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五十一)

贺氏的突然暴毙引起一片惊愕哗然。临死前那如夜枭般嘶哑恐怖的诅咒迅速传遍皇宫内外,亲耳听到咒语的宫人无不惊恐不安,接连数日不敢在夜间行走,一想起来便毛骨悚然。关于皇帝因何赐死贺贵人的传言更是潮水般涌向四面八方,多么离奇荒诞的猜测都有,朝中内外物议不止,已由窃窃私语转为公开之势。各侯官御史纷纷上疏,要求皇帝予以事实澄清,鲜卑酋长为首的八部大臣更在朝堂上直诘皇帝,贺氏无罪而被处死,是否替人受过?皇帝此举针对的到底是谁?是否不想再要鲜卑贵族集团的军事支持?一时间指责皇帝无情无义的言论雪片般袭来,皇帝无奈下诏替自己辩护,贺氏生性骄恣脾气暴躁,多是非口角,屡违朕心意,又时常口出佞语目中无人,朕一时气急将其赐死,并无其它隐情,不是要对谁动手,更不是要瓦解哪方势力,众卿大可放心。接连几日的吵闹总算平息,皇帝身心俱疲口干舌燥,只觉甚是窝囊委屈,越想越气,本是发了善心才想起悄悄将她处死然后假托暴疾的。谁知弄巧成拙,不仅人走的不安宁,还要昧着良心给她安一大堆罪名,自己还是成了众矢之的。一腔郁结凝集在胸无处发泄,狂吼着传来笞杖将办砸了差事的宗爱揍了个半死。黄荆杖尖锐的破风声伴随着宗爱凄惨到沙哑的痛呼声清晰入耳,拓跋焘偏着头静静聆听着,仿佛在沙场上听着敌人被杀破胆时无望的哭号,面上终于渐露出冷淡的笑意。

贺氏死后小殓,应给死者设帷,着三品命妇凤冠霞帔九套,口含玉琀,面化严妆,周身撒香料。可是无人敢去。尚宫局派去的司饰女官惊叫着跑了回来,只说那人死得太可怕,谁都不敢去给换衣裳,生怕贺氏的冤魂缠身。杜至柔正在院中晒书,听到尚宫一筹莫展的抱怨和众多女官越传越恐怖的贺氏死相,淡淡对尚宫道:"我去吧。"

她与贺氏生前并不熟。做嫔妃时只在宫中几次庆典中见过面,私下从未说过话。心怀忐忑推门而入时,虽在心里早已做了准备,仍被贺氏遗容吓得不轻。

贺氏仰面朝天,双目大睁,若诉若泣,神情悲愤之极。血肉模糊的双唇之间吐出长长的舌头,眼眶四周紫黑,眼中仍有未干的泪,颈上一道道绀紫勒痕重重叠起,触目惊心。杜至柔闭上双目不忍再看,许久才止住心悸平静下来。取出梳洗奁具,从房中净瓶里舀来水,有条不紊地为她梳洗。蓬乱长发最后一次挽起,杜至柔给她紧紧盘了一个半翻髻,插好簪珥步摇。狰狞变形的五官依次调整复位,其上精心敷一层水粉,再施亮粉,让面容看上去犹如新生。长眉疏揽,意态闲适,点绛红唇微微翘起,仿若含笑。一切整理完毕,她仍不肯离去,立于贺氏身旁,望着那面容久久地端详。

身后门声响动,应是有人来吊唁,杜至柔忙垂头退后,给来人让出瞻仰的地方。莲步轻移,来的是名女子。站在贺氏遗体旁看了几眼,接着面带惊讶之色抬头,大约是想看看是何人给贺氏化的妆,刚巧杜至柔亦偷眼向她望去,二人相视,均面露意外神情。杜至柔接着垂首,静跪于地,对她拜道:"奴婢拜见大娘子。娘子万福。"

前来祭拜的是右昭仪赫连卿。她被虏入平城充拓跋焘后宫时,贺氏已在,那时曾受到过贺氏的关照,这么多年来关系一直不错,故而贺氏凄惨身亡无人敢来探视时,只有赫连卿第一个赶来送行。她以为自己会见到一张状如恶鬼的脸,如传闻那般可怕,不想贺氏容颜精致,美丽如常,仿佛只是静静地睡着了。房中一名宫女手持奁具立于死者身旁,想必是她给整理的仪容,随后发现竟是久未谋面的杜美人。见到她粗衣旧裙的跪在她面前,倒也不曾惊讶,只在心中暗暗叹息了一声,随后淡然道:"起来吧。"

杜至柔垂首侍立一旁,赫连卿又上前,仔细端详着贺氏,眼中渐渐蒙上一层水雾。无声啜泣良久,她引袖拭掉泪痕,淡淡问道:"这是你给她化的妆?"

