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塔基拉危机和中等收入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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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朵莱在莱昂创立皮革原材料期货市场是做了一件好事,那她同时另一个非常有远见的好事那就是在皮革原材料市场的交易全部用美元结算。墨西哥1994年的经济危机充分证明了她的远见卓识。

通货膨胀是拉丁美洲国家痼疾。宇文博刚来墨西哥时,在商场经常听到人们以百万比索计价,实在觉着惊讶。后来才知道,他手中现在用的钱实际上是所谓的“新比索”(Neuvo Peso)。在1993年,当时的墨西哥第53届总统卡洛斯·萨利纳斯 (Carlos Salinas de Gortari) 将老比索去掉三个零,于是一新比索变成一千老比索。但登场才一年,1994年新比索就又爆发了被戏称为“塔基拉危机”的金融危机。 新比索不是被腰斩,而是被膝斩得只剩下了三分之一。宇文博有些惊讶和不解,曾向朵莱请教过这个疑问。

朵莱有些犹疑:“这个我还真说不好。你知道我不是学经济的。金融投资也是因为生意需要给逼的。不过‘塔基拉危机’也许并没有在亚洲欧洲引起多大关注,但当时对美国经济的影响还是相当大的。所以美国有不少学者研究过它。

说到莱昂的皮革原材料期货市场用美元结算,倒不是我有先见之明,能预料到1994年的比索暴贬。主要是我们的制鞋业很大部分是出口到美国和加拿大的,用美元结算对皮革供应商和制鞋厂商都比较公正而且方便。还有不光是我,其实许多商家对比索并没有太多信心。用美元结算,对交易各方也可以说是某种程度上的保险。你可能都想象不到,1994年危机时,全墨西哥包括我们莱昂主要报纸每天在头版右上角登的都是芝加哥商品交易所比索和美元汇率的期货价格。稳定的汇率期货价格成了墨西哥老百姓的定心丸了。

“‘塔基拉危机’既有经济原因,也有政治原因。政治原因应该是危机的导火线吧。对于深层的经济原因,学者们比较一致的看法认为主要有两条:一个是比索在相当一段时间里被高估了;还有就是墨西哥长期的所谓‘经常项目赤字’—— 用口语来说,也就是贸易逆差。

“那次‘塔基拉危机’应该上溯到1988年,墨西哥连续执政71年的第一大党革命制度党的倒数第二届总统萨利纳斯。

如果不算那些没有太大影响力的小国如北朝鲜、古巴、和新加坡,墨西哥的普利、中国大陆的共产党、前苏联的共产党、和台湾的国民党是四个连续执政时间最长的政党。前苏联在1991年解体,而普利和国民党都在2000年输给了反对党。这三个党都连续执政了70余年 —— 前苏联连续执政69年或者说74年,取决于你以何种标准计算。看来连续执政党冠军非贵国执政党莫属了“ —— 朵莱笑了。


图一 墨西哥三大党革命制度党“普利 (PRI)”、“潘 (PAN)”、和 “佩阿黛 (PRD)”党徽。来源:网上公开图片。

宇文博也笑了。在墨西哥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不可能不了解那段历史。它曾是墨西哥人的光荣和梦想,记载着墨西哥试图崛起作为一个区域大国,但最后却以危机告终的曲辱。墨西哥1917年的宪法规定总统不能连任。1934年以后,每任总统任期六年。普利的候选人能连续71年都当选,其中猫腻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因为不能连任,所以每届总统卸任前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选定接班人,以保证下台后他和他的集团的私利能得到接任总统的保障。国家神器私相授受已成了无庸置疑的惯例。北朝鲜自诩在社会主义阵营里第一个解决了的接班人问题,其实墨西哥早已经解决多年了。看来坐井观天夜郎自大在北朝鲜是后继有人了。

