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的燕子

2016年10月1日

那天正在下雨，周围的树木干净湿润，微风在细雨丝之间穿梭，好似烟雨迷蒙的江南。

你在南半球，在一个大岛屿上，在地球的另一端。不远处，就是浩瀚的太平洋。你刚刚失恋，心情低落。你们，在参观一个历史遗迹“被埋没的村庄”（buried village）。

18世纪的当年，欧洲人来到这里，带着从此天涯安家的豪情，在世界这遥远角落的一个大岛屿上安住下来。他们开荒、与土著战斗、牧养牛羊，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新家。遥远的欧洲，战乱的欧洲，饥荒的欧洲，都可以抛到脑后，隔岸观火。他们可以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了。

凌晨十二点半火山突然爆发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睡觉。喷薄的火山掀起了大量的火山灰和溶浆，村庄一片火海。紧接着附近的一个湖也被掀起来了，将近两米的泥浆把村落盖了个严严实实。大部分都死了，就在短短一瞬间。

他们的生活呢？他们的梦想呢？他们成功逃离欧洲、开始新生活的喜悦呢？统统埋没在这火山灰和泥浆下。

130年后你们去参观的时候，树木又长得郁郁葱葱，林间的花草在风中摇曳，清澈的小溪哗哗地流淌。雨水把一切刷洗得清新宜人。你和她跟在队伍的后面，各处的遗迹让你们沉默。

晚上住宿的时候，朋友悄悄对你说，她是他的同事，他们一起在这附近小镇上的农业研究试验室工作，刚从国内回来。

她是独生女，出生在烟雨迷蒙的浙江。浙江于你，是遥远的南方。那地方男人聪明好相处，女人灵秀又俏皮。当留学的大潮在那片土地上汹涌的时候，她的父母就把她送到了英联邦的这个大岛上。她读了本科，接着又读了硕士，接着加入了这家生物科技的公司呢，是留学生的佼佼者呢。她硕士毕业的时候，父母算算，花了近百万呢。妈妈指着装裱好的毕业证打趣说：别人家的宝马开路上，我们家的宝马挂墙上。

可是眨眼间就开始了恐慌的奔三了。她不愿意找洋人。然而在这里，在这个大岛屿上，在这个大岛屿的小镇上，在这个大岛屿的小镇上的一家洋人公司里，哪里容易碰到心仪的适龄华男？况且她那么优秀那么骄傲呢。

在奔三的恐慌下，在父母的催促下，在小镇生活的单调下，她决定回国。她高高兴兴地辞了职，同事们开了一个大大的farewell party. 接着她花了两个月时间，游历了这个国家的风景名胜。此去久矣，并没有打算返回。

回国后，经过了最初两个月的兴高采烈，她开始了一边找工作、一边相亲的生活。她的父母，并非官富，她只有自己在网上一份份投简历。她所在的城市，大企业不多，生物科技的更少。她的本科硕士和工作经历，瞬间成了泡影。找来找去，似乎她所剩下的，仅仅只有英文技能了。在那个城市，的确有大量的外贸公司需要英文。但那些贸易公司，往往只有一间办公室，两张办公桌。早上打卡，迟到扣钱；晚上下班的前五分钟老板往往召开会议，默认免费加班。工资只比刚毕业的大学生高一点点，四千元。她的父母叹息道，你能忍受，我们都觉得太不值。

比找工作还难的是找男人。那种令人怦然心动的感觉呢？那种会心微笑的默契呢？为什么他们都只谈论钱，还问她能否帮着办理移民？

但是，眨眼间她已经三十了。三十岁，对一个男人来说，才刚开始焕发迷人的光彩；对一个女人来说，光彩已经消退。青葱呆萌的小姑娘一波又一波地涌现，勾起男人来手法老到纯熟。

她匆忙忙地结了婚。

她逃脱般地离了婚。

她开始想念那个大岛屿。她想念那里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和人们真挚的笑脸。上班不用打卡，迟到了几分钟也没有关系。上司和同事和她说话，总是带着礼貌和尊重。她在那个小镇上的薪酬虽然不高，但养一个房子和她的生活绰绰有余，而且公司大，专业正对口。晚饭后还可以从容地散步呢，没有雾霾和污水沟。假期开车出去玩也不堵车，景色处处清新宜人。那次十一假期去西湖，她在苏堤上汗流浃背的人流中足足挪了两个小时。从那时起，她长叹一声，痛下决心要离开中国。

你们碰到的时候，她才回到小镇上不久。车子在水雾缭绕的森林穿行返回小镇，朋友开车，你坐副驾驶。她坐在后排，靠窗静静地望着外面，小脑袋后挽了个发髻，灵秀的脸庞好象画一样。

第二天，你和朋友去她家接她。好安静的无尾静街，一大早看不到人影儿，只有小鸟们在唱歌。她家其实就她一个人。整齐干净的屋舍，青草茵茵的院落。朋友一进去就开始叫：领导，领导！出发啦！她笑意盈盈地走出来，说不要理会那小孩儿，想带你参观参观。

你当然不会拒绝。屋内显然刚刚收拾过的，又干净又整洁。三个房间，两个卫生间，一个study，还有两个客厅，一个人住，显然太落寞了。屋内屋外有很多力气活儿。你看看她纤细的手臂，竟有些心疼。她带着你，慢慢地走过去，轻轻地介绍两声，侧身微笑着看你。她给你介绍着书房，她的客厅，还有她计划中的婴儿房。南半球夏日明晃晃的阳光从各个窗户洒进来，风吹起半掩的纱窗。你竟然有些心动。

然而你离开后终于还是没有继续联系她，浙江的燕子。你的心里，还一直想着那个风骚的、令你心碎却难忘的女孩儿。

130年前火山在某个半夜时分喷发的时候，村民们都在睡觉。他们乘着船，飘洋过海几个月才抵达这里，开展新生活，带着那么美好的愿望。突然间他们就被覆盖在火山灰和泥浆下，即便艰难爬出来，也是遍体鳞伤，终生携带。你和她，就居住在这火山口不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