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邦吕不韦招揽的食客们,生于乱世,感触匪浅,说出来发人深省。《吕氏春秋》曾经总结了一种社会现象;“乱国之俗,甚多流言。而不顾其实,务以相毁,务以相誉,毁誉成党,众口熏天”。一个“党”字,一个“熏”字,用得出神入化,具有点石成金的神奇,难怪吕大人有敢于布告天下,赌以千金的自信。这段描写活画出流言世态的四个特点:一、流言是乱国的现象;二、只要能达到毁誉的目的,不管是否真实;三、流言容易依毁誉内容分群聚类,抱团成党;四、传播得多了,不难形成气候,影响视听。这段话一出,流言被钉死在恶俗榜上,永世不得翻身。也许,中国一直没有离开“乱”字,所以许多旧俗陋习相沿至今。即使不是乱世,仍然盛行。只要上网看一下,就能明瞭。网络所传消息基本符合流言特征。不独中国,外国也撇不清白。美国大选也是流言的最佳制造期,去年,全世界的人都领教了流言的魅力与威力,亿万人被流言撩拨得心烦意躁,判断力下降,理性遭扭曲。
流言并不一定盛行于乱世,在专制社会和自由世界都有可能出现,当人们处于无力、无助、无奈、无知、希冀侥幸、寻求救援的状态下,最容易产生与接受流言。如果再有从旁煽惑推动鼓励的强大力量,如媒体、著名的知识人以及居高临下的道德舆论等,那就一发不可收拾。
流言被蒙上恶名,出自吕氏。吕相爷门下食客,恐怕也有为专制皇权张目,打击社会舆论的用心。所谓流言是相对于官方新闻或消息而言,在一些人眼中,可以和谣言、妖言、诽谤等划等号,也可以跟舆论宣传、人心所向、民情宣泄等挂钩。流言和后出的蜚语连在一起,更加不堪,彻底坐实了负面名声。但在另一些人看来,有的流言可以是八卦、热闹、忽悠,有的也可以是真相、传说、传奇。
不分青红皂白,一概否定流言,斥责其为价值低廉的花言巧语,其制造者是挑拨大众的骗子,肯定是偏执的。历史上,流言往往带有部分事实真相,或准确反映了社会大众的心理。越是被官方言之凿凿斥为无稽之谈,越会在后来的事变中得到验证。凭怪力乱神赢得好奇心与风传兴趣,或如《吕览》所说的猛毁人狠捧人的,只是其中一部分。
流言为了传播迅速,造成轰动,一般都是借危言以耸听,夸大难免。又因为隐秘神奇,超乎常人想象,满足众人心理需求,影响力渗透古今,一方面冲击着时政时人,另一方面也给后世治史者留下了极大困扰,皓首穷经,仍然难辨真伪。而历史最初都是口述,其缘起、传播、真实性和流言相差无几。至今,口述史仍然是历史学的一部分。究其实,文字记载就是口述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相毁相誉的过程,即制鬼造神的过程。对巨魔大圣,这一过程往往会积累千百年,一点点添油加醋,一点点完善丰富。最后,模糊的面目清晰了,残缺的四肢配齐了,鲜活地向我们走来,坐在我们中间,聊着振聋发聩的话题,让我们目瞪口呆。
上世纪前半叶,以顾颉刚为首的古史辨派,最大的功绩在于揭示了中国古史系统是经过千百年逐渐增饰涂彩而形成的。就像古代阔人的棺材,用厚厚的油漆层层覆盖,让人看不到朴素的原木。
相毁相誉的手段,往往把文学创作与史学记录搅合在一起,用世俗情感剪贴、粘合甚至篡改着史实,极大地增强了魅惑感人的力量,被污染的更污,被美化的更美。
大体上说,与流言并行的编造古史活动,主要集中于文学和史学的成熟发展期----汉唐。
编造者可以在民谣、民歌、民间传说之上,进一步提炼出故事,创作成小说戏剧。比如家喻户晓感动无数人的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就是汉代刘向在《烈女传》里改编了《左传》中齐国杞梁妻的事迹(《左传》又是根据人们口耳相传的故事整理成书),唐《敦煌曲子集·捣练子》确定了孟姜女的名字,五代前蜀僧贯休的诗构建了故事的基本框架。从中可以看出,时间越晚,故事的人物越丰满,故事的情节越完整。
