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你的妈妈一样,我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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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故事──记忆中的往事

像你们许多人的妈妈一样,我的妈妈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了。

她出生在一个贫苦农村的满族正蓝旗人家里,还不到150公分小小的个子。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姥姥,一天正在给全家人做饭,突然昏倒在灶坑旁,就再也没有醒来。那时,我的妈妈才三岁,是她姐姐一直拉扯着她,呵护着她。刚到童年,姐姐又生病去世了。她非常渴望读书,但却不得不中断了学业,因为我的姥爷把他的女儿,还是孩子的我的妈妈送给了一个远房的亲戚当小保姆,以便有口饭吃。好在有一个附加条件,她被允许在没有活儿干的时候,读亲戚家孩子的书。未成年的妈妈在这个亲戚家做繁重的家务,打扫卫生,做饭,洗碗,照顾堂兄妹们。寄人篱下,勤苦劳累了一天,她常在月光下,拿来堂兄妹的书本,吃力地学些知识。失去了母亲和姐姐,又离开了父亲,我的妈妈从小就失去父爱和母爱。后来,妈妈还未成年,决然离开这个亲戚家,去大城市谋生。她先考入牡丹江护士学校,并从那里毕业了。后来竟考上了在奉天红十字办的护士学校,学校用日文教课,连中文都有困难的妈妈,凭着自己的努力,奇迹般的从那里毕业,还没有光复,她就参加了工作,从此自食其力。

我的妈妈同爸爸在黑河地区的孙吴县认识。他是干部,她是医师。他们结婚以后,连生了五个孩子,一年一个。要是在当年的苏联,她肯定是一个特级“英雄母亲”。爸爸从不让妈妈沾领导干部的光,凭妈妈自己的资历,两次有机会脱产进医科大学学习都让给别人了;好几次提薪,爸爸说让给别人吧,“你的许多同事比我们困难”。当我的小弟弟才3-4岁,她决心一边工作一边在医科大学上夜校,用了整整八年的时间,读完了医科大学的全部课程。妈妈在家里爱爸爸,爱孩子,在医院里爱病人。她当了一辈子医生,做过的手术有上千个,竟然没出过一丁点儿差错。



妈妈工作上十分努力,很少请病事假,还经常带病工作。有病时,她许多同事告诉她,“关大夫,你都病得这么厉害,休息一下吧。”可妈妈还是坚持工作。有一次,她患胸膜炎,胸腔严重积水,都喘不上气了,还在给医院忙着给病人看病。病倒后,她被送到急诊室抢救。醒来之后,看到爸爸在病床旁边,第一句话就是:“我不要死,我还有五个孩子,孩子不能没有妈。”

我的小妹,只比我小一岁。在东北的漫长的严冬,从小患有气管炎并有哮喘。有一年腊月,那年小妹还没有上小学,北风呼啸,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早上,小妹的气管哮喘又犯了。妈妈还在值夜班。爸爸马上抱起小妹去了儿童医院。妈妈下了夜班,跑到儿童医院看望小妹。她发现躺在走廊病床的小妹,脸色发青,呼气困难。她拿来医生开的处方,发现医生给小妹注射的药物叫氨茶碱,是一种使血管扩张的药物,剂量却是成人用量。妈妈立刻找到值班医生,告诉他,药的剂量不对。医生一看药单,说,坏了,大事不好,马上抢救。我那时去医院看看小妹(医院里我们家不到500米),就看见医生护士围着小妹跑来跑去,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医疗设备。我看见小妹好像没气了。妈妈十分专心在小妹走廊的病床看着医生护士们紧张地抢救。她发现躲在一边的我,说回家去,这里容易传染上病。我望着气息奄奄的小妹,慢慢转了身,离开了医院。

妈妈自己坐在小妹的病床边守了一天一夜。早上,小妹终于醒了。她第一句话就是,妈妈我要吃冰糕。妈妈说:“老苯儿(小妹的一个昵称),这十冬腊月的,哪有冰糕!妈妈要上班去看病人了,等你好了出了院,妈妈给你冻冰糕吃。”

就这样,妈妈值了一整夜的班,做了三个手术,又一天一夜没有合眼,救了小妹一命,然后,又去上班照看她的病人去了。医院后来说,小妹的医疗费由医院承担。爸爸妈妈商量,抢救的费用医院出,治病的费用还是自己拿。

后来,小妹出院了。我们全家都很高兴。妈妈告诉我,拿几个搪瓷碗,放小半碗水,加点儿糖,放到外边冻冰糕。妈妈还说,水不能放多,放多了,会把碗冻坏。晚饭时,妈妈和爸爸,我们这些小崽子,一起庆祝小妹起死回生。我们把冻好冰糕拿来(和冰差不多),让小妹先吃。小妹说冰糕真好吃。

