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早开始怀疑老大有special needs的时候,我曾经请教过我以前那个室友项楠,我给她当过伴娘的。她们刚结婚时还在渥太华,过了两年她老公小志毕业了,也是在多伦多找了IT高薪工作,就搬过来了。全款买了个四十万的房子,没贷款,看来小志家的条件的确相当不错。而项楠Ph.D毕业后很长时间没工作。她是搞幼儿自闭症行为矫正的,极难找到全职工。很多年就是在小学校里做义工,或者在专门这类机构做Part-time,工资少得可怜,好在不用她养家。那时候关于孩子的行为问题,特殊孩子如何培养等等和她聊过很多,即使当我知道老大不是special needs kid ,也继续和她探讨过很多幼儿心理情感认知之类的话题。她们结婚后很多年都没孩子,不知什么原因。后来终于在她35岁的时候生了个男孩,我知道消息后正打算去她们家看看,她却有一天突然给我打电话了,上来就哇哇大哭,吓了我一跳。
"你怎么啦!"我着急地问。她没听见,只顾着嚎啕大哭。"他怎么能这样呢!这样呢!"
她哭得接不上气,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我说你等着,我这就过去。
开车进她家小区时,忽然想起什么,又拐出来找到一家超市,匆匆忙忙地也没什么好挑的,买了只"走地鸡"带了过去。
空荡荡的大房子冷冷清清的,只有她和刚满月的小BB。小孩睡着了,她还在哭。我问什么她都不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问她吃了吗,她也不回答,只是哭。我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朋友嘛平时交往当然都是高高兴兴的。乍一看这情形真有点手足无措。我想了想说要不我把鸡给你做了吧。
楼下厨房里果然如我所料,什么都没有,不知多少天的碗泡着没洗,我匆匆忙忙把鸡剁了下锅,也顾不上什么味道,做了碗鸡汤面,加了个鸡蛋端上来。她吃的挺香,吃完了情绪稍微平静点,坐在床上默默地流泪。
我说你怎么了,她哭得更厉害了,用手捂住脸,非常伤心委屈的样子。我心想这是不是得了产后抑郁症了。又找不到什么话安慰她,看样子肯定和她丈夫有关,所以也不敢提小志这俩字,怕刺激了她。我上下抚摸着她的后背,让她靠在我身上哭了一会儿,等着她开口和我说话。最后总算说话了,还是那句:"他怎么能这样呢?"
我茫然:"倒底什么样啊?他是不是,不会照顾你…坐月子?你对他有怨恨,是么?"
她苦笑:"从来没指望他伺候我坐月子。可也没想到会这么糟。我连饭都吃不上。"我长出一口气:"谢天谢地你总算能和人交流了。"她摇摇头:"我没得抑郁症。"我瞪眼:"我看象。"
她发了会儿呆,自嘲笑道:"他妈不愿意来,我妈签证给拒了,说好的月嫂临时又变卦了。我的点儿不是一般地背。他就是一孩子,什么都指望不上的。"
我在心里叹口气,勉强笑道:"好象潮汕那边男人就是这样的,老婆…可能要兼任半个妈。"
她又不说话了,诺大的房间安静的连掉跟针都能听见。
"他外面有人。"
她忽然的说话声打破寂寞,声音很弱可还是吓我一跳。"啊?"我茫然,也觉得突然,试探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想呢?"
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急躁,声音高了许多:"手机啊!他手机上的留言啊!"
"你还看他手机啊?"
这回轮到她惊讶了:"你不看?你不看陈彦的手机?"
我摇头。"我们俩从来不看对方的手机。不知道对方的屏保密码。"
她拧眉瞪着我,过了一会儿说道:"别跟我说你们俩银行里没有共同帐户。"
我点点头。"你说对了。是没有。"
她咧着嘴:"你们俩怎么跟老外似的。"
沉默了一会儿,我试着问道:"那短信…你觉得…不对劲?暧昧?"
她黯然失神的脸上渐渐出现一个凄凉地笑。"什么是暧昧呢?你说它暧昧,有男女挑逗的意思?那些话归于普通朋友间的话也行。"
她垂着眼帘发了会儿呆,又忽然开口了。"他很会玩这个。"
我想了想,对她说:"我觉得小志那人,可能会有点和人眉来眼去的,不过你要说他能做出什么大举动,可能性极小。"
当初在学校,我和小志是同一个系的研究生,经常在实验室办公室里见到。小志长了双电眼,到处放电。给我放电的时候我俩眼一闭,小志对着个死人放了几次没回应,就找别人放电去了。同学一年多,我也就见过他干这个。"他不会做出什么大事的,他没这胆。"我对项楠说。
"就是没大事才让人难受呢!"项楠叫道:"有事倒好了。至少你能下这个决心,是分是合。什么事都没有才难受呢!"
