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四十四)

宣判书上的朱红字迹渐渐干涸,字字如血,映射着写字之人愤懑不甘的心。拓跋焘枯坐良久,方渐渐平静下来,转身叫来宗爱。"明日你去传朕的手谕。直接交到她手中,不必抄送副本给秘书监。"宗爱讶然点头。按制皇帝的任何制,诰,旨,令,敕,都要传送一份给秘书省留底的。皇帝显然是不想让外臣知道此事。既要替她保密,又要她深知自己罪责所在,只能是悄悄写个罪状书,直接塞入她手里,不让外人看到。宗爱偷偷瞟了一眼皇帝,见他的神情萧瑟落寞,动动眼珠陪笑道:"天色不早了,陛下早些安置吧。"拓跋焘依然望着御案出神,宗爱又道:"陛下今晚…召哪位夫人侍寝?奴侪好早做安排…"

"谁也不要!"拓跋焘猛地起身向寝阁走去,宗爱立即招手,一列宫人鱼贯紧随其后,手中捧着龙柄壶净水瓶,香盒银盆, 服侍皇帝盥浴漱洗,暖被熏衾。拓跋焘双臂平展,木人一样任由侍女除掉身上的玉带紫绶,换上冰罗雾縠。他依然沉浸在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思绪里。他不明白自己因何会厚此薄彼,始终对杜氏耿耿于怀。同样的罪责,冯氏却激不起他的愤怒与不甘。他只觉得她可怜。也许冯氏就是胜在柔弱可怜上了。虽也有些志向意气,无奈脑力跟不上,不够聪明,每每做出的举动便如孩子般顽皮,他在一旁看着,犹如看戏,任由她折腾,横竖折腾不出他的手心。杜至柔可完全不同了。才气智谋,坚韧隐忍,胆量气魄,妖娆媚惑,甚至两面三刀巧言令色,她一样不少。只那一颗七窍玲珑心,就够他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应对了。这个女人竟然牵扯了他这么大的精力,让他爱恨交加,束手无策又欲罢不能。他如草原上的猎人,总想把她逮住装入笼子里,而她每次都能轻易跑掉,留下空空的笼子让他傻眼。他不得不发狠治她一次,象驯服野马一样,拔掉她身上所有的反骨,慢慢磨掉她的野性和戾气,让她学会低眉顺眼,柔弱恭谨,不然,以她如此过人的胆量和智慧,又不懂得藏愚守拙,以后…谁能护她周全?

侍女除去他头上皮弁冠,拔下玉簪,一头浓密黑发瀑布一般直洒下来,垂在腰间。他眉头紧皱,脑中盘旋着万般思绪,感觉一双微凉素手持着柄玉梳,在他发丝间穿梭梳理。他零乱的脑海渐渐放松,正当舒展眉头之时,忽觉头皮猛地一下刺痛,心中顿时再次火起,转头怒骂道:"贱婢!梳头都不会么?"那侍女吓得立即跪地低头谢罪,拓跋焘心中一动,抓起她的下巴往上一掰,目光对上她眼睛那一刻,脱口而出:"是你?"

他将杨婉瀴强贬为宫婢的时节,正是杜至柔遇险时刻。此后一颗心时时紧悬着,早将此事抛于脑后。实际上那不过是他一时气话,并非本意。可他的话是圣旨,虽然他自己不当真,也无人敢违抗。太极殿侍长只得按皇帝旨意,将婉瀴录入宫人名籍,每日在殿内扫洒擦洗,做些粗活。三个月来不曾引起皇帝的注意。他殿内的宫人宦者实在太多了。今日梳头内人有恙,侍长见她平日甚是伶俐,非要她来伺候。婉瀴心中万般恐惧,无奈抵抗不得,战战兢兢只想快些梳理完毕离去,不被皇帝发现,却是过于紧张乱中出错,反被皇帝抓了个正着。