历史上的迷信活动也常常借助流言蓬勃起来。且不说远的,先看四十年来围绕健康长寿的梦想,风靡一时的打鸡血、喝红茶菌、甩手疗法等等,以及各种走马灯般粉墨登场的大师们,无不是随流言的传播,释放过转瞬即逝的流星光芒。
在古代最典型的例子要数割股疗亲的迷信。本来古人对身体发肤是很爱惜敬畏的,不得轻易毁伤。儒家还将其列入孝的行为之一。所以,刑法对罪人身体发肤的毁伤是羞辱和惩罚。禁忌是从用自己的部分肉体贡献长上打破的,始于春秋时晋国介子推。他在追随重耳流亡的路上,曾割下自己的一块大腿肉,煮给重耳充饥。然而,这件事在《左传》和《史记》里都没有记载。民间却因对介子推的同情而流传,再经古代传媒写家《庄子》和《韩诗外传》渲染,与“忠”的观念结合,广为人知。那么它是怎样又与“孝”结合在一起的呢?其间还有三大推手。其一是从巫术发展而来的中医药学,目前知道最早的医药书《战国五十二病方》就赫然列有11种人部药,包括人发、人尿、头脂、头垢、乳汁、人骨、人血等。唐朝开元年间,陈藏器被玄宗赞为“茶疗鼻祖”。一经御封,声名鹊起,他所著的《本草拾遗》断言人肉可以治疗虚弱症。这话本身不错,人肉和其他动物肉类一样,都有滋补作用,只是吃人肉有悖于道德观念。怎样突破道德屏障?宗教可以凌驾其上,直入人心。其二佛教的力量,汉代佛教传入中国,佛祖舍身饲鹰救鸽一类传说感动了千千万万人,还在南北朝时就出现了佛教徒舍身供养的记载。于是巫术与宗教嫁接,忠与孝联姻,其所散发出来的狐媚气偏能惑众。辗转病榻,久治无效,求告无方,渴望救命稻草的人们,你传我,我传他,流言满天,万人景从,群起仿效。有学者检索古籍,发现有记载可循的最早割股疗亲的是隋代毗陵郡晋陵县陈果仁。在此之前,可能已经发生,只是没有文字记载。其三上层社会的鼓励。前两种可以算是风起于萍末,流言的兴起,后一种则是推波助澜。上层社会的鼓励可以分为两个层面:一为政府嘉奖,立牌坊、封诰命、奖励物品和旌表、入正史等。尽管明太祖和雍正都明确禁止过,但多数政府却不吝奖赏;另一为文人学士作文表彰,文人对此看法不一致,比如韩愈反对,柳宗元却赞赏,但是反对者远不如赞赏者影响大,毕竟疾病难以抗拒,医疗条件有限,贫苦弱势者众多,这是最后的希望。一些文人名家,不仅仅停留在口头,而且亲力亲为,近代著名知识人蒋百里、蔡元培等都曾干过(顶尖海龟、大教育家尚且如此,愚夫愚妇更别提了)。另外,社会舆论对这种行为的影响也很大,乡里周围一般对此会表示极大尊敬,也鼓励了这种行为。从传说演变为流言,从流言形成一种恶俗,终成一段让我们哭笑不得的愚昧史。
人原本天生具有反叛基因,许多人一开始学说话,刚能够表达自己的意愿,常说的一个字就是“不”(大约两岁左右)。招致大人反感,每每强行扭转矫正。听啥信啥,那是成人制定的儿童规则,是小学生乖孩子的水准,也是受自身学识与思维程度的限制。还是统治者希望的群氓精神状态。思想家和创造者强调独立与自由,不能容忍人云亦云,被人牵着鼻子走。他们最可贵的品质之一是总要问为什么,绝不轻信。明代创立“江门心学”的陈献章有段名言:“前辈谓:学贵知疑。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疑者觉悟之机也,一番觉悟,一番长进。”做学问需要这样的精神,对世间万事万物都应如此。对待流言,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