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至柔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阁子里。泣血残阳透过窗棂,将屋里的一切都染成了暖色。竹影婆娑药香缥缈之间,一位身着大交领绛纱袍的女官,温柔对她展颜。
"娘子可算醒了。"她长长舒出一口气。
杜至柔眸中恍惚良久,双瞳才渐渐落在女官脸上。努力在脑中搜索,无奈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仿佛一切过往,都已化做前尘旧事,倒泻在光阴流水里。
"这是哪里?"
女官柔和一笑。"这里是六尚所在的南北三堂。我是尚仪局内司,我姓何。那日奉命去掖庭探视娘子,不想娘子突然晕厥。娘子已在这里昏迷两天了,今日方醒。"
杜至柔恍然忆起那日的情景。发配为奴的凄凉与痛楚,清晰无比地浮上心头。她想起了倒下那一刻,心底的巨大悲痛,悔恨,和最终被迫折腰的,屈辱。她垂下头,喃声问道:"是奉了…陛下的命去看我的么?"
女官摇头道:"陛下不在家,南巡雁门关去了。那日是冯昭仪听闻娘子落难,悄悄命我前去探望的。娘子晕倒后,昭仪心急如焚,命我等尚局女官将你安置在这别院里,又命一班御医精心诊断调治,娘子才得以脱险的。"
尚仪内司为从五品女官,品秩相当高,典皇后宫中事务,导六宫嫔御。如今中宫尚缺,此职位便成为辅导次一品阶的昭仪侍从。平日随侍冯氏左右,辅助她统领后宫事务。杜至柔这才记起,她为数不多的几次造访冯季姜,原是在她阁里见过这位何尚仪的。她心头掠过一丝失落,随后自嘲。"既然当初不珍惜,今日就不要再抱幻想了。免得再叫人耻笑。"
女官见她神情萧瑟哀伤,温言劝道:"娘子不必过于忧伤。昭仪已知会掖庭,以身虚体弱之由将你暂时调离。娘子可安心在尚仪局养病。车驾返平城还需数十日,到那时想来陛下的气也消的差不多了,昭仪再去向陛下求情,脱了娘子的贱籍,并非难事。只是娘子的病,千万小心,虽然流血已经止住,可是瘀血内阻,气虚下陷,需要长期卧床静养,慢慢调理,才得见好。昭仪给这院里增了十名宫人,专为服侍照顾娘子的,她还自己出资,命御药监采买天下奇珍药材,又为你安排了药膳,每日滋补。另有医官佐以艾灸疗治。娘子看在这许多人的情谊上,也不可过于哀愁了,尽快把身子养起来。昭仪若有闲时,也会常来看你。"
随后数月,果然见冯季姜常来探望,嘘寒问暖,甚是体贴入微。"这是我们燕国长白山的参,深山老林里的,比别处的更好呢。"杜至柔无奈笑道:"前日你送来的还没吃完,我这里还有三两支…","什么时候吃完了只管差人去问我要。"冯季姜捧起杜至柔的脸,鉴赏一番后笑道:"今日气色又比往常好了些。"杜至柔笑道:"镇日卧床傻吃傻睡,养猪不过如此。"冯季姜道:"过几日我命人将你这间小院整理一番。这里倒是清静,只园中草木生得太盛了些,挡了日光,不利于养病。"杜至柔笑嘻嘻道:"极好极好。再给我这阁子里置几轴插架,省得我书都没地方摆放。还有还有,我这榻屏也该换了,姐姐送我一幅陆探微的山水做榻屏可好?"冯季姜恨得捏她的脸蛋:"得陇望蜀贪得无厌!从我认识你那天起,便是这样的作风!"放下手,脸上的微笑渐渐散去。"还说是养猪。养了这么长时间,脸上还是没肉。下巴尖的可以犁地。这个样子让陛下见了,不被吓跑已是万幸,怎能再获恩宠。"
杜至柔的笑容也随即消失,望着床边围成一圈的素白榻屏,喃声道:"藏在这里不被他看见,同样难获恩宠。"冯季姜觉察出自己失言,忙开解道:"你别着急,慢慢的陛下消了气,总有出头之日。"杜至柔讪然一笑:"如今这番光景…愈加难了。"