她的出现实在太不合时宜。拓跋焘正处在低落怨闷之时,婉瀴瑟瑟抖动的惊恐立即唤起了他的记忆。那一声声悲鸣诅咒,为她的情郎逾规求情,皇帝的怒火顿时燃起。自从她这个狐媚显身,拓跋丕就象换了一个人。给迷得忘乎所以连圣旨都敢违抗,要不是拓跋丕拒绝出兵围剿高丽,古弼就是再蠢,他冯弘也是无路可逃。不至于象现在,让人贻笑大方,顺带着连他这个国主,都被人暗地讥笑。用的人是蠢货,用人的人又能机灵到哪里去?一连串的联想,拓跋焘把这莫须有的窝囊气全算在了婉瀴头上。他捏着她的手指愈加有力,似乎是要将她捏碎。婉瀴疼的头皮发麻浑身直颤,皇帝眯起双眼直视她的脸,阴鹜眸子一寸寸扫过她五官,慢勾起一侧唇,给了她一个魂飞魄散的魅惑微笑。"今晚,你来侍寝。"

杨婉瀴瘫跪在地的身子颤栗如筛,双唇抖动地过于强烈,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脸上涕泪横泗却顾不得擦,抬头看着皇帝的眼中是无尽的不甘,还有一丝乞怜。拓跋焘依然唇边带笑,低头玩味着她的痛苦,片刻,他看到杨婉瀴轻微的摇了一下头,眼中的乞求也变成了冷漠和拒绝。

"掌嘴,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份。"

随着一声答应,清脆的耳光声在殿中响起,一下接着一下。拓跋焘一袭广袖冰罗白衣,长发如漆,星眸如墨,懒洋洋地斜倚在榻上。时至仲夏,二十四扇榻屏已由锦缎换为云母,巫山缭绕的烟云淡淡勾勒在云屏里,每扇屏风的相间处,饰以镶金玳瑁荷花。榻上水纹青箪,琥珀白釉山枕,枕腹内填着脑麝,阵阵浓厚的香气自枕心发散,袭人肺腑。拓跋焘的手指轻轻敲在净白如瓷的枕面上,一下一下的清脆回响声,与榻前传来的耳光声节奏吻合,仿佛动听的催眠曲,交相辉映。

拓跋焘欣赏够了云屏上的水流云淡,觉得有些困倦,懒懒抬了下手,责打声停了下来。由始至终没听到杨婉瀴一声求饶。他感到一丝惊奇,斜眼向她看去。发髻散乱双颊赤肿,唇破噙血的女子,挣扎用尽最后的力气,向他投来一个轻篾的不屑。拓跋焘的黑眸中闪出一丝异色,哼了一声道:"怎么,还不服气么?"他懒洋洋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意兴阑珊地吩咐道:"拖出去吧。拖到城门口,慰劳守门的禁军。"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要将她扔到军营里,供一整营的兵卒享乐。

抓住婉瀴的两个侍卫眼中露出欣喜,跪下谢恩,婉瀴一直强撑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一声惨烈无比的尖叫划过众人耳膜,凄厉啼血。"不要——!"

终究屈服于淫威的女人睁开绝望的眼,刚好捕捉到拓跋焘眸中得逞的笑意。

绣着合欢鸂鶒的绮罗衾下,狂暴肆虐无一丝怜惜。拓跋焘连敷衍的前戏都懒的做,直接占有了身下的女人。在达到转瞬即逝的顶点后摊开虚弱无力的身子,眼睛紧闭,嘴微微张开,发出梦呓般快意呻吟。休憩片刻,他睁开眼,翻身吻住女人带血双唇,一双手在她赤裸的胸口猥亵地揉捏着,半眯长眸似笑非笑地欣赏了一会她被蹂躏的泪,湿润的红唇缓缓移到她耳边,在她耳畔轻声吐出两字。"贱人。"

云离楚岫,雾散秦楼。杨婉瀴一夜不曾闭阖的眼中无泪无光。所有的泪水都已流干,心中的千种恨万种愁,此时化做刻骨的麻木和悲凉。身边鼾睡的男人依然紧贴着她的身子,寝宫里雁足灯长明。烛影幢幢摇动,他的呼吸沉重均匀,剑眉疏展,睡态憨然。逝去白天的乖戾,此时的拓跋焘神色恬静,象个纯真的孩子,象…拓跋丕。

