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近年在硅谷的华人社区几件影响深广的案子,尤其是其中最著名的被华文媒体称为“华裔版辛普森案”的蔡耀华妻子邓莺游泳池溺毙案。原籍上海的被告华裔工程师蔡耀华 (英文名Jason Cai) 离婚后在2001年3月在网上聊天室认识上海某夜总会歌手邓莺。两人交往两年余,在2003年5月10日蔡并将邓带回美国,两人在美国登记结婚并计划在7月26日在湾区举行婚礼时。但在6月25日晚上,蔡回家发现邓莺失踪后报警,警察和蔡同时发现邓莺死于家中的游泳池中,蔡耀华当场被作为嫌疑人而被捕。
案件一直到2006年5月份审理。美国法律将杀人罪分为四个等级:一级谋杀 (First Degree Murder)、二级谋杀 (Second Degree Murder)、故意误杀也称为三级谋杀 (Voluntary Manslaughter also called Third Degree Murder)、和过失致死 (Involuntary Manslaughter)。检方寻求的一级谋杀和二级谋杀被陪审团否决。至于检方寻求的过失杀人陪审团以八票反对四票赞成流审 (Mistrial)。检方当时寻求重审,但过了一年后因为没有新的证据,最终蔡耀华被宣告无罪。
美国英国等英美法系的国家和地区实行陪审团制度。决定是否对嫌疑人起诉的大陪审团 (Grand Jury) 由23人组成,而常见的形事审理陪审团由12人组成。法庭辖区内所有公民每年都有一次机会可能被选作陪审员。法庭先从驾驶执照名单或选民登记名单中随机挑选数倍于12人的陪审员候选人,然后由检察和辩护双方共同挑选决定12人陪审员人选。无论检辩自然都试图挑选同情己方的陪审员,而检察方律师和辩护方律师的功力也在陪审员的挑选上。能挑选到傾向己方的陪审团,案子先就赢了一半。在陪审员挑选过程中,如果某位候选人表现出明显的种族、宗教、性别等方面的傾向,该候选人不会被挑中。
宇文博自己就有参加陪审员挑选的经验。那是一件家庭暴力案,嫌疑人是一黑人男子,而受害者没有在挑选陪审团时出庭,当然也不知道双方组成的家庭是不是结婚的夫妻。宇文博被随机挑中作为陪审员候选人。但他那时工作特别忙,确实不想在这案件上花上几天甚至几周时间。但担任陪审员是公民义务,除非有特殊原因,工作忙是不会被豁免的。于是宇文博就在检辩双方挑选陪审员时表现出合法合理的傾向性让自己没有被选上。当然种族岐视的言论在任何场合都不能说,更何况在和政府打交道时。而且宇文博也确实不认同种族岐视。不过宇文博给出的理由非常的光明正大。
在庭审中检辩双方的关系是经典的博弈关系,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是零和博弈。当然也有部分情况被告和检方达成认罪协议,甚至可能以用为检方的其他案件作证作为交换条件换取较低的刑期,那就变成了合作博弈。检辩双方的博弈策略都围绕着一个关键词展开:“合理的怀疑” (Reasonable Doubt)。 只有陪审团的全体成员一致表示对检方提供的证据不存在任何“合理的怀疑," 陪审团才能裁定被告有罪。所以辩护律师博弈策略的焦点就是在检方的证人、证词、和证据中找出合理的疑点。而宇文博也正好利用了这个关键词。
辩方律师对家庭暴力的解释是嫌疑人是正当防卫。当宇文博被问到他是否对本案存在任何偏见或成见时,他说他并不认为自己有偏见,他理解“合理的怀疑," 但在本案中他认为恰恰应该是辩护方必须给出充分的证据,使得陪审团在没有任何合理的怀疑的情况下相信嫌疑人是正当防卫。因为从统计学的角度,一个女性先主动攻击男性的概率极小,几乎可以忽略。当然在这通声明之后宇文博被解除陪审员候选人的资格了。但宇文博觉着好笑的是,提出让宇文博出局的竟然不是辩方律师而是检察官,开头令他不解。但后来明白了。无论检方或辩方律师,他们最喜欢的陪审员是没受过太多教育,容易被别人洗脑的那类人。象宇文博那样受过良好教育而且习惯独立思考的,检辩双方都不喜欢。难怪有不少人批评陪审团制度其实是逆淘汰。