拓跋焘南巡归来第二日,冯季姜便跪于他寝殿外求见。斜倚凭几看书的皇帝头也不抬,淡淡对传令的宗爱道:"若她是为杜氏而来,叫她起去。"皇帝显然是要借杜氏儆猴,将后宫做一番严厉整顿。素日倍加荣宠的女人,一旦冒犯了他也是严惩不怠,下场凄惨。后宫诸妃并不知这里头的详情,却充分的接受了这处置的警戒,绝不敢再在他面前有半点造次。后宫那些是是非非偷偷摸摸乃至勾联外臣以壮权势的行径顿时收敛了很多,皇帝望着一众唯喏噤声的寒蝉,心中一丝得意的冷笑。冯季姜见皇帝仍不松口,只得再次延缓,其间心神不宁惴惴不安,她先斩后奏将杜至柔放了并藏身于偏僻别院,按理是她的份内之举。左昭仪有权任意调配宫中所有女官奴婢,不必知会皇帝。男主外女主内,后宫原就是女人的天下。然而贬杜氏为奴是皇帝亲自下的敕旨,她无论如何不能绕开皇帝,擅自放人。她把应对的理由和说辞都想好了,时刻寻找禀明的机会,然而三个月来皇帝连一晚都没有给她。她察了彤史的记录,赫然发现这三个月他竟未宣召任何嫔御陪侍,起居注上寥寥出现几次的名字,竟是他寝宫内一个姓杨的宫女。她没兴趣深入探索皇帝的意图喜好,她只关心皇帝对杜至柔是否真的绝情了。果真如此,倒也容易了。丢如弃履是生是死不闻不问,把这个人全然忘记,也就给了杜至柔不被打扰长期静养的好时机。她那身体是需要慢慢调理的。等养好了再给她找个安逸的去处,做个闲散宫人,在这深宫内院里,两人结伴打发生命中剩下的漫漫长日。古来寂寞宫花,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很好了。有时她会疑惑,皇帝也许已经知晓杜至柔逃离了苦役,并默许了下来。杜至柔一夜之间由盛及衰的遭遇太过离奇,宫里多少双眼睛关注着她的结局,相互打听这人是否还活着。她藏身的六尚是女官办公所在地,女官们又是嫔妃帝后的陪侍人员,与皇帝及众妃的关系甚密。宫里人多口杂,杜至柔在哪里养病的消息会传不到皇帝耳朵里?冯季姜耐心等着,总能等到个机会,向皇帝探个虚实。
然而她等来的是皇帝册封新昭仪的消息。北凉国主沮渠牧犍,战战兢兢迎娶大魏武威公主后,望着公主带来的一万精兵侍卫做的陪嫁,吓得夜不成寐。深惧于拓跋焘的强悍与霸气,竟然送了两个妹妹前来和亲。两名北凉公主亭亭袅袅步入紫微殿,丹阶下一众大臣望之若仙,丹阶上的皇帝好不畅意。他既得意于自己的威名远扬震服四夷,更满意于两位公主与众不同的美貌和气质。曼妙身姿带着浓浓的异国情调,奇异的绀栗色秀发高挽成反绾灵蛇髻,皎腕玉手如上等羊脂玉般晶莹细腻,琥珀色瞳孔摄人魂魄,清澈见底。姐妹二人面貌相似,妹妹玲珑娇嫩,体态婀娜,姐姐柔媚冶艳,更胜一筹。皇帝不由龙颜大悦,当夜便召姐姐进御,第二日一早便叫黄门郎写了册文,册为右昭仪。而妹妹虽是以媵的身份送来的,却出人意料的被安置在公主们所居住的院落里。据说是姐姐侍寝时向皇帝讨的恩典,陛下宫里的女人已经够多的了,不缺她妹妹一个,何况还有她这样的妙人伺候陛下,不如就将她妹妹留着以后配给哪位大魏宗室好了。侍寝第一晚就敢向皇帝提如此非份的要求实属罕见,更罕见的是皇帝竟然欣然应允,果真将小沮渠氏养于宫中,食邑一百五十户,俨然大魏公主的待遇。没过两日宫中又是一片微叹,皇帝配给右昭仪沮渠氏所居的寝宫,正是以前杜美人住过的漪兰阁。众人一阵交头接耳,之后很快各自散去。漪兰阁内原先服侍杜美人的诸多宦者侍女更是见怪不怪,神色平常。谁来都是一样的伺候。新美人压倒旧美人,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这般流水样的交替更秩。
闲言碎语传到杜至柔耳里时,她正靠在窗前软榻上,静心品味腊梅的清香。她躲在这间偏僻小院里静养已有半年。能下地走动后,她带着服侍她的小婢女,把那疏于打理的废弃庭院重新整饬了一番,篱边种菊,架下纫兰,小小院落焕然一新,画廊零星金粉,池馆参差苍苔,远处竹树掩映的廊庑衔接,亭阁楼谢,俱都在烟色水光之中若隐若现。众多花草中,她尤爱兰花,幽贞淡雅,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仿佛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她喜欢这样世外桃园般的清静日子。冯季姜又来看她时,闻着满室的幽香,打趣她如此清心寡欲,宁静无为,敢是要做神仙了。"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冯季姜咋舌道:"外面风雨如晦,你还在这里修身养性,当真稳的住秤砣。"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姐姐提醒的好。"杜至柔眨眼道:"我想了半日,也不知给这院落取个什么名字。姐姐这一提,便叫它兰佩轩如何?"冯季姜笑容一滞,喃声念道:"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她抬起头,恶狠狠赌气说道:"不好!这名字不祥!你看你这里,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应叫它兰畹轩。"