随着这个名字闪出脑海,杨婉瀴似被厉剑穿心,痛得浑身缩成一团。以为再没有泪水的眼中再次莹光荡漾。死死捂住嘴,喉中发出嘶哑压抑的悲泣,如枯枝头上泣血的杜鹃。拓跋丕的身影如同烙印,倔强钻入她的五脏六腑,凶狠而残忍地搅动她的心,搅得肝肠寸断。他的柔情,他的关怀,他的真诚爱意,桩桩件件,历历在目。苦涩的泪融合着咸腥唇血,强硬灌入婉瀴的喉中,堵在心头不上不下,她大口喘着气,强忍悲愤拼命压抑全身剧烈地颤动,身边的男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翻了个身,人却没醒,无力将臂膀搂在了杨婉瀴身上。婉瀴的全身立即笼罩在他怀里。睡梦中的男人感到怀中的一团温热,脸上露出欣慰甜蜜的笑容,双唇嚅动,低唤成语。"阿柔。"

薄雾散尽,远处钟鼓齐鸣。百余口宝鼎齐齐敲动,报晓钟声响彻云霄。风飒云卷车马横行人流涌动,上至天子下到小吏,撩袍端带峨冠高悬,或朝堂或衙署,分别流向各自该流向的去处。

皇帝那一页薄薄的敕旨,流入了杜美人的漪兰阁。杜美人叩首后接过,被上面一句句触目惊心的词语震慑的惊恐抖动,脸色霎白。

她万没想到皇帝会这样骂她。从内到外,从品行到举止到仪容,从头到脚彻底否定了她。一无是处。杜至柔凄凉惨笑。赞美过的活泼现在是轻佻,向往过的心心相映如今是恃恩自恣,欣赏过的刁蛮可爱变成了礼度率略,钦佩过的足智多谋转化为无将之心。"无将之心…"杜至柔喃声念着,后背阵阵发凉。历数的罪责里,这四个字最重。"我有反叛谋逆的举动么?"她蹙眉苦笑。"是了。定是暗地传信季姜的事,被他知道了。"她心中泛起绝望,一浪高过一浪。

他连他们曾经有过的如漆似胶,两情相悦,倾心恩爱,都全部否定了。不能承栉奉帚,琴瑟声和?几个月前他还在口口声声,心心念念,"我们做结发夫妻…夫妻同体…知音知己…"她抬起呆滞的双眼,眼波扫过漪兰阁每个角落。几案上还留有他的翰墨,衾被上还留有他的余温。依然鲜亮的恩爱画卷缓缓收起,画中的美人黯然退场,两手空空。唯一剩下的,就是这一顿结结实实的痛骂。

古来帝王多薄幸,水流花谢两无情。一朝起了嫌隙,翻脸快过翻书。她又有什么资格怨恨他无情呢?是她先无情的。她只是没想到这报复来的这么快。他有仇必报,她爱恨分明。如此般配,最切齿诅咒的仇雠,往往也是最心灵相通的知己。杜至柔低头向那手敕望去。她明白他的意思。手敕如密信,他到底还是想护住她。他没有降下诏令,没有让传旨的内监在她面前大声朗读,他到底给她留了几分面子和生存的余地。这上面的"无将之心",若是让人听见传出去,她死有余辜。

她如凝固的雕刻般呆跪良久,才发觉耳边似乎有人在呼唤。"娘子…杜…娘子?"她浑身一颤眼瞳骤紧,发现宗爱正低头直直看着她,脸上是一贯顺从的笑。

"娘子,谢恩吧。"

她转动麻木的腿,面向北方双手加额,以身触地。"妾…"

刚吐出一个字,宗爱止住她道:"娘子。您该改口了。"

杜至柔平贴地面的双手猛一收紧,长长的指甲在地上留下抓过的痕迹,刺进手心。原来还嫌杜庶人不好听,今日方知连庶人都做不成。挣扎半晌,杜至柔纂紧的双手无力张开,再此恭敬平贴地面,额头碰地,颤声叩谢道:"奴婢顿首死罪,诚惶诚恐,乞垂宽宥。恭惟圣主恩慈,不可勝量。奴婢伏蒙圣恩,感极涕零。"