此外,法庭会给予检辩双方相等数量的否决权票,检方或辩方如果不喜欢某位候选人,但又没有充分理由否决他或她,就可以动用手中的否决票。这是检辩双方在庭审前决定性的较量,归根结底说白了这是双方可动用资源的较量。象辛普森那样财力雄厚的被告可以请到全美排名前十的最佳辩护律师。有些辩护律师还聘请心理学甚至超心理学的专家帮助筛选陪审员人选。当然这些都是钱堆出来的结果。蔡耀华案中陪审团的裁定结果并不意外,因为他的辩护律师东尼·塞拉 (Tony Sera) 是一位全国知名独立特行的庭审律师。
图一 蔡耀华案辩护律师东尼·塞拉画像。来源:Wiki 词条 “Tony Serra” (https://en.wikipedia.org/wiki/Tony_Serra)
塞拉是法律界的一位传奇人物。他的事迹曾在1989年被拍成电影《法网终结者》(True Believer)。电影的情节基于曾获普利策提名的韩裔记者K. W. Lee关于旧金山唐人街一件帮派谋杀案的系列报道。1973年,韩裔Chol Soo Lee涉嫌谋杀旧金山唐人街帮派头目Yip Yee Tak,被陪审团裁定一级谋杀罪名成立,判处死刑。媒体报道使得Chol Soo Lee案被重审并经由塞拉的辩护,Chol Soo Lee获得无罪释放。塞拉曾数次获得律师行业全国性奖,并在2000年被加州刑事律师协会评为世纪十大刑事辩护律师 (California Attorneys for Criminal Justice, 2000, "Ten Best Criminal Defense Attorneys of the Century")。
金钱从来不是塞拉的生活目的。以他的知名度他可以开出天价律师费。但他经常为贫穷的社会底层嫌疑人辩护,就象上面说的韩裔Chol Soo Lee。他还曾为黑豹党 (Black Panther) 及其创始人牛顿 (Huey P. Newton)、白豹党 (White Panther)、环保主义和女性主义者 Judi Bari 对联邦调查局的案件等辩护。他服从“神贫”(Vow of Poverty) 圣愿,将绝大部分收入分给其他合作律师,自己只剩下能维持最低生活的一小部分,因而一直过着斯巴达式的简单甚至匮乏的生活。他开的是一辆老破车,所有的衣服、鞋帽、办公箱包等都是二手货。他为了抗议小布什总统的伊拉克战争,拒绝交纳所得税因此在2005年7月29日被判入狱10个月。本书作者尽管并不赞同他的政治主张,但对其人格仍然充满敬意。
尤其对于象谋杀案,陪审团必须在全体陪审员一致同意的情况下才能裁定被告有罪或无罪。这就是为什么陪审员的挑选对检辩双方如此重要的原因。只要其中有一位陪审员对检方的证词和证据有合理的怀疑,陪审团就不能达成裁定,这次审判也就变成所谓的“流审”(Mistrial),审判又得从挑选陪审团开始从头再来。这对被告的钱袋当然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但无论如何也胜过被宣判有罪强吧。
由于合理的怀疑对陪审团的裁定如此重要,辩方策略的焦点自然就是在检方的证人、证词、和证据中鸡蛋里挑骨头。一个高明的辩护律师最常用的策略之一是质疑检方获取证据的程序的合法性。迈克尔·康纳利 (Michael Connelly) 成名作《林肯律师》(Lincoln Lawyer) 第二章里有一段情节,一个黑帮成员在其居住的库房种植大麻 (Marijuana)。警察在他居住的农场的库房找到2,000 多株大麻,63磅已经收获袋装大麻,以及大量偷窃来的武器。犯罪证据可以说是铁证如山。