多年之后,我被送到农村,在那里做兼职赤脚医生。那里有许多气管炎和哮喘病人,常常需要用氨茶碱。每一次,我都十分小心。童年的事儿都铭记在心中。

文革时,妈妈因为是黑帮家属,爸爸被关押,没有人愿意去农村牧区巡回医疗,而她从不推诿,多次去给农民牧民们治病。

打小时候起,我就知道到妈妈是一个非常能干,吃苦耐劳的母亲。妈妈这一辈子十分节俭。她自己从来也不在自己身上多花一分钱。但为了爸爸和孩子,她能舍弃一切。我们家在1950到1970年代,在中国算是很富裕的了。妈妈是一位医生,一位主治医生,一位科主任。她的许多同事都不理解为什么妈妈经常穿带补丁的衣服和鞋子。

妈妈退休之前,没有什么私房钱。她能自己积攒的,有决定权使用权的钱,就是每次值夜班的补助,每个夜班的值班费三毛钱。差不多每五天要值一次夜班。1960年代初,妈妈说,她要用积攒起来的夜班费,给我们这些小崽子买一个收音机。为了实现这个“伟大目标”,她把每次的夜班费都省下来。有一个夏天,十分热,小妹看到卖冰糕的,三分钱一根儿(也就是冻的水),妈妈没有给她买,还哄她,等买回来收音机,就给她买好多冰糕。等了好多年,终于1965年的一天,妈妈对我说,钱攒够了,我们去商店看看,买一个收音机回来。我们一道去了百货商店。那时收音机的种类很有限,低档、中档、高档的有十来种。挑来挑去,我发现妈妈的钱只够买一台最便宜的,只有中波的宝石牌电子管收音机,要56元。我的一双渴望的眼睛,看着那些为数不多的有短波的收音机,唉,买不起啊!



妈妈付了钱,我高高兴兴抱了这个收音机回家。以后的多年中,我们全家经常守着这个收音机前,听一些新闻什么的,这个收音机一直伴随我们家,目睹了我们家在史无前列的浩劫中动荡。红卫兵来抄家,没有什么东西可拿。其中一个以前在爸爸领导下的工作人员,发现了一件爸爸一个朋友送的军大衣。就宣布这件军大衣被没收了,说爸爸是走资派,没有资格穿军大衣。我那时不过17岁,和他理论起来,但无奈,他和他的一伙人将门一摔,扬长而去。几天以后,以后我还去了这个造反派的地方,找到了他,向他说明这是私人的东西,他把我赶了出来。

有好几次,造反派到家里来,让妈妈揭发爸爸的罪行,妈妈说,她不知道什么,那些都是国家机密,爸爸没有向她泄漏国家机密。后来,造反派来人强占住房。一直放这个小收音机的房间被强占了。

1967年时,文化大革命旗手说要文攻武卫,全国武斗迅速升级,造反派从地方上的武装部和部队,抢走了(许多地方是拿走的,或者说是送的)枪支弹药,长春市也不列外。有一天晚上,医院有一个急诊病人,需要立刻动手术,急叫妈妈去医院实施手术。妈妈出了家门,就听到许多枪声。走到二商店附近的上海路,两派造反派各霸马路一边,不准任何人过马路。妈妈对一边的一派说她有急诊病人有生命危险,急需要手术,请让她过去吧。这派的红卫兵说,他们在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革命斗争,是对方不让过。妈妈又对路另一边的一派大喊,说她有急诊病人有生命危险,急需要手术,请让她过去吧。那边一派的红卫兵也说,他们在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革命斗争。两派用高音喇叭互骂了好一段时间,最后才放妈妈过去。妈妈急忙跑到医院,给病人实施了手术。妈妈回来后告诉我们,像战争时期,她冲过了一道封锁线,救活了母子两人。我们这些崽子都很后怕,爸爸被关着,万一妈妈出了事儿,我们五个孩子怎么办?

后来,我们五个狗崽子的四个被发配到四个不同的地方去同农民抢饭碗。还不到16岁的四弟下乡时,当地的村民看他年小好欺负,出身又不好,就让他出民工。工地上四弟常被分配干的根本不是孩子能干的重活。但除了吃饭,四弟每天能挣差不多一元钱,交给生产队以后,每天还有5~6毛钱。他辛苦干了一年多,挣了240多元,是我们这些小崽子中挣得最多的。一天,他风尘仆仆,高高兴兴地回家来看爸爸妈妈。一进门,他大声喊:“爸爸!妈妈!我回来了。看看我给你们带的礼物!”说着,神气地将挣得的钱摔在桌子上。妈妈望着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四弟,眼睛里闪着泪花儿,说:“我儿子能挣钱了!”四弟说,妈妈,这些钱全是你的。四弟问:“爸爸呢?”妈妈说,还关着呢,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放出来。四弟说,我去看看能不能探监。四弟去商店买了两条当时商店里最好的烟(迎春牌,27分一盒),给爸爸带去。到了看管所的门口,问荷枪实弹的士兵能不能探监。守门的卫兵严厉地大声对四弟说,不行。四弟又问,“能给我爸爸送两条烟吗?”卫兵收下了烟,没有给收条。多年以后,我问爸爸收到四弟的烟没有。爸爸只是平淡地摇了一下头。