骨瘦形销的后背起伏颤抖了很久,杜至柔才缓和过来情绪,慢慢抬起了头。暧柔晨晖之下,她依然清秀如画的五官上,神情麻木平和,无怨无伤。宗爱看着她,心中叹息,再次开口。"请返还您的诰封玺印,册牒。"

杜至柔似乎怔忡良久,才想起那是什么。挣扎从地上爬起,一阵天旋地转金星乱迸,她大口喘了好一会气,步履艰难向内室走去。暖阁里一众侍者早已详知端倪,看着她的目光或冷漠,或麻木,或忧伤。漪兰阁的总领侍长,一个瘦脸高颧骨的中年女侍,已将她的妃玺玉牒准备好,递上那一刻,印章上镶金的龟纽,闪出一道刺眼的光。她低头接过,转身的瞬间,分明看到那张瘦长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讥讽与幸灾乐祸。耳边响起拓跋焘恍如隔世的预言。"你我可以拭目以待,看看你今日救下来的这些人,日后是怎样嘲笑你唾弃你,是怎样劝导他人,不可步你后尘的…你成为了胜者,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尽管你用了无数生命做你的垫脚石。你沦为败者,你所有的骄傲和坚持全部沦为笑柄…民心?民心只认强者,只服权威!"

她穿着初遇拓跋焘时的一袭绿衣,手上空无一物,被宗爱带出了阁门。身后的重门层层关闭,她迈向掖庭的脚步略一驻足,犹豫片刻,终是没有回头。"娘子,这边走。"宗爱躬身道。杜至柔木然道:"你不改口么?"宗爱边走边笑道:"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奴侪带您去掖庭局。万一您还有什么吩咐…也好有个照应。"

跟在宗爱身后,只觉两边红墙阑囿渐渐斑驳褪色,宫墙内外松柏翠枝愈加稀疏,脚下原本整齐光洁的水磨砖路不知何时变成了杂乱土坯铺成的碎石路,阴冷的潮意伴随着地气,催生出长年不去的青苔,在石头缝隙间蔓延。踏入掖庭荒凉庭院,只见四周蒿草的茎叶竟都冒过了宫人的头,院落一角,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奴正推着沉重的石头磨盘,有气无力地转动着。女子的年龄不大,背脊却已完全佝偻,两片崚嶒肩胛,高高耸起,把她那颗瘦小的头颅夹在中间,她前额上的毛发都已脱落殆尽,只剩下脑后挂着一撮零乱发髻。她旁边的地上,另一老妇正在舂米,蓬乱的白发用破布网起,歪系着裙子,露出一双粗糙红肿的手。杜至柔闭上眼睛。地狱里爬上来的活鬼。这就是她将来的样子。她睁开眼,往自己的身上看去。淡绿春衫映着日光,裙裾随暖风微荡。今后,连这个也没有了。犯罪宫人只能穿粗糙的麻葛。果然,掖庭局主事丞,一个面庞滚圆,脸上坑凹麻点好似风干袖子壳的老宦官,斜眼打量了一下无力倚靠墙角的女子,蜡黄槁枯的脸上一幅病容,不以为然向手下人吩咐道:"去给她换衣服。"发配掖庭的均为籍没罪人及家属,每日所见面黄肌瘦凄惨哀嚎乃至棰楚伤痕奄奄一息的,实在太多,刚进来没几日便要收尸的,也不是没有。杜至柔的惨状,实在引不起他多看一眼的兴趣。便是第二日就死了,也不过多准备一捆草席。几个老宫人将她拖进暴室,杜至柔挣扎推开她们的手,自己换下了绸衫,套上灰葛。再出来时,她连站立都不能了,摇摇晃晃瘫软在地。从后宫到掖庭,不算很长的路,却已耗尽了她的体力。此时的她只觉自己身陷三途烈火。周身火烫如炭炙,口中干渴似煎熬,耳边隐隐听见拖着长声的悲泣,犹如鬼哭。神智恍惚中,听到头上又传来那老宦官刺耳的嗓音。"解了她的发髻…"