但就是这招确保普利连续执政万世罔替的潜规则,却成了1994年“塔基拉危机”的导火索,这又是典型的混沌理论和人类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普利的萨利纳斯总统基本上还是一个雄才大略的政客。他曾经获得哈佛大学政治学和经济学的硕士和博士学位,是普利党内年轻化知识化政客的杰出代表,在1988年当选总统时才40岁。上世纪八十年代是拉丁美洲“失去的十年,” 经济衰退,债台高筑。他上台后进行了一系列改革,推进私有化,改革外贸降低关税、开放国内市场、鼓励出口尤其是非石油产品出口,开发金融市场并积极引进外资,并在1992年12月17日成功签署了北美自由贸易协议 (North American Free Trade Agreement – NAFTA)。此外他还谈判减轻外债负担以控制资金外流,减少政府财政支出,减税,提高最低工资。墨西哥于1990年代初率先走出低谷, 经济增长率连续三年超过3%,通货膨胀率降到一位数,在1994年为6.9%,  外贸良性发展,进出口额占国内生产总值由1985年的12.3%上升到1992年29.9%。由于经济发展,外国资本对墨西哥前景乐观,大量资金流入, 1988 到1993年总计流入墨西哥的外资高达340亿美元,成为拉美地区甚至整个发展中国家中最具活力和吸引力的国家之一。

当然遏制通货膨胀是重中之重。萨利纳斯一方面用行政命令控制物价上涨,而更重要的是通过控制和美元汇率试图稳定本国货币比索, 实行所谓的“爬行钉住”汇率制度管制外汇。从1991年11月11日开始,墨西哥银行将比索对美元的价值固定在一个官方干预的区间内。比索对美元的上限是3.052,下限每天按0.0002比索扩展,在1992年10月21日下限被增加到0.0004比索。

爬行钉住汇率的本意是通过管制本国货币和美元的汇率来对抗通货膨胀。但事与愿违,所开的药方不对症,不光通货膨胀照旧,还带来了比通货膨胀更加剧烈的急性病:本国货币被高估。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估计,在1990~1993年间,流入墨西哥的外在总额达到910亿美元左右,每年流入墨西哥的外资都在200多意接近300亿美元的水平,而墨西哥的外汇储备却只有数十亿美元。而这些流入的外资60%左右都是投入到证券市场随时可以抽走的所谓“热钱”—— 作为一个非线性动力学系统,墨西哥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相变,突破临界点仅仅需要某只蝴蝶翅膀那么轻轻一搧。

东方智慧把这叫做“见微知著”和“祸不单行,”西方智慧叫“墨菲定律:”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的第一块微扰注定会出现。在1994年的墨西哥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执政党普利积累了将近70年的腐败。

1994年是墨西哥大选年,萨利纳斯必须从总统宝座上下来。按照普利近70年行之有效的惯例,他应该早就选好接班人,将普利的执政棒薪火相传给下一任总统。1994年3月22日,萨利纳斯钦定的接班人路易斯·朵纳尔多·科洛西奥 (Luis Donaldo Colosio) 在墨西哥北部下加利福尼亚州 (Baja California) 和美国圣地牙哥接壤的蒂华纳 (Tijuana) 市作竞选演讲时被谋杀。枪手马里奥·阿部尔多 (Mario Aburto) 被当场抓获。墨西哥当局历时六年的调查声称枪手是单独行动。枪手是当地“马基拉朵拉”(Maquiladora), 也就是美国在美墨边境设立的工厂的工人。墨西哥人对马基拉朵拉的感情某种程度上就和大陆人对富士康的感情差不多,不喜欢,但又需要它们创造的工作机会。基于这种身份,枪手按天朝说法应该是血统纯正的无产阶级先锋队。不过枪手为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献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倒是有可能是普利党内部腐败势力的阴谋黑幕中的一个小卒子。墨西哥草根坊间的谣传萨利纳斯是谋杀科洛西奥的幕后黑手, 21年后2015年美联社民调称差不多一半墨西哥人仍然相信萨利纳斯是主谋。事实到底如何,可能和肯尼迪谋杀案一样,世人永远都无法知道了。

科洛西奥的被杀仅仅是墨西哥六十年以来最剧烈的政局动荡的开始。紧接着7月普利党总书记,萨利纳斯的连襟何塞·佛朗西斯科·鲁易斯·马谢乌 (José Francisco Ruiz Massieu) 被谋杀。1999年墨西哥法庭裁定萨利纳斯的哥哥劳乌尔 (Raúl Salinas de Gortari) 是该案主谋,定谳50年。但在2005年6月该案被推翻,劳乌尔被释放。