入冬后,杜至柔惊喜发现,靠窗那树枯萎的老梅,竟似芙蓉泣露,发起嫩芽来。翠绿的花萼,苔枝缀玉,夜雪初积,只需推窗,便可赏玩。一次来了兴致,独自扫了一盅梅花瓣上的落雪,回到阁中烹至鱼眼水泡,碾筛茶饼,点汤制茶膏。煎水调膏后执起一柄茶筅击拂,纤指柔荑轻松一转,茶汤表面浮起的乳白沫上便隐约出现一副淡淡山水,看得一众侍女目瞪口呆。有时午夜梦回,透过重重帘幔,躺在枕上就可闻见沁骨的暗香。每当花开时节,她的室内便不需焚香。她闭着眼细细品鉴,之后起身来到前面的尚仪局,向何尚仪要来册封昭仪的玉牒副本一观。
笔峰端正质朴,是刚兴起的魏楷。"门下:北凉太祖第九女兴平公主沮渠氏,小字焉枝,年一十又六。柔姿婉训,淑德克茂。禀训皇闱,惠性早成。令月有典,笄年在时。可册为右昭仪,所司择日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尚仪局一名低品女官亦在杜至柔身旁,侧头伸着脖子和她一同看完后,低声笑道:"焉枝…胭脂。堂堂公主还有叫这名字的,好象烟花巷里的花名。"
"他们是匈奴人。胭脂是匈奴语美丽的意思。"杜至柔淡淡说道。又低了头,望着那玉牒出神。
那上面的溢美辞色是任何一个嫔妃不曾有过的。只一夜便封为正二品的昭仪,更是大魏开国以来的首例,连冯氏都不曾有的殊荣。杜至柔神色落寞地叹口气,喃喃自语道:"她很美丽么?"
"她姿色并非绝等,若论短长,她比不过冯昭仪。"何尚仪接口道:"陛下大概着迷于她的风情,与我等中原女子的确迥然不同。看那眉眼,应是混了西域或是天竺的血统。我听说她祖母是天竺人,他们北凉因此十分崇尚佛教。两年前他们虔诚礼聘了高僧昙无谶到姑臧,向北凉皇族传授大乘教法,还翻译了《涅槃经》和《优婆塞戒经》。那高僧法术无限,能驱鬼给人治病,北凉国主尊他为圣人,诸多王女公主也拜在他脚下,和他学习法术。"
"昙无谶…怎听着这么耳熟?"杜至柔颦眉思索,何尚仪笑道:"便是给冯昭仪换胎神药的那一位。"杜至柔恍然大悟。又拿过那玉牒读了起来,越看上面的词越觉可笑,不禁掩口,心中感叹不已。
早在两年前冯季姜非要去求药时,杜至柔便已将这个昙无谶的底细打听了清楚。来自鄯善国的天竺人,与鄯善王的妹妹曼头陀林私通,东窗事发后逃到大魏,自称有方术,能驱使鬼给人治病,能让女人多生孩子,能换胎。"能让女人多生孩子,"杜至柔抿唇偷笑。难怪这位北凉公主如此神速地获得了皇帝的青睐。北凉所有的公主王妃,怕早将这法术练的炉火纯青。"禀训皇闱,惠性早成。"杜至柔的目光落在册牒这几个字上,忍俊不禁竟笑出了声。多么贴切的讽刺。宫闱之内一群公主,屏心静气地接受房中之术的训导。杜至柔的神色渐渐变冷,望着皇帝寝宫的方向,唇边绽放出一个冷淡之极的笑。
"妹喜亡夏,褒姒覆周。只怕我们又有好戏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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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出现的烹茶技巧是宋代的。之前一次杜给皇帝煎茶是唐代的方法。我让女主穿越了。中国直至明代中期,茶才泡着喝。在此之前的茶其实是粥一样的饮品,比较粘稠。大碗饮用。我们现在常见的小茶盅比如闵浙一带功夫茶用的小杯子,也是明代才出现的。之前没有烧制小杯的技术。最早是在魏晋时期上流成功人士逐渐形成了饮茶习惯。当时的制法比较简单,不过也要用小锤敲碎碾中研磨,煎时也要加盐和姜片。到了唐代开始花样翻新,各种碾研细筛过滤的工序,非常繁琐,加的佐料多达十种。到了宋代又不同了,不仅保留了唐人的技巧手法,更精致到在茶面上做画,还比赛,看谁画的最象,画面最持久。宋人的生活过于精致高雅了,失了唐人的粗旷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