似乎有个小黄门应声向她走来,杜至柔猛一机灵,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那人影重重甩出一巴掌。随后抬起颤抖的手指,虚弱无力指着那簿丞骂道:"你..休要放肆太过了..你现在..去请旨,叫陛下赐我死...你便是将我锉骨扬灰也无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是你等阉奴可以染指的…"

那老宦官微微一惊。到了他这个去处的竟还如此嚣张,命都快没了还想留尊严和气节。正待发作,一直冷眼旁观的宗爱此时开了口。"主簿做事也忒苛刻了些。这小娘子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发髻,能有什么碍事,还能藏凶器不成?难到非要蓬头垢面的你才满意?"

那簿丞更加惊愕,使劲盯着宗爱,心中疑惑不已。

宗爱为皇帝身边近侍,以前从未出现在掖庭。国朝黄门内侍顺延汉宫管制,一个庞大的内侍省分成好几个局,伺候帝后嫔妃的为入内中使,和外边掌管采买宗正刑狱掖庭的内监完全分开,彼此很少接触。那簿丞连帝后嫔妃所居的内宫都没进去过,自然不知道这位宗爱是谁。大魏内臣品秩及人员配置照抄外朝,每局分设内侍四人,内常侍六人,内遏者监六人,内给事八人,均由宦官担任,掌管宫禁诸事。宗爱为内侍局内常侍,掖庭局簿丞亦为内常侍,二人品阶相同,均为从八品下。那簿丞哑然看着宗爱身上与他相同的服色,脑中飞快地琢磨这二人什么来头。地上这个虚弱不堪的女人显然不是普通人,斥责他时所表现出的气概已知她至少是贵族出身。贵族又怎样?每一场大案或是战争,卷进来的贵妇何止百人,有本国的有虏自别国的,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被绳索串在一起犹如牲口展示一样带过他面前,只他见过的王妃沦为卑贱奴隶的就数十人,哪个不是哭泣悲涕着认命。也有刚毅不屈,天真到还想保留以前作派的,一顿带血的鞭子下来,没一个再敢哼一声。今日又有不长眼的皮痒了。他脸上那两个眼袋子浮肿起来,眼睛挤成了两条细缝,喝叫左右皮鞭伺候,宗爱提高了点声音,对他冷笑道:"阁下当真是不长脑子,活该你一辈子呆在这昏天黑日底下看犯人。"宗爱斜睨了他一会儿,慢声说道:"主簿在这宫里想必也是有年头了,连个为人处世的道理都没摸透么?也是,你这里见着的净是从高处跌到泥里的,却不知宫里更多的是一步登天的,尤其是女人。眼前就有例子。当今尊贵无比的皇太后,二十年前也是没入掖庭的奴隶。东风常向北, 北风也有转南时。别以为谁就永远翻不过来了。到什么时候,给自己留条后路,留个回旋的余地,别把事做绝了。"

那簿丞愈加惊讶。大魏自开国以来,从未有皇帝的妃子被黜为奴隶的先例。是故那簿丞无论如何猜测不出杜至柔的来历。宗爱在将人带来记录宫籍时,只说是皇帝身边的侍女,犯了罪发配来的。并非他有意隐瞒。让人知道了她曾是伺候过皇帝的女人,曾集万般宠爱于一身,如今衣不遮体丢在荒凉院落里随便糟贱,丢的也是皇帝的面子。故宗爱不愿公开杜至柔的身份。他告诫那老宦官的话,也并非真为解救杜至柔。他伺候皇帝也有几年了,深知这位主子的脾气禀性。虽是不通男女之事的阉宦,也看得出来皇帝对这女子尚未忘情。万一哪天杜美人重获恩宠,秋后算帐,他不曾落井下石,那帐算不到他头上。即便没有这一天,那喜怒无常的主子不知何时忆起旧人旧事,打听到底下人曾如此虐待过她,保不齐又要翻脸,到时自己也遭殃。他发作起来要杀要砍,怎么着都行,过后可是从不认帐。到时他说朕贬她为奴不假,可没让你们这样欺辱她。翻手作云覆手雨,倒霉的从来都是他们这些奴才。

那簿丞将方才宗爱的话反复嚼上数遍,挤出点笑容道:"多谢常侍大人提醒。只是她这头发,是一定要散开查验的。这里的活计不太好做,常有刚进来的女人受不了苦,用头上的发簪自戗…"

话没说完,杜至柔一把拔下头上玉簪,一头乌云秀发顷刻间飘散,直垂在地上。她望着手里精致无比的金玉猫眼凤头簪,忽然用尽力气掰了下去,无奈手上无半分力气,试了几次后失败,扔在地上,对宗爱道:"折断了,还给他!"