最终是萨利纳斯选择了原先他的教育部长,后来主管科洛西奥竞选的恩内斯多·塞迪略 (Ernesto Zedillo Ponce de León) 作为总统候选人—— 其实西班牙语“ll”的发音和英语 “L”的发音相去甚远,倒有些类似 “y”的发音。所以其实应该是 “塞迪由”而不是“塞迪略,” 这里作者约定俗成将错就错吧。但动荡的政局触发了外资对比索能持续高估的信心,热钱开始大规模出逃。凭着墨西哥可怜区区数十亿美元的外汇储备,塞迪略既无决心也无能力抵御抛售比索的狂潮,只好宣布比索贬值。

和爬行钉住一样事与愿违的是萨利纳斯,从大有为的改革新兴力量代表堕落成了墨西哥历史上臭名昭著的腐败代表。不过宇文博对这倒一点都不奇怪。权力导致腐败。尤其是象萨利纳斯那样能力超群的强势政客,几乎没有真正可以约束他的其他政治力量,遑论与他抗衡了。维一的约束就是他本人及其利益集团的自我道德约束。“塔基拉危机”证明了自我道德约束的不靠谱: 2004年12月6日,萨利纳斯的弟弟恩利凯 (Enrique Salinas de Gortari) 被发现死在他自己车里,头上套着一个塑料袋。案子一直没有破。1995年11月,劳乌尔的妻子宝琳娜·卡斯塔尼昂 (Paulina Castañón) 及其连襟安东尼奥·卡斯塔尼昂 (Antonio Castañón) 在日内瓦想从劳乌尔的化名帐号提取8千4百万美元时被瑞士警方逮捕。但这仅仅是冰山浮出水面的一角,劳乌尔的整个冰山散布全球,高达数亿美元。

1995年3 月10 日, 萨利纳斯黯然乘飞机离开风雨 飘摇中的墨西哥, 流亡美国。在世界上碾转之后最终自我放逐到爱尔兰。

不过宇文博还是有些疑问:“朵莱,有个问题我还是没想明白。爬行钉住汇率的目标和机制都是为了控制通货膨胀,但为什么反而导致比索被高估了呢?”

朵莱沉思了一会儿:“鲍勃,我想归根结底还是通货膨胀,尤其是美国和墨西哥通货膨胀率的差别。在那段时间墨西哥通货膨胀率最低不低于7%, 而美国的通货膨胀率不超过3%。钉住汇率只允许每天 0.0004 比索的下滑,每年最多也就下调不到0.15比索。比索每年实际购买力可能降低10%,但按美元汇率却只降低3%,结果就是比索的被高估。
数年积累下来,到1994年时比索被高估了约20%,有人甚至估计以1987年为基准比索在1994年被高估了43%!”


 
图二 墨西哥比索对美元汇率和两国通货膨胀关系。以1987年作基准为100,计入通货膨胀差别的实际汇率到1994年时是57,也就是说比索被高估了43%。来源明尼苏达大学Timothy J. Kehoe 文章“What Happened to Mexico in 1994-1995?”(http://www.econ.umn.edu/~tkehoe/papers/Mexico1994-95.pdf)

宇文博插话道:“为什么墨西哥的通货膨胀率总是高居不下?”
朵莱笑了:“鲍勃,如果我能回答这个问题,得诺贝尔经济奖是小事,那可是造福墨西哥甚至整个拉丁美洲子孙后代的大好事了。不过以我数十年在美墨之间从事生产、贸易、和投资的经验,有些因素可能确实和拉丁美洲的高通货膨胀有一定的相关性。

“首先是工资水平的上升速度。在萨利纳斯改革初期,墨西哥确实取得甚至可以说是巨大的进步。他当政的六年间,从1988年到1994年,墨西哥普通人的实际工资涨了约40%。而象光学研究中心那样的中产阶级和中上阶级的实际工资涨幅更高。还有就是大量外资因看好墨西哥经济前景涌入墨西哥。综合起来,消费者手里钱多了,信心高了,自然会增加消费。