她的眼睛始终未离开贺氏的面容,杜至柔轻声答道:"是。"赫连卿若有若无地点点头。"手艺不错。"一动不动看着死者,她的唇边渐渐凝出一个凄美的笑。

"下一个,该是我了吧。"

杜至柔不敢说什么,只把头越发低了下去。

拓跋焘自从灭掉胡夏后,对赫连一族甚是优渥。不仅没有按习惯处死男丁,还破例封赫连卿的两个哥哥为国公,甚至还将自己的妹妹始平公主嫁与她的大哥赫连昌为妻。平日与赫连昌的关系还十分友好。打猎时二人单独并骑。赫连昌素有勇名,虽是拓跋焘的手下败将,可拓跋焘对他却十分欣赏信任,颇有些英雄相惜的意味。而她这两个兄长又是怎样回报拓跋焘的呢。三个月前赫连昌突然叛魏西逃,丢下公主和刚出生的儿子。另一个哥哥赫连定早在两年前就逃奔了平凉,在那里招兵买马当起了皇帝,欲挥师东进,报拓跋焘灭国之仇。赫连昌逃走后,拓跋焘面对终日哭泣的妹妹,恨的仰天大叫,誓要活捉这两个喂不熟的白眼狼,亲手杀掉。遭遇恩将仇报令他更加猜忌厌恶外戚,这几个娘家不安分的嫔妃日子更不好过,尤其是赫连姐妹。皇帝见了她们就没好脸色,赫连卿每日惶恐忧愁如座针毡,加上自己再不能生育,更觉皇帝嫌弃她,自己永无出头之日。越思越哀伤,渐渐生出悲观绝望的心来。

"等我到了被赐死那天,麻烦你也为我化一个这样的妆。"她唇边的笑越来越安详,看着杜至柔的眼中无怨无伤。"那一天,只怕不会等太久。"

强烈的负罪感在杜至柔心中涟漪般扩散开来。赫连卿自落胎后未曾流露出过对她的怨恨,可她觉得赫连姐妹的失宠是她一手造成的。她不敢抬头面对赫连卿,也不知她是何时离去的,只呆立于贺贵人身旁,脑中长久盘旋着她咬碎银牙吐出的咒语。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贺氏下葬那日,皇帝一整天闭门忧思。一月来皇帝不曾召哪位嫔妃侍寝,似乎在女色上也已兴尽意阑。晚上司礼内监向他回禀棺椁送入嫔妃陵园的一应事宜,他静静听着,不发一词。内监奏完事后退下,贴身侍女上前与他更衣洗浴。珠帘半卷,烛影绰约,暖阁外夏虫低吟,萤光点点,暮色朦胧。

杨婉瀴提起八棱瓶,向盆中注好热水,手指轻沾几下盆中水,感觉水温适中,蹲下身伺候皇帝洗脚。皇帝懒懒地斜依凭几,一动不动望着帘外暮色发呆,一任婉瀴摆布。半晌,轻声问道:"恨我么?"

杨婉瀴给他按摩双足的手停了一下,随后继续,手上动作越发温柔,头依旧低垂,片刻后摇了摇。拓跋焘看着她头顶,茫然一笑。

"没有人,愿意与我说真心话。"

婉瀴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又低下头去。这一眼,竟把他看得有些呆了。那双明亮的眸子里晶莹澄澈,含情带怨,似是将满腔的柔肠,都化做了这一潭秋水。他在脑中回忆良久,失声笑道:"你们…很象。"停了一会儿,长声叹道:"你们必定…都是怨恨我的罢。"

婉瀴双眉微蹙,茫然看他。拓跋焘也不以为忤,继续叹声道:"怨我无情,怨我心狠。可我…有我的难处。我与先帝,都曾经历过丧母之痛…记忆犹新。我不想再让我的儿子品尝这种痛。所以,趁他还小,什么都不记得…"

"陛下…为何要与奴婢说这个?"杨婉瀴忐忑不安,如惊弓之鸟。

"不为什么。找不到倾诉的人而已。"拓跋焘的脸上,出现一抹自嘲的笑。

一丝暖风牵动软罗帐,夜色曼妙。拓跋焘唇际的微笑越发柔和,低下眼帘看着杨婉瀴伏在地上,纤美的小手在他脚上交替按摩着,之后再在热水里浸一下,再用丝绢细细地擦干,低眉顺从的样子,竟是说不出的温柔妩媚。轻轻的用手托起她的小脸,想起自己曾对她施予的暴虐,面上出现几分歉意,柔声道:"留你在我身边,叫你受委屈了。"

