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听陈丹青怎么说——多画速写6

古稀老翁防痴呆,学习码字非有才,有话则长无话短,艺术本是开心菜。无病呻吟莫耻笑,偶有得罪莫见怪,君子自有常来客,清茶淡酒敞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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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听陈丹青怎么说 —— 多画速写6

   关于速写,这几周,好像拉拉杂杂说了不少。其实只谈了点皮毛,虽然还有很多没有谈到,如人体速写、色彩速写、素材速写等,还是见好就收,否则大家该腻味了。

   在“多画速写“一开头,我已讲了为什么提倡大家有空可以画点速写,是考虑到大部分网友不是专业,画画时间有限,有些人还只停留在临摹阶段,故介绍速写练习这一方式,希望大家能将写生和临摹结合起来,而不是一味地临摹。只有当你能两条腿迈开,你才有可能往前走。

   当然速写只是写生绘画中的一小部分,并不能替代一切,(更不是万能良药、仙丹秘方)学艺的途径是因人而异、各式各样的。有机会能画些长一点时间的素描、油画或丙烯色彩写生(无论是石膏像、人像、风景或静物)甚至试着搞搞创作,也都是很需要的。

   在这里,我想“借花献佛”,把陈丹青20年前写的一篇他速写集的自序请出来,看看他是如何看待速写的,作为“多画速写”杂谈的结束语。

   陈丹青比我小11岁,严格说来,我们不是一代人,然而却巧合有趣地成了同学,在同一教室、同一批导师下,朝夕相处,一起学习了两年,这也是一种“缘分”吧。

   若论画速写,我绝对无法和丹青相比,若论文笔,他也绝对高我一大截,而且看问题的角度,自有他独到的深刻之处,不服不行。

 

《扑捉瞬间》叶浅予、陈丹青速写展

 

陈丹青在油画院作油画写生

旁立者为中国油画院院长杨飞云

 

陈丹青在美术馆临摹委拉斯贵支原作

 

陈丹青用油画“画”草书

 

请看下文:

《陈丹青速写集》自序

   偶尔有朋友翻看我的速写,都说,还是当年画的有味道。

   当年的纸张悉数发黄了。单是瞧这纸色,大概就是一种求之不得的“味道”吧。去年春末到温哥华,在旅居温市的上海画友哪儿,居然发现他存着我在江北插队时的一册速写本。我很难得瞧着自己的画而动感情的——老觉得这儿没画好,哪儿也幼稚,就像少年人格外敏感脸上的青春痘——这回,我不由分说讨回了那本破破烂烂的本子,用同样破烂的当年的塑料纸兜着,揣回纽约来。

   逐页审视,想起江北,想起老乡站着蹲着给我画时,围观的村民吃吃地笑。本子在画友间辗转借阅,不知被哪位割去一页,割痕还在。许多速写失散了,忘了。后来回上海,我把留在老家封尘脆裂的大堆旧作翻出来,满头大汗地看:还是像青春痘,尴尬、生硬,然而模样诚恳。我不再瞧不起它们。那仿佛是另一个人画的,当然,在另一个时代。

 

   中国画家,单是论速写,我喜欢陆志痒、叶浅予;画农民,那是王式廓的陕西写生最好。司徒乔先生,现在很少有人说起了,他画的那幅鲁迅遗容钢笔速写,还有抗战时代的流民图,我以为是人物速写的神品。

   这几位前辈笔端的流风余绪,在当今速写中早已失落了,只见得越来越多的样式和招法。好不好呢,我说不出——在种种太过自觉的速写中,“感觉”不见了。

   速写是一件半自觉的勾当。三分技巧之外,最可宝贵的就是敏锐的感觉、当下的状态、再加上作者的际遇——那几位老先生画速写,多少留着民国时期西画技术半生不熟的印记,不计较手段,也无所谓样式,直接粗率、迹近潦草,但下笔时目光锋利、意兴遄发,再用当年的老句子形容,是能够让人切实感受到“时代的脉动”。

   想想看,假如司徒乔不认得鲁迅先生,不曾目击战乱流亡,我们将怎样看待他的手法?王式廓要不是投奔延安,情形又是如何?在中国哪里画不到农民?然而延安,以及当年生在延安的文艺青年,也只有十三年被历史赋予意义。这一时一地的意义,又好比民国旧上海芸芸众生之于叶浅予的速写,49年后,他就不再画上海人了。这不是“艺术来自生活”的老调么?不是的。生活要是错过富有才情的画手,“生活”将是些什么?