几乎所有经济现象说到底最根本的规律是供需关系。需求大幅增长,但墨西哥的工农业生产水平和美加之间的差距是数量级的差距。甚至以墨西哥老百姓每天的主食玉米来说,墨 西哥生产 一吨玉 米的成 本是$240, 而美国却只要$110美元。其他先富起来的墨西哥中上阶级热爱的高档消费品如电视和家用电器、计算机、品牌服装等墨西哥更不具备生产能力。随着NAFTA墨西哥开放国内市场,是消费品进口的急剧指数式飙升。同期墨西哥消费品进口翻了差不多五番!而有些高档消费品象汽车,外国进口一时还没有主导墨西哥市场,基本上是美国三大汽车公司以及德国大众在墨西哥本土生产的。但其价格却比同等美国车高出许多。

最终结果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比索 ‘外升内贬’现象:当然严格意义上比索对美元并没有升值,但比索对美元的名义汇率造成了比索对美元虚假走强。而另一方面比索在墨西哥国内的购买力不断被侵蚀。就是这‘外升内贬’成了比索高估最终形成1994年比索危机的罪魁祸首。”


图三 墨西哥工资水平和消费品进口之间的关系。来源:国际货币基金组织 (IMF) 1999年12月文章 “The 1994 Mexican Economic Crisis: The Role of Government Expenditure and Relative Prices”(https://www.imf.org/external/pubs/ft/wp/1999/wp99160.pdf)

“外升内贬“ —— 这回是宇文博陷入了沉思。

朵莱继续说道:“经济界有一种所谓‘中等收入陷阱’的说法。这方面的研究文章很多,有关原因和对策也各异。在我看来,墨西哥的‘塔基拉危机’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案例。象墨西哥那样的发展中国家,由于起点比较低,刚开始发展时往往经济增长迅速,工资水平随着快速提高,人民消费能力增强,通货膨胀非常可能偏高。如果这时金融政策失当,被外资热钱引入金融危机,几年甚至数十年的努力也许一夜付之东流。就象墨西哥,1994年危机后,实际工资水平几乎掉回到1986年的水平,而比索也贬到差不多10比索兑换一美元的水平。“

 
图四 1994年塔基拉危机后比索对美元汇率。来源:斯坦福大学经济政治研究所Policy Brief 2001年6月号José Antonio González文章“Mexico’s Macroeconomic Policy Dilemma: How to deal with the ‘super-peso?’”(http://www-siepr.stanford.edu/papers/briefs/policybrief_June01.pdf)

中等收入陷阱 —— 宇文博再次陷入沉思 —— 当然他在那时候不可能想到当时只是让他惕然心惊的概念,十几年后成了一个巨大的阴影横在了中国发展的道路上。多少年国际大国博弈,人民币被人为升值,从1995年$1 = ¥8.35一直上升到2014年的$1 = ¥6.14。但这是经典的“外升内贬“ ——人民币在国内的购买力每况愈下,中国大陆出国旅游团在海外疯狂购物就是外升内贬的形象写照,因为相对于中国大陆,外国的商品几乎都便宜甚至便宜到不可思议。但到了2015年8月11日,中国央行出人意料大幅降低人民币汇率中间价,人民币当日贬值近2%。八月份中国股市在经历了2007年的泡沫破裂从6,000余点暴跌到1,800点之后,再次经历泡沫破裂。上证指数多次跌幅超过5%。
中国政府以行政手段强行救市,但不久所谓的“救市国家队”的主力都被查处。以行政手段强行干预金融市场,也许短时间能有些许有限的效力,但过量流通性的泡沫是无法通过行政手段消灭的。

2015年11月30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 (IMF) 执行董事会批准人民币加入特别提款权(Special Drawing Rights, SRD) 货币篮子。自2016年10月1日起,人民币被认定为可自由使用货币,与美元、欧元、日元和英镑一道构成SDR货币篮子。

同时人民币贬值预期促中国资本外流加速,中国11月份的净资本流出达到1,130亿美元,10月份流出规模为370亿美元。

1994墨西哥比索危机会不会在中国重演?中国是否会陷入中等收入陷阱?作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中国如果出现类似危机,对全球经济的杀伤力和1994年的塔基拉相比,将是数量级的差别。

那时候宇文博终于完全理解了朵莱为什么倾向德国金融模式,而对英美金融模式持怀疑态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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