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芭拉家的中国情怀

近几年每次趁儿子回来过圣诞节时,我们都请与我们家拥有几十年友谊的美国朋友芭芭拉聚餐。我们开车去密苏里河那边的圣查尔斯接她,餐后再把她送回家。芭芭拉的先生瑞德大约五年前去世了,他是位退伍军人,他们夫妻感情笃深。瑞德在世时我们与芭芭拉家的互动是反过来的,我们偶尔去她们家过圣诞节或其他原因的相聚,驱车去圣查尔斯有段路程,儿子年幼时正好在车里可以睡一觉。身为纽约人的芭芭拉在二十出头的花样年华,与在纽约长岛当兵的德州人瑞德相遇,婚后孕育四位女儿,三位在身边,一位远嫁加拿大。她就是美国所有电影或电视剧里的传统家庭主妇的形象,相夫教女,她甚至对自己成年的女儿在孩子年幼时出去工作都有微词。与她相反,她的所有女儿都是职业妇女。

他们年轻时向往离开纽约的生活,用芭芭拉的话说:“你所有的努力,只换来“我在纽约”这个存在用语,太不值得了”,纽约长岛自然是太贵了。于是他们将全部的家当和几位女儿放车上,一路西行,芭芭拉形容他们几乎通过在地图上掷骰子的方式来到了密苏里。瑞德当时除了军队的关系外,并没有确定的在纽约以外的工作机会。瑞德从部队退休后,他们家在密苏里的其他小镇停留过,瑞德随后在麦道公司从事技术工作直到退休,位于圣路易斯的麦道并入波音后成为波音的军机生产部门。几乎每次我们相聚的席间芭芭拉都是老风格,手里握着一叠照片,细数她的四位女儿繁衍的大家庭各成员的近况,她在去年的圣诞节告诉我们,她拥有九个孙子和八位重孙,今年更新说她的家庭还在壮大中,增加的都是重孙级别的。当看见照片中儿子小时候的玩伴小安迪现在己经成为歌手,他当时还是金童,我们不免感概岁月之流失。安迪从大学退学后全职成为在美国巡演的歌手,上次见面他刚从欧洲演出归来。用完晚餐后,芭芭拉邀请我们去我们十分熟悉的她家短述。

芭芭拉具有典型基督徒的慈悲,她的言语里经常引用圣经或上帝的话,我们也在不同的庆祝场合去过他们的教堂,但是在我们接触的几十年间,她似乎从来没有主动向我们传过教。我们的相识源于当年她主动在华盛顿大学的自愿者登记,目的是为了帮助外国学生学者家庭熟悉美国文化,而我们正好也在那里登记了。她就给当时英语还不是太好的我们打电话,邀请我们并告诉她家的地址,当时的记忆是我们需要在高速上“长途跋涉”才能抵达她家。

我后来才明白她专门选择中国人的原因是因为她们家与中国的渊源,她家拥有一些零星的此文中展现的来自中国的家传古董。我们二十多年前去她家时就被客厅里的这张照片震惊,两位外国长者在中国的正式镶裱的照片里,上面和两侧是繁体汉字的注释,烤瓷的照片题目为:“高有耀暨懿贞师母肖像”。芭芭拉曾告诉我,这是她们家里的宝贝,她不时这样对我重复强调,并称她去世后不知这些宝藏谁会拥有。她知道我对这照片的兴趣,欣然同意我拍照这些文物,有时开玩笑说你以前不是拍过吗。这是她的在中国做传教士的外祖父母的照片,还有其他穿中式传统服装的更年轻的照片。外公是德国人,外祖母是苏格兰人,他们在中国相遇并结婚生子,家里应该是英文、中文和德文的混合使用。外祖父看上去比外祖母年长十岁的感觉,年轻时的俩人和年长后的模样变化较大,仔细看才确定是同样的人,当然外祖父年轻时是戴的瓜皮帽。

芭芭拉于2015年过了八十大寿,也就是说她生于1935年,当时几乎仅有家庭成员参加的聚会只邀请了我们这家朋友,她的近三十人的大家庭中以北欧血统的金发偏多,红头发的后代都有好几位。她常笑话我不知道这照片的年代,因为我凭自己仅有的知识实在不明白照片上的小字的含义。这次深究照片右侧的“民国丁亚年冬月”是什么?古狗一番现在才知道,可能是“民国丁卯年”吧,也就是公元1927年。她母亲离开中国抵达纽约时应该是不到二十岁,一口流利的中文,芭芭拉小时候还记得母亲喜欢做米饭和使用筷子。芭芭拉天生丽质,人是相当聪明贤达,开朗大方,虽然为没有读过大学的全职家庭主妇,但是她熟读圣经,所以书面语言仍然是相当讲究。

芭芭拉的外祖父的德裔姓氏为Lauderer,我和她开玩笑说:“这确实是德国人的名字”,她说:“那当然”。我以前知道芭芭拉的外祖父葬在中国,今年圣诞节我是第一次听她说,外祖父可能是被毒死的,与食物中毒有关,具体的情况她也说不清楚。他外祖父从德国去中国传教的时间应该是1890年左右,义和团排外运动刚刚结束不久,外祖父的死亡日期应该是上世纪的三十年代,不知与什么政治动荡相关,芭芭拉外祖母把三位子女带到对她来说仍然是异乡的纽约抚养成人。苏格兰裔的外祖母名为Barbara,这也是芭芭拉名字的来源,苏格兰那边的亲戚还与芭芭拉有联系,他们一直都在写这位与中国有关的亲人的经历。芭芭拉外祖父母在中国生有二女一子,不明白芭芭拉的母亲排行如何,芭芭拉的姨为护士,无子女。芭芭拉的舅舅则是位医生,与犹太人通婚,最近她舅舅的后代将外祖父母在中国的绸缎礼服从纽约寄来。芭芭拉的母亲与英裔美国人结婚,芭芭拉有四位兄弟姐妹。

这次去芭芭拉家的路上,我还在猜测她是否会投川普的票,我把她的善良和她为纽约客的身份都考虑进去了,正反的可能都在我脑海里推测。当我们在她家门口看见川普的竞选标语口号时,一切都释然了。美国人对十分熟悉的人是无所不谈的,包括工作场合禁忌的政治观点,席间她告诉我们,她们全家无一人例外都投了川普。我只是向她提到“川普是你的纽约故乡人”,我们无从说起,但是绝无争论,虽然她也说自己不能看川普在电视上讲话的德行,然后加一句“谁知道那些富人怎么生活的”的无奈话。但是芭芭拉相信川普会对退伍军人好,而她当了一辈子的军属,后代也有随美军去科威特或伊拉克打仗的,记得当时战争期间饭前祷告时,瑞德还希望神保佑亲人在战场上的平安。几十年来我都知道她们是共和党人,观点倒和我这从共产党国家出来的无党派人士相似。

在那张穿西装的照片里,芭芭拉的外祖父大概已经近六十岁了,外祖母也有相当的年龄,两位老人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贡献给了中国,而外祖母必须选择逃离中国才能活命,完成了她从欧洲到中国再到美国的人生历程。25年前当我首次见到这些照片和文物存在于一个普通美国人家时,我的惊呀程度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我从来不知道这段历史,不仅仅是因为我是学自然科学而对人文领域的无知,更重要的是我们曾经生活在对外国传教士的历史一无所知的年代里。这些文物代表着我当年在中国受到的颠倒黑白的教育里不可能获得的真实历史,就像我们上学时几乎不知道南京大屠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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