宗爱叹口气,将那玉簪捡起,用衣袖拂去上面尘土。那是皇帝为了取悦她,特地命人取了昆仑山和阗玉,精心琢雕而成的。宗爱还记得皇帝手持玉簪站在晨妆美人的身后,细心替她插入云鬓时,二人情投意合的相视笑容。他将那簪收入袖中,望着杜至柔摇头叹道:"娘子实在不必如此。折断了,就再接不上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杜至柔胡乱用手指扒了几下头发,从地上捡起一根细柴棍,将乌云秀发草草挽起。她不再说话,挣扎向外走去。她被带去舂米推磨。没打发她去清理溷藩,似乎已是很仁慈了。宗爱那番话,确是起了点作用。她苍凉一笑。挽起袖口推动磨盘那一刻,强忍了一天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她连忙用手掐住眼眶,将两泡泪水硬生生憋了回去。便是再屈辱,也不在人前落泪。自幼养成的傲气和高贵,即使到生命最后一刻,也要散发出光辉。即便是死,也要死的有尊严。那是父亲从小对她的教导。想到阿父,她用倔强支撑的意气忽然减弱了下来。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死在这里,就如同菅草一般无人问津。阿父的冤屈,百十余口的血海深仇,谁来慰藉?求死不难,求生却不易。"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她自己的声音,弦犹在耳,那是劝解别人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只是说时容易,当真做起,才知自己的天真和无知。忍辱含垢,任人践踏,卑微下贱,只为活着,靠那一点信念的亮光活着,何其艰难。她的眼前阵阵发黑,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下涌,她低下头,看见了脚边几滴刚落的鲜血。"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大仇还没有报,现在还不能死。活下来,哪怕是在他脚下乞怜,哪怕尊严扫地。那点自尊,在死亡面前,是多么的无力。全身的巨痛令她再无法强撑,虚弱无力倒在了石磐上。皇帝往日对她的柔情,潮水般涌上心间。她仿佛看见他的身影自那掖庭低矮的门中出现,面冠如玉,寒眸如星。他来到她的身边,一如既往地爱抚,疼惜地在她耳边细语。"阿柔,怎么瘦成这样了?我带你回去…"

今日方知,自己也如寻常女子一样,渴望被怜惜,被捧在手心里宠,哪怕…这恩宠来自于仇敌。今日方知,当日的百般呵护是多么的珍贵,自己逞一时之气,不肯低头屈服又是多么的愚蠢,狂佞,意气用事。没有忍人所不能忍的能力,谈什么报仇雪恨。没了皇帝的宠信,沦为最底层的奴隶,还想向他报仇,痴人说梦不过如此。耳边果真有脚步声临近,她挣扎抬头望去,来人头带笼冠,身穿绛纱袍,她来不及看清那人的容貌,只觉死神正张开双翼,迅速向她袭来,她睁大惊恐万状的眼,挣扎抓住来人的衣裾,凄惨哀鸣,泣不成声。

"陛下…我知道错了…求陛下…饶恕…"

话没说完,她昏倒在地。点点殷红由里向外,层层晕开,那身粗麻褐裙如霞光扯裂,挝洒天幕,滟滟潋出一片瑰丽的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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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无将,原指不要有叛逆簒弑之心。出自《公羊传·庄公三十二年》:“君亲无将,将而诛焉。” 。 西晋后这个词反着用了,指有了叛逆簒弑的心。《晋书·刘聪载记》:“然后下官为殿下露表其罪,殿下与太宰拘太弟所与交通者考问之,穷其事原,主上必以无将之罪罪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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