   不消说,技巧非得磨练。速写本身就是磨练。但技巧怎么用,用得漂亮,还有待机缘际遇,也看作者对机缘、际遇有没有“感觉”。好速写,仓促之间已然事成,真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不过“感觉”落在纸上,可度追忆,造次却难。像司徒乔、王式廓那般好手笔,旁人学不像,请他们自己再来一回,也必不如的。

   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道理。此刻我不问他对不对,只为它并非在讲如何画速写,而在教我如何看自己的画。过去,我一心想要,并当真以为自己会越画越好,一路给自己悬着名家大匠的高标准,对随手画成的东西总是不以为然。直到最近,这些旧作才给我看出不同的意思、意义。倒未见得怎样好,而是在一段一段的“当时”皆尽逝去之后,我发觉终于只剩这些纸片算是我与往昔的缘分——我曾有过这样的片刻,画过这样的人。现在呢,其实我的“现在”也是当年的将来。譬如以画农民作例,当年要是我预先知道“将来”会移居纽约,再难请到一位中国农民坐下来给我画速写,又何来越画越好这回事?

   那么索性回农村——据新近造访延安的同行说。陕北男女如今爱穿民警制服或紧身“健美裤”。那想必另是一番“美”吧,农民同志也该换换行头了。但我就想到王式廓先生,他要是还在,重返延安,可有当年的画兴?

   原来速写是这么回事。它比油画、创作更有赖一时一地的境况和际遇。朋友劝我:“还像以前那样画速写吧!”好的。但“生活”必须为我安排同样的境遇:再来一次文革(兴师动众),再以同样的方式将我送到赣南或苏北农村(受得了吗),而且施以魔法,让我霍然重返青春年华,十五六岁,至多二十出头。

   面对旧作,细看细想下去,我发现别说是我,就连速写自身也有它的命,也活在各种境况遭遇之中呢。

 

   在我这代人的青少年时代、身价可比现在强得多:那时没有美术学院,没有画册卖,也数不出几位画画的老兄拥有私人的照相机——速写,遂自然而然成为学画的初功和时尚,同时,也正契合“文革”绘画的技巧观、创作观。它体现为政治与艺术、官方与个人的双重关系。彼此自圆其说、协同奏效:你要画画,你就得“深入生活”,你要深入生活,你就得画速写。这条公式虽然未必催生了真正的艺术,却使速写蔚然成风。速写的功用、地位因此被夸大了,就像风格、形式、现代感、世界性之类说法在今天的中国绘画中被夸大一样。然而艺术或许从来就要靠言过其实才能有所作为吧,当年,速写几乎成了画圈子里的“流行文化”——作为艺术现象,此事值得一提。

   而画速写的最高对象,就是农民。农民,也因时际遇,在“文革”中身价非凡呢。同绘画中另两类主角(工人和士兵)相比,农民形象不仅由于政治的缘故,而且出于美学的理由而被更多画家所眷顾。当年一幅画着农民的速写素描要是展出或刊印,俨然被认为是艺术,就代表美,不但时髦(好比现在的美女挂历),简直风雅(不信请看前苏联、俄罗斯,还有欧洲绘画史的农民形象)。当然,农民形象的“绘画性”(农民兄弟想必对此浑然不知)也被夸大了,弄成符号,迹近神话——作为艺术现象此事也值得一提。

