民居，安缦法云将之改建成度假村，依然是江南民居风貌，掩映在绿竹海里。严磊第一次来时，晚上回去居然左转右转转不出去，转了几个钟头才转回市区。这次他特意稍早些来到兰轩，乘机也享受享受那凤尾细细龙吟森森、落花无言眠琴绿阴、风送香气露滴清响的天籁流韵。安缦的理念据说是融入当地原有的自然人文风貌。杭州市政府花去官帑无数, 修了个西溪湿地公园，尽管是誉多毁少，但也是褒贬互见。有人批评那和红楼里的稻香村有一拼，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 … 安缦法云似乎比杭州市政府高明一些，粉墙乌瓦天然图画，江南典型的黑漆木质板壁，与邻里的寺院民居混然一体。

安缦法云的内部装修家居也基本上保留了传统风貌。迎门是一幅仿敦煌壁画的饮宴图，画中仕女颇似唐人风格，面似满月，细目小口，体态丰腴; 裙裾飘逸, 娴雅妩媚, 既娉婷袅娜又雍容华贵。壁画下面是一排或青瓷或白瓷或土红色陶器的酒坛子，当门一排柜台，挺象江南传统酒店格局。家具也是仿古的雕花桌椅。不过中式的椅子，看起来古色古香的，但直上直下硬邦邦的，坐着确实有些不舒适。

兰轩门前倒有一把西式的阳伞，看起来尽管不怎么传统，但伞下一坐，绿杉野屋时闻鸟声，面对八分书的匾额“去尘”，确实是远离尘嚣淡泊宁静。严磊暗自捉摸，这“去尘”不知是否出自唐太宗“暧暧去尘昏灞岸”? 几千年不世出的一代的英主，居然难免六朝柏梁遗风，也挺有意思的。

见严磊在门口伞下坐着等人，一位服务员过来招呼。安缦服务员的制服还是走的仿古风格，土黄色的家织土布，无领圆口布纽扣，质朴无华。交谈了一阵，严磊得知小伙子毕业于厦大外语学院，难得的是他国学根底也相当不错。谈吐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间颇有古人之风。正交谈间，严磊看见兰轩门前的法云径的石板路上远远走过来一位僧人，距离太远，面目还看不清楚，但严磊远远看去，总觉着似乎与平常僧俗人都不同，但到底有什么不同，严磊一时也说不明白。只见这僧人渐行渐近，显然是往兰轩这边来。严磊心下一动。这僧人步态，不似僧人，倒有八分象是军人：腰板挺得笔直，脚下却倒象是落地生根。严磊自失地一笑，知道刚才的感觉是怎么来的了。肯定是明海禅师过来了。想起灵隐方丈说过，明海禅师会武功，大概练的是形意或太极，虚领顶劲全身笔直。

转眼间僧人已到了跟前。但见他一身灰色常服，既不是袈裟也不是海青。身量不是特别高大，江南男子的平均身高，大概一米七吧。身型瘦长，绝对不是练外家武功那种肌肉纠结“六块肌”鼓凸的那种，但也没有武侠小说里描写“内家会家子太阳穴高高鼓起”的样子。看来大概五十左右的平常人。光头大概剃了有些日子了，微微长出些发茬。脸型要是按中国画脸型八法，是典型的目字脸，要民间说法可就不太好听，那叫马脸。按相书说法，目字脸的人个性独特，创造力强；性格沉着、冷静、成熟，高智商重感情，常有理智与感情冲突的烦恼；刻苦耐劳，做事按计划；富同情心乐于助人。看来明海禅师可能是个个性独特的僧人。

僧人和严磊打了个问讯：“贫僧稽首。敢问这位檀越尊姓？”

严磊听着这位僧人说话微带杭州口音，不疾不徐的男中音，而且似乎不怒而威，言语中自有一丝权威。严磊答道： “不敢不敢。晚生严磊。请问上师是明海禅师吗？”

明海禅师答道：“正是贫僧。有劳檀越久候，贫僧告罪。“

严磊赶紧摆手：“没有没有。晚生喜欢这儿的修篁清韵，来的稍早了些。上师里边请。“

这时还没有别的客人。两人挑了一个面向壁画的桌子坐下。服务员过来摆上茶点，无非是江南常见家常，花生米、瓜子、云片糕、钱塘酥 …，兰轩允许客人自带茶叶。严磊拿出珍藏的太平猴魁，请服务员泡茶。

严磊说道：“兰轩是我的助理程琰安排的。刚才和服务员交谈，这儿还有云林斋菜馆，不知上师是否要换一下？“

明海禅师笑笑：“不碍事的。檀越不须麻烦。此处就甚好。出家人随缘，想当年六祖慧能避祸岭南，隐身于猎户中，守不杀生戒，可以‘但吃肉边菜’。但求明心见性，不须胶柱鼓瑟。何况此处自应有素菜可用。五戒之外，一概不论。”

不过明海禅师没说的是，其实他和安缦法云尤其是兰轩早己结有善缘，只不过题外话，严磊不问，他也就不说罢了。

严磊莞尔：“令师兄明悟大师说‘五戒之外，皆可不论’，上师是‘五戒之外，一概不论’, 比令师兄更彻底些。”