失望的四弟回到家以后,告诉妈妈,他得回生产队干活挣工分,钱就都留给妈妈。妈妈坚持说,你自己留着用吧。要不,就买一个好一点的收音机,剩的钱去我给你存着。村子里没有电,只能买用电池的半导体收音机。妈妈、我和四弟,一道去商店买了一台当时最贵的熊猫牌短波半导体收音机,要180多元。妈妈说:“老四儿,你把这个半导体收音机带回农村去,能多听些电台。”



四弟后来同我并到一个集体户,我们就用这台半导体收音机,和户里的其他同学,听美国,日本,苏联的电台,知道了许多在穷乡僻壤中绝对听不到的世界上的事儿。那时,美国人都登上月球了,我们还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铲地除草,修理地球;还要时刻准备着,把红旗插遍全世界,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的人民。农忙时,我们常常每天工作12个小时以上,一天下来只挣几毛钱,这在当时还算农村中的上等收入。我对四弟说,中国的大学早晚要恢复。后来大学真的恢复了,我们进了大学,又进了研究生院。

1980年我和四弟都放弃了在中国读研究生,去了美国大学的读研究生。四弟有一份半工半读的资助。1980年,四弟离家出国那天,我和妈妈送他出门。妈妈往他兜里塞了一些钱。那是她又攒了好几年的钱,望着四弟远远消逝的身影,离家出走……一直是穷学生的四弟1986年回国探亲,一下子就给妈妈和爸爸换了10000元钱。老爸老妈说,老四儿不容易,给他存着吧。

我出国时,什么资助也没有,就连路费也没有。爸爸妈妈东借西借到的还不够在美国几天的花费。多年以后,老爸老妈都十分遗憾,他们当时连给儿子的路费都拿不起。妈妈60多岁才退休。退休后,在家里闲不住,和朋友一块儿开了一个小诊所。就是服务好,常常一天挣的钱比过去几个月挣的还多。我和内子1985年回家时,妈妈对我说,她现在有钱了,要给我钱。我当时也不过是一个穷得叮当的学生。再穷,我也不能拿妈妈的钱。后来,我和内子在纽约找到了工作,第一件事就是让我们的老爸老妈能到我们这里看看,看看他们的儿子女儿在这里的生活儿。妈妈去领事馆签证五次,到1992年,老妈当时都70多岁了,才拿到签证。我们给老妈寄去了飞机票。高高兴兴地将老妈接到家里。妈妈一到家,就要收拾屋子,洗碗做饭。我和内子绝对不能让妈妈干这些活。我们领着妈妈在美国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周游。有一次安排妈妈同旅行团去迪斯尼去玩。有八九天。旅行团除了中餐和晚餐,费用全包。我们给妈妈拿了足够中餐和晚餐,及零用,加上小费。旅游完毕,妈妈回家,给我了许多钱。我一看,吓了一跳,除了小费,才花了20多美元。我问妈妈,你没有吃饭哪?她说,她舍不得花儿子的钱,我儿子挣钱不容易。我紧紧地抱着妈妈,我们都落泪了。

旅游得差不多了,在家里除了看书看报没有别的事可做。妈妈又闲不住,问能不能找点事儿做。她说,“要赶紧抓几个钱儿。小妹出国时,她开诊所挣来的都钱花光了。”她自己看中文报纸,说她可以给别人看孩子。我和内子说,妈妈年纪太大了,用不着费力挣那点儿钱。妈妈看我们不理她,自己翻着中文报纸找了起来。找到之后,就给人家打电话,问能不能干。终于有一家同意让她试试。我十分不情愿地送她去试工。两天以后,那家的主人说妈妈不适合干。我高高兴兴地把妈妈接回来,又找了许多书给她看。周末,我们总是一道去附近玩。可妈妈就是要出去工作。后来又有一家,让她去试工,照看一个初生的婴儿。我和四弟每周接送妈妈,每个单程都在两个小时以上。四个月下来,妈妈竟然挣了3750美元。后来,我和内子,还有四弟想,坚决不能让妈妈再干了,硬是替她辞退了这个工作。

她在美国住了八个月,后来高高兴兴地回国了。我们回国时探亲时,她常常逢人便说,她在美国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看了许多美丽的地方,这辈子真值了。我和内子都十分欣慰,又遗憾,我们的父亲们没能到这里看看,内子的妈妈也是被领事馆据签。

我和内子经常给妈妈打电话,我每年都回去看望她。2014年6月,我和内子回家看望她,专门给妈妈做了她最喜欢吃的饺子和葱油饼。




她生命最后的两年,她常唱起她童年的歌儿,“苏武牧羊”,“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帏,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惦念着远在大洋彼岸的孩子们,特别是四弟。



妈妈去世后,遵照她的遗嘱,尸体火化,骨灰撒在松花江中,以迎接爸爸从二道白河下来的骨灰,一同流向大洋,去完成他们的转世。

这就是我的妈妈,曾经是一个贫穷的农村姑娘,一个非常普通的老百姓,一个刻苦努力永远向上的人,一个医术精湛的医生,一个贤惠的妻子,一个为我们家操劳一生的母亲,一个做了一辈子善事的老太太。

赵江南(chao,chiang-nan),2014年于纽约。

bingze 发表评论于
催人泪下。
傻猫儿 发表评论于
一位非常可敬的妈妈。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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