但他的辩护律师却仍然成功让这一关键证据变成了无效,而他使用的有效方法就是证明警方获得证据的程序非法,所以不能在法庭中使用。因为大麻生长过程中需要光照,被告在家得宝 (Home Deport) 购买大功率灯泡时被便衣盯上,跟踪到了他的农场。然后警方通过直升飞机热成象仪拍得被告库房有大面积热源,进而确定被告种植大麻,然后在法官那里申请到搜查许可。但被告的律师请专家通过对热成象仪图像分析及热成象医的焦距,确定直升机是在农场上空不超过200英尺的高度飞行时拍的。而洛杉矶地方高等法院 (Supreme Court) 裁定,当执法方对嫌疑人的私人场所进行侦查,只有当飞行器在公共空域时,才不被认定是侵犯个人隐私。另一方面,联邦飞航管理局的资料显示被告的农场不在飞机场的航线之下。在此情况下,公共空域的定义是在农场上空1,000英尺以上。执法部门明显侵入被告的私人空域,所以收集的证据因程序不合法而无效。
现实中警方受到的限制甚至可能更严厉。毒品是美国社会一大痼疾,无论联邦还是地方警方都投入大量警力打击毒品贩子。但旧金山警方在打击天怒人怨的毒品贩子时,居然因为程序不合法,涉案警察可能会有牢狱之灾!2010年12月,旧金山警员阿沙德·拉萨克(Arshad Razzak) 在得到线人举报后另一位警员一起在旧金山亨利旅馆 (Henry Hotel) 的一座房间内逮捕了一名男子,并在房间里发现毒品海洛因 (Heroin)。但阿沙德当时没有搜查证。据阿沙德的说法,他们是得到开门的一位妇女的同意之后进入房间实行逮捕。但他的说法不被陪审团认可。最后陪审团裁定阿沙德有罪,可能面临入狱十年。而那名男子被则被无罪释放。
对检方证据的质疑过程可以变得非常的丑陋。双方和案子有关的人员,包括被告、被害人、以及双方的证人都会被检察官和辩护律师以及他们的调查人员仔细调查。如果有任何不当和不检点的行为,尤其如果有违法、被逮捕、甚至被判刑的历史,都会被检察官或辩护律师当庭盘问。如果有隐瞒,可能会被控伪证罪。美欧文化中本来就没有天朝“死者为大”的传统。为各自的利益,即使是已经死亡了的被害人同样照此办理。
在蔡耀华案中对检方关键证据的质疑就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检辩双方对邓莺被溺毙并无异议。但在是被谋杀还是意外的判断上发生分歧。检方的验尸官法医官格莱格·舒曼克医生(Dr. Gregorry Schmunk) 和他的两名助理认为死亡原因不明,而他的另一名助理茱蒂·麦林内克 (Judy Melinek) 认为是他杀。 辩护方专门出具了第三方专家鉴定的“死因不明死亡分析”综合了舒曼克和麦林内克双方的报告,并分析了警方的其他报告,得出结论死因不明最终被陪审团认可,导致裁定蔡耀华谋杀邓莺一案不成立。
归根结底,尽管有知名律师塞拉辩护,蔡耀华赢得无罪的另一个同样重要的因素是足够的资源。为了支付官司费用,他把位于库珀蒂诺市的住房给卖了。2003到2007年正是2008年次贷金融风暴之前房地产泡沫鼎盛时期,而库珀蒂诺则是硅谷著名优秀学区。蔡的房子价格肯定在100万美元以上,应该在100 至200万美元之间。一场官司打下来,一百几十万打了水漂,而且没有赢家。邓莺父母痛失爱女,而蔡耀华则失去了妻子、房子、家产和工作,真正是家破人亡了。
刑事诉讼大部分伴随着民事诉讼。当年辛普生尽管被陪审团裁定无罪,但他的前妻好和另一位被害人的家人提起民事赔偿案,辛普生败诉,被判赔偿3,350万美元。邓莺家人在蔡耀华被裁定无罪后同样提起要求赔偿1,500万美元的民事诉讼。这时候的蔡耀华已经山穷水尽,没有能力再打官司了。此后邓莺家人的主要律师赵霞被杀,蔡耀华被作为被告再次被起诉。这次代理他的还是塞拉。案件在2010年9月第一次庭审时因陪审团无法达成一致裁定而流审,但最终在2012年7月重审被裁定有罪,并被判终身监禁不得假释。