我听得莫名其妙:"什么事都没有你着什么急啊!就那短信,你又没看出什么来,你就说他外面有人?这不是自寻烦恼么?"
她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说话。呆坐在床上象个雕塑。除了墙上钟表指针的走动声,整个房子象个坟墓。我拉住她一只手,把它握在我双手的掌心里。她的手很凉。
"你知道那种感觉么?"她又冷不丁说话了。
"什么感觉?"我惶惑地看着她。
她唇边冷淡的笑容犹如冰花。"看手机上的情话时脸上不由自主地微笑,笑的很愉悦,只是那笑容不是你带给他的。情人节时收到一堆桃心巧克力,塑料袋上别着的小卡片精致温馨,上面的话语焉不详,令人浮想连篇。信用卡帐单上离奇的首饰消费,而你从没收到过那家珠宝店的首饰做礼物。没有原因的失踪,衣服上和你头发颜色不一样的几根长发。你稍微有点疑心,他有上百句话等着你,让你觉得是你有问题。你不断告诫自己别没事找事,是你多心,你不正常,你占有欲太强,你不断攻击自己,好让这个日子过下去。你好不容易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你的疑心病在做怪,他一直爱你。你再一次满怀信心和他亲热,闻见他身上莫名其妙的香味。你知道这种感觉么?无数次地自我鼓励,无数次地被打落回原地。他不断制造出一些小事让你心烦意乱,你越来越失态,越来越难看。他的时机掌握的特别好,每次都在你以为这事过去了以后,再出点新的诱饵让你担心。你想痛快了断,可你没有证据。所有人甚至包括我自己,都会说,是你小题大作,是你无事生非,是你主动离婚,破坏了这个婚姻,他是无辜的。他得到了一切,而我什么都没有,连别人的同情都没有。你知道这种感觉么?你明明感觉到了什么,你明明什么都没做,可有负罪感的是你。因为你没有证据。"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摇头:"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心安理得吧。他烦恼,他忧郁,那都是因为家里那个老婆占有欲太强,总疑神疑鬼,不好好和他过日子,才导致他象个忧郁王子。"她淡淡笑着,仿佛诉说的是别人家的事。"他不能承认他有错误,他没有这个承受能力。他希望能引起女人们对他的关注,所以到处留一些模棱两可的情,然后抱怨她们实在太主动太多情,太讨厌,追得他无处躲藏。他很善于做这些事。他在她们那里得到正关注,在我这里得到负关注,在她们对他的倾慕,我对他的猜疑中,体会自己是多么的重要,多么的被别人需要。他需要这样一个被争抢的外在形式,来增加他看待他自己的价值。"
我无奈一笑:"那我觉得,这是你们倆之间玩的一场游戏。他需要这么玩来增加自身的好感,而你也在积极配合,给他这种好感。要是他做出什么,你无动于衷,你该干嘛干嘛,他也就不玩了。"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我还是会伤心。"
她的脸上依然是淡淡的笑,空洞的大眼睛里却写尽了凄凉和忧伤。"这些人在满足自己需求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呢?"
我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她黯然发了一会儿呆,失神说道:"我知道他在别人那里不认真,那我心里也难受。一想到,就难受。有时候我挺佩服第三者的。如果她真是以插足为目的,以破坏别人的婚姻,自己取而带之为目的,那至少说明她,没准还有那个男的,俩人之间是真有了感情。如果我碰到这样的事,我让位,成全他们。现在这样,半死不活的,你连个影都看不见,却总能感觉这些影子就在你们中间。你闭着眼睛往下咽,它不上不下地噎着你,就是不让你痛快。你好不容易忽视了它,没过多长时间它又跑出来扎你一下。你知道那种感觉么?不是撕心裂肺的痛,没那么疼,也没那么干脆,疼一下就完了。是一种连续不断地,被马蜂蜇的感觉。让你疼到心里去,还哭不出来叫不出来。连续不断,才是最伤人的。"
我继续握着她的手,静静说道:"我觉得你需要心理干预了。你有没有发现你反复就是这些,你沉浸在这个循环里出不来了。要不要我帮你找社工?"