   现在,就我所知,中国的美术教育照旧提倡画速写,农民形象也仍然引动不少画家的灵感。不过时代到底变了。相机在手,即便无意冷落速写,速写也会先自意兴阑珊;农民形象,则多半被目下种种“风格样式”所淹没。面目不清、气质不纯了。凡事不能勉强。我的意思是说,绘画自当别开生面,放胆去寻求新的夸大之辞,不过要谈“速写”和“农民”这两回事,“文革”十年确乎值得一提——譬如说:

   我自己干脆就是农民,有八年时间,就当时中国的城乡政策和粮油户口制度而言,我是一名准公社社员。记得被“借调”到县城或省府画画时(多么荣幸),我的那份口粮是老乡用箩筐挑着,翻山越岭去镇公所兑换成粮票,再寄给我用的。我可了解农民?我爱农民么?这得问我的速写。画农民,对我不全是所谓艺术上的选择(选择这个词在那时没有意义),而是命运,是一段真的生活。老三届都曾一度相信(虽然是被迫相信)他们将永远身为农民,老死在田舍里。在当年的行为中,唯一能分辨出这个家伙并不真是农民的标记,就是我的油画箱和速写本,而本子里每页纸上又分明是一张张农民的苦脸。

   后来我画的藏胞,也是农民、牧民,是辛苦的人。

   曾几何时,我成了纽约居民(我常为此惊讶,就像惊讶我曾当过农民)。在回忆中,我看见自己是那个上山劳动时揣着速写本的奇怪的角色。由于“文革”的热心撮合,速写、农民、我彼此遭遇了。从那以后,我居然渐渐成为“画家”——这是一个艺术的话题,还是一个时代的话题?

 

   自然,除了农民的形象,在这本集子里我还选择了其它速写:初中时临摹的芬奇素描(我自以为这是这本集子里最美的作品,而且就算是我的“素描基础”);“星星画会”成员的写生(那原是我毕业创作方案);留校后带同学去内蒙的速写(最末一次在中国“深入生活”),然后就是我这些年在纽约的涂抹。

   在纽约,在这个世界现代艺术的头号集中营,我发现我们以往在中国被告知的所谓“速写”找不到它的位置和理由了。在全新的境遇中,我所熟知的这类速写只能同它自己玩。我不再当真把速写作为创作的素材(我的创作早已换了路子,变模样了)只能在电视节目、舞台表演和人体素描班找到一点速写的藉口。当我极速勾画时,我仍会沉溺在近乎愚蠢的快感之中,但事后不再像过去那么在乎,还给朋友看——连我自己都不看。或许为了不至于迷失在当代艺术足可没顶的景观中而无法辨认自己(或许仅只为画照片画腻了),我会偶尔重施故伎(下意识地)摸一摸从小画惯的所谓速写。

   是的,速写如今只是我的一项习惯。我不确定,也不想到这是不是好习惯。作为我经由速写(而不是学院素描)自习油画的个人简历,诸位在这本集子里可以看到我先后在眼界极度匮乏,又过于丰富的环境中、如何接受(或规避)诸般影响,又怎样在出国前以速写同油画周旋相处,出国后以速写自我逞能,聊作消遣。在画布上我竭尽全力,并用来换取衣食之资;我敬畏油画,不免也为之所累。速写,则同我长年保持着有心而无意的默契,既亲昵,又随便。我常常好几年不画速写,一画就不可收拾,以至随画随弃。当我理出这几十页纸片拿去发表时,我才发现它们只是我存放在抽屉深处的一小笔无用的私房钱。

   (注:这是我根据《纽约琐记》一书用Word文档重打的,如有差错,以原书为准)

 

附:岁月留痕:旧照四帧

 

1985   摄于纽约曼哈顿

 

1992   摄于纽约丹青家中

 

2005   (油研班同学)摄于北京央美壁画系

左起:陈丹青、本翁、克里木、孙景波、汤沫黎

 

2012   摄于北京中国美术馆

70油画展》开幕式

 

bigsea 发表评论于
陈丹青是国内少有的有良知有正义感敢说真话的艺术家之一,很欣赏他对公共事务的人文关怀,勇于针砭时弊坚决不拍当局马屁的人格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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