其实这前后两件案子无论有无错判都是司法系统的失败。如果邓莺确实是蔡耀华所杀,那第一次的有钱能使鬼推磨让蔡耀华被无罪释放,成了第二次赵霞被杀的直接原因。如果邓莺确非蔡耀华所杀,当然第一次的无罪释放是正确的。但第二次的判案那显然是个错判,因为如果蔡耀华没有杀邓莺,那更不会杀赵霞。
硅谷另一件案子就是金融风暴后房地产投机失利又被公司解雇的吴京华枪杀三名原来服务的西珀特公司,杀死了三名公司管理层。不知道吴京华是不是也对法庭指派的公共辩护律师不信任,他曾试图自己为自己辩护。但他自己有限的法律知识实在无法应付复杂的谋杀罪辩护,所以召回公共辩护律师,又将他开了,来来回回折腾了三次。最后代理他的还是塞拉。最终也是被裁定有罪,被判终身监禁不得假释。从2008年11月14日发案到2013年8月2日判决,案件拖了将近五年。
在后两件案子中,塞拉似乎宝刀锋锐不再。以塞拉的理念和人格,应当不是因为在被告那里赚不到钱而草草结案,而是被告没有能力支撑昂贵的打官司费用了。蔡耀华在赵霞案里已经没有任何可用的资源了。而吴京华是在房地产投机失败后杀人,也没有足够的资源可支持打官司的费用。就算不考虑律师费,其他诸如私人侦探调查费用、专家作证费用 ….. 都不是那时候的蔡耀华和吴京华能负担得了的。
归根结底,还是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 没有钱,你根本就没有可能证明你有理。宇文博浙江老家有句老话,生不人公门,死不下地狱,信然!
宇文博对所有这些都非常清楚。但即使如此,他的选择仍然很有限。且不论公共辩护律师基本上就是个聋子的耳朵。首先宇文博现在并没有被捕和被起诉,根本就不会有公共辩护律师指派给他。再者以宇文博的财产状况,他也不符合被指派公共辩护律师的低收入资格要求。最后,即使宇文博现在自费请律师,弄不好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警方也许只是想找他调查案件有关情况,本来没把他当嫌疑人。他自己用力过度如临大敌,反而促使警方把他列为嫌疑人了。他本来一直心里对妻子玛塔 (Marta) 心里有愧,如果再把自己卷入一场打官司的无妄之灾,害得玛塔人到中年再流离失所,那他真的要罪无可逭了。权衡再三,他决定还是尽力和警方合作。
进入桑塔菲会议室,在长条会议桌面向门口的那边坐着等宇文博的是一位便装的警探。没穿西服,标准的浅蓝色商务衬衣,深灰色领带,头发梳理得特别整洁,表面看起来温文儒雅。但稍加注视,来客虎颔鹰目,顾盼之间,双眸星光闪烁,掩不住的精悍坚毅。
宇文博伸出右手:“你好,我是宇文博。“
警探的握手有力,典型受过军事训练的军人或警察的方式:“警探乔治张“ —— 乔治对宇文博第一印象不错,握手有力,手掌干燥,不象有些被调查问话对象,手心都是汗,典型无法自我控制的紧张。
宇文博笑着说 “警探先生请坐。“
两人先后坐下。乔治答道:“叫我乔治吧。“
宇文博说道:“好的“ —— 他开门见山不绕弯子:“乔治,今天是不是为了雅可布-那桑案来的?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是的” —— 乔治答道。“我们正在排查和雅可布-那桑有业务关系的有关人员。阿尔法公司是雅可布-那桑最大的几个投资组合之一,我们想了解你们公司和雅可布-那桑的有关情况。”
“主要是关于哪些方面的呢?”宇文博问道。
“博,在高科技创新你是无庸置疑的专家。但谋杀案件调查应该不是你的专业强项。一些你觉着不重要的线索也许对破案至关重要。所以请你从头开始尽量详细介绍你们和雅可布-雅桑的关系 ……”
宇文博宽厚地笑笑:“好的,没有问题。那得从认识杨师中的那天开始。”
那又是一个指向未来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