她苦涩笑着,摇摇头。"我知道我现在这样子有多可笑。你不用担心,我能控制我自己。"她转头看着熟睡的小BB:"他也知道。他很清楚只有我才是最能体贴照顾他那么个大Baby的人。他离不开我。所以他做不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大事。"她低下头自言自语:"小孩大人都需要我,就凭这个,就足够支撑我正常地活下去了。我知道该怎么做。反正慢慢地,学着看淡这些事。其实我已经学了很多年了…我原来以为,没这么艰难的。可是到现在了还是不能达到麻木的境界。我伤心的时候,就想找人说话,唠叨。"
"你随时都能找我唠叨。什么时候都行。别怕烦人。"我看着她笑:"我以前见过得了抑郁症的人。特别烦人,比祥林嫂都烦,翻来复去就在那么点事里头打转,沉浸在委屈里出不来。那是我刚工作时单位一个同事。最后我们全躲着她,最后她自杀了。那时候我们都没这知识,不知道她这样子其实是很危险的了。你要心烦,千万别压着,随时找我。"
她后来真的越来越淡然了。渐渐地不再为小志身上其他女人的味道而烦恼。后来又生了个男孩。这下更没时间"没事找事"了。家里俩小的一个大的,仨儿子让她忙得团团转。后来每次见到她,我都觉得她周身充满了母性的光辉,脸上是母亲看到儿子茁壮成长时,满足而幸福的微笑。
她过去了。有人可没过去。有天晚上陈彦回来后有些沉默,脸上的表情也能看出异样。晚上小孩睡了以后他倒了一大杯白兰地,对着电视上晃动的人影发呆。我坐了过去,问他怎么了。他有点伤感地说:"你还记得徐彬么,我那同学,以前两家经常一起CAMPING,这两年不怎么聚在一起了。他其实一直和我有联系的。他前几天出车祸了。好在人没事。我刚才去医院看了他。那样子挺让人难受的。"
我很惊讶:"严重么?会不会残疾?"
"破相了。现在纱布还没去掉,好了以后脸上会留永久性疤痕。那道伤疤挺长的,划过半张脸。另外断了根肋骨。"陈彦叹口气:"他早上五点钟开车去Georgian Bay,结果撞在一头Moose上了。那只鹿横穿马路,他没注意。全新的宝马,全报废。幸亏车上就他一人。"
"他一个人早上五点往三百多公里以外的地方开?"我觉得奇怪:"那边有房子要找他做经济人么?那到是个度假圣地,是不是有很多cottage要买卖呀。"
陈彦苦笑:"他是去找他太太。"停了一会儿,陈彦忽然长叹一声道:"他现在这样,他的太太是有责任的。"
"什么意思?"
陈彦默默喝着酒,好半天开口说道:"他这几年其实一直很烦恼。找我诉过很多次苦。他觉得他太太有外遇。"
"他觉得?"我疑惑地问:"他凭什么觉得呢?"
陈彦淡淡一笑:"这种事情,总能感觉出来的。身边这个人的心是不是全放在你身上,再迟钝的人也是感觉的出来的。别的不灵,这种事,那个直觉通常是很灵的。"他喝了口酒,接着说道:"徐彬一直觉得他太太和外边的人暧昧不清,而且那人还不固定,可一直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有几个。他说可能是他太太的前男友,另外还有单位里的上司什么的。为这事烦了好几年了。这次他太太她们公司去那边开会,也是度假,他终于没忍住,想去探个究竟。按他的话说,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没想到出车祸了。可能也是因为心里有事,开车的时候精神恍惚。哎,"他接连叹气:"我要是能拦住他就好了。"
我愣了半天才发感慨道:"原来男的也这样啊。我以为男的…挺大度的。徐彬那么开朗一个人,也这么看不开啊。"
陈彦惨笑:"这事…男女都一样,没几个看的开的。徐彬有时候拉我去喝酒,边喝边诉苦。他又找不着别人,这事又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也就愿意和我说。看他那样子,就知道这种伤害表面上看不出来,其实很深。他说他太太过生日,他花不少心思准备,全家很高兴在一起庆祝,忽然就收到别的男人送的花,写满了甜言蜜语的贺卡,他太太看的时候,那种沾沾自喜,想入非非的表情…莫名其妙地夜不归宿…反正诸如此类的事,连续不断。也就是些暧昧不清的关系,抓又抓不住,放又放不下。很伤人。"
他停了下来,失神盯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陷入沉思。大概是在回忆和徐彬在一起的片断。过了一会儿他淡淡感慨道:"没有几个男人,愿意在妻子身上闻到别的男人的味道的。"
我茫然发问:"他受不了他可以说啊。他没找过他老婆把这事公开谈么?"