明海禅师解释道：“师兄佛法精深，贫僧不敢妄加比较。以戒律而论，佛法广大，且只讲缘分，总以普度众生为宗旨。得戒律之多寡当看众生缘法。持律精严者，可皈依律宗向佛。贫僧受戒于灵隐，灵隐为净土道场，只要口诵阿弥陀佛佛号就可往生西方净土。这和藏传佛教转经筒类似，为众生向佛提供方便法门。

不过不瞒檀越，贫僧只守前四戒。当初贫僧受戒时和师兄说，书、剑、酒、音乐、咖啡是贫僧半生五友。师兄说既如此，饮酒戒可给贫僧稍开一面。釀酒和其他素食也没差别，只是饮酒易乱性。师兄和贫僧相约，贫僧可偶尔饮酒，以不醉为度，可谓半个八戒 ——“

听明海禅师那么说，严磊有些微后悔：“晚生该把朋友送我的那帕的那瓶红酒给带过来。鲁奇奥尼酒庄2005年的黑皮诺  -- Rochioli West Block Pinot Noir 2005)。这里可以自带茶，估计自带酒也该可以的。“

明海禅师说道：“噢，白菜谷的黑皮诺，果然是缘法。皮诺是贫僧心仪的。“

严磊问道：“白菜谷 …?”

见严磊不解 —— “哈哈，那就是那帕。Napa西班牙语本意就是白菜。葡萄酒尤其是红葡萄酒现在成了时尚，但国人大概知道法国的波尔多的多。其实十九世纪中时，法国葡萄根瘤蚜大爆发，造成历史上著名的法国葡萄大虫害, 最后还是德克萨思的一位农学家蒙孙通过将美国的野葡萄做为嫁接砧木, 挽救了法国的葡萄酒业。这样说起来，法国的葡萄酒还是美国的后代子孙呢。”

严磊说道：“原来如此啊。我那位送我酒的朋友说，那帕的酒无论品质口感味道和法国葡萄酒比较是一时瑜亮。一九七六年在巴黎的盲品时那帕葡萄酒甚至还略胜一筹呢。不过把那帕叫  ‘白菜谷’倒真的是挺有意思的。"

明海禅师微微一笑： “加州原先是墨西哥的地方。墨西哥现在最北边和加州接壤的州就叫下加里福尼亚 ，西班牙语叫 Baja California。所以现在加州许多地名还是西班牙语的。硅谷的挨踢 (IT) 民工们把这些地方起了些中译名： 白菜谷是其中之一，还有高杆庄 ，也就是Palo Alto 帕罗阿多、猫儿屯 Los Gatos洛斯尕多斯、圣十字架村Santa Cruz 圣塔克鲁斯……

“最有名的当然是圣荷塞 , San Jose。这是西班牙语著名地名。哥斯达利加的首都就叫圣荷塞。记得有新留学生刚到，按英语发音叫圣九思，被老生们当成笑谈。

还有，加州的首府薩克莱门多 Sacramento, 有山东老乡给翻成 ‘三个馒头’。”

严磊也忍俊不禁：“上师诙谐渊博，晚生谨受教。没想到上师如此豁达。”

明海禅师接着说道：“佛门四谛，苦寂灭道。饥寒交迫是苦。酒池肉林脑满肠肥其实更苦 —— 八苦中的病苦。佛门慈悲为怀，总以普济众生为本。譬如檀越此次之事。按理贫僧已是方外之人，所谓商场如战场，又怎容贫僧置喙? 但檀越此举既能创造工作机会，又能引进研发高新技术，乃是利在当下功在后世之事，贫僧岂敢妄自菲薄? 贫僧虽驽钝，樗朽何当，不敢藏拙。当知无不言。再者檀越与贫僧有缘。”

明海禅师见严磊脸有疑惑之色: “贫僧当年也毕业于浙大光仪系，与檀越该是同学。”

严磊为之动容，站起来举杯：”这世界真是太小了。晚生无以为敬，以茶代酒，敬上师一杯。”

明海禅师答道：“檀越不须客气，请坐请坐，同饮同饮。“

严磊坐下：“蒙上师青目不吝赐教，晚生有一不情之请 …”

明海禅师问道：“檀越请讲。”

严磊说道：“既然上师是晚生学长，我们是否可以不用那些文绉绉的语气，而是象同学之间以平常说话方式交谈？”

明海禅师点头赞同：“这是自然的。而且等会我们要讨论的是现代科学技术和商业，也需要相应的语言。郝胥黎 说名词只不过是噪音和烟雾, 我们当然也可以见贤思齐。”

严磊说道：“学长说的是。我想我要往美国开拓市场，从美国引进新技术，入乡问俗，要做到第一项家庭作业就是要了解美国，了解美国的文化、了解美国的社会制度、了解美国的市场规律、…… 等等等等。凡事开头难，我们从哪儿开始呢？”

明海禅师说：“既然这样，也别学长学长的了。对这个我已经筹思过。不知师弟你观察到一个现象没有 —— 我把它称之为 ‘新大陆症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