陈彦哑然失笑:"这话怎么说啊?关键你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就成了无端猜测,小肚鸡肠。你说这话怎么说?别人对你眉来眼去的时候你不许有回应?不许沾沾自喜?这成什么了?有些话不说,双方都留有余地。一旦说出口,男的失去了绅士风度,还落下一个连老婆跟人说句话都干涉的恶劣形象。女的失去了主动权,以后就是再也不和别人说话了,也好象是被迫的不是自愿的。"他摇着头:"很多事都是约定俗成的,常识。常年和别人纠缠不清是会伤害身边人的,这都不用说,最简单的道理。这种事,一两次没什么,关键是长期。连续不断,才是最伤人的。"
"连续不断,才是最伤人的。"眼前是项楠失神空洞的双眼,喃喃自语。"你知道那种感觉么?说不出的痛的感觉?他什么都有了,你什么都没有。你连指责他的底气都没有。你只有伤心。"
我也倒了杯酒,靠在陈彦身边。他把我搂在怀里。我们安静享受了一小会儿全然拥有对方的时光。之后我背靠在他怀里,看着天花板问他道:"如果有条件,你会有外遇么?"
他认真想了很久,说道:"要看是什么样的条件。这个条件没那么容易满足的。这是会产生感情的。不是说你喜欢上一个人,接触几次,聊几次,然后趁你不注意,或者趁小孩课外活动,把小孩往球场里一放,你往她家里一钻,谈情说爱完事提裤子走人,接着回球场接孩子这么简单。外遇是会有感情的。一旦有了感情,后续的事就会特别麻烦。你不想联系了她还想,她觉得被你伤害了你会自责,她有什么难处你会想要去帮忙。很多后续的事在一开始是预料不到的。这个事态怎么发展也不是我能控制的。我反正是Handle不了这种关系。因为最关键的是不能让你知道。长时间地在心里隐瞒一个秘密,即使这事过去了,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知道有些人幽会完了一回家就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和配偶拥抱Kiss,哪怕身上还带着别人的气息。我是没这个心理素质。这都是幻想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很难的事。"他茫然摇着头,讪笑道:"我还真挺好奇那些人的,哪来的这么多时间精力干这个。都不需要带孩子么?和别人谈情说爱的时间拿来陪孩子不好么?婚外情的乐趣,没那么容易享受的到的。为了那点感觉,费这么大劲东躲西藏的到处隐瞒,没准跟谁说的都是瞎话。有这本事,不做特工可惜了。"
我吞了一大口酒,嘿嘿笑道:"我也挺奇怪的。反正我们单位里的中国人,尤其男的,似乎个个都是一副马上要被生活压跨了的样子,弯腰塌背,面色菜青,精神萎靡,形象单一。胸前挂卡,老婆剪头,国内带来的衣服几年不买新的。拎着饭包学雷锋,里面是隔夜的剩饭,上班勤勤恳恳,下班任劳任怨,接孩子做饭没完没了干家务挨老婆骂,就这么着,也挡不住出轨,可见爱情的力量有多伟大。"
"真有本事。令人景仰。我是做不到。"陈彦的脸上依旧是诚恳的茫然:"我觉得经营一份亲密关系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这种关系是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去经营的,不是说两个人搬一起住就完事大吉了。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那种好的亲密关系,就是说这俩人都能从这份关系中获得最大的好处和最少的害处,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非常难。更别说你要经营两份这种关系,其中三个人都能从中获益,不受伤害。我反正觉得没有可能性。也就小说里有这种情节。"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可能徐彬的不幸让他忽然生出太多感慨,让他有了罕见地倾诉欲望。那天晚上他很需要我陪他说话,我提议早点睡他不肯。他既然颇为认真地回答了我那个不靠谱的问题,我也就有了继续探讨的兴致。
"你这是意识层面的。大部分这种感情是无意识下产生的。你渐渐就对这个人有好感了,等你意识到,已经拔不出来了。不是有个词,叫情不自禁么。"
他很无奈地笑:"所以说有过婚外情的人,别的能力也会被人质疑呢。因为这至少说明他缺乏抵御诱惑的能力,任由感情泛滥。毕竟不是灭人欲存天理的年代了。 压抑恐怕不是情不自禁的理由。结婚对象是自己选的,结婚也是自愿的。结婚前怎么情不自禁都行,结婚后还情不自禁,这要饥渴到什么地步才会不顾这个约束。"
他喝干了最后的酒,把我搂进怀里,漫无边际地自言自语。"你可以和很多人保持各种各样的关系,却只能和一个人保持深入持久的关系。因为没几个人愿意和别人分享这么亲密的关系,我觉得我是碰不到这样的人的。一个就足够了,对其他的,只保留远距离欣赏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