婉瀴只觉心中千般委屈一霎时全部翻江倒海地涌上心头。禁不住俯倒在他双腿上,大颗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落了下来。拓跋焘的手指攀上她的脖颈,摩挲了一会儿,婉瀴止住哭泣,拭掉泪痕,看着他动情说道:"奴婢不觉得苦。奴婢只怕陛下不要奴婢了。只要能留在陛下身边,怎样…都不觉得苦。"

拓跋焘目色温柔看着婉瀴。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的,是那么深的依赖和驯服。拓跋焘静静欣赏片刻,淡然笑道:"原以为你们…很象,其实一点都不一样。"他的眼中渐渐浮上一层失落,一只脚好似无意中移到了婉瀴的手臂旁,脚趾轻挑腕上金钏,哼了一声笑道:"以前的你,断然不会看上这等货色吧。"

婉瀴猛地一惊,顺服的笑容呆滞在脸上。拓跋焘见状更觉好笑,俯下身将自己的脸贴近婉瀴,无辜的笑容里竟还露出几分委屈:"就为这个,就把我卖了,嗯?我就值这么点钱么?"

婉瀴浑身抖的筛子一样,瘫跪在地上连求恕的话也忘了,双眼呆滞面色青白,只等着宣布她厄运的旨意降临。这般听天由命的凄苦无助激起了拓跋焘的一丝怜惜,他重又把她的脸托起,观察片刻,将她的头再次埋在他的腿上。"别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婉瀴乖巧地俯趴在他身上,身子依然有轻微的抖动,仿佛一只受伤的小狗,惹人爱怜。拓跋焘难得的温润语音如采采流水,伴随一两声窗外夏虫的低哝,清泉般流入她的心里。

"术也罢计也罢,不过是些见不得光的小伎俩。真正的胜利靠的是道,不是背后耍些小聪明。就如战场上想打胜仗,训练有素的兵将与强大的兵器保障才是根本。"

婉瀴犹豫着抬了一下头,看他的眼中闪出一丝困惑。"可奴婢听说…那孙子兵法第一篇便说过,兵者,诡道也。"

拓跋焘一笑。"所以后世的人曲解兵法之道,多是从曲解这句话而来的。以为孙子是在提倡使用各种诡计。孙子兵法里提到的计不是阴谋诡计,而是计算和筹划的计。战争,无论是战场上的,还是你们女人间的,说到底拼的还是硬实力。你想想,一个大力士与一个三岁小儿对抗,打赢的几率有多大?还用得上绞尽脑汁想各种花招么?弱者想要取胜,唯一的办法是变得比强者更强。所以,孙子兵法第一篇就是教你去计算谋划敌我双方的实力,看看我们这一方有多少优势,敌人有多少优势。 综合推演,两相比较,你算出的优势要比对方多,才能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不是多计胜,少计不胜。果真是强者,根本不会去琢磨那些阴谋诡计。即使我会用,也不屑一用。"他歪着头想了想,自矜一笑道:"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把我逼到非玩阴谋诡计不可的地步。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这样的人出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玩弄着婉瀴鬓角的碎发,脸上的笑容更增加了几分得意。"我虽不屑用阴谋,倒不妨欣赏你们对我用阴谋。看你们这一群人为了我费尽心机,用得还都是些小儿把戏,我在一旁早就看出来,却不点明,任你们耍宝,只觉十分有趣。"

婉瀴的脸羞成了红布。拓跋焘捧起来仔细观瞧,见那双颊艳若桃李,眉似远山,眸如凝碧。因是爬跪的姿态,束素般的纤腰便好似不盈一握,越发衬出楚楚动人。拓跋焘抚摩着她纤细的背,在她耳边柔声道:"等过些时候,收你做个椒房,好么?"

婉瀴不由双唇微张,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地惊喜。拓跋焘看着他的温暖笑意里包含了一丝叹息:"也省得你再去充他人的棋子。"

夜色静谧,静的连他二人的呼吸都是那么清晰。月色温柔洒向皇帝,他浓密卷翘的睫毛轻微颤动,两弯弧影淡淡投射在他年轻的面容上。他轻抚她的手掌传递出感人的温度,他梦呓般的低吟送入她耳中,仿佛隔纱而视的烛火,氤氲而模糊。

"我在这宫里,找不到真心相伴的人。虽说你们连玩个阴谋诡计,都玩不过她,可有你们这一群女人围着我,拿我当个宝贝一样争来抢去的,总好过…被她丢在角落里不理不睬,一次次品尝她给我的冷遇。"

婉瀴仍跪在地上,刚才感受到的晕眩般的喜悦霎时消散无踪,她慢慢咬住下唇以抵御心底扩散开的痛楚。她知道他心里想的是谁。她不过是在他满腔的柔情落空后,偶然获得了他浮光掠影般的怜惜。她的手指瑟缩着抚上他的肩头,而他的唇角在她碰触的那一瞬,有微微的跳动。拓跋焘以臂轻揽她入怀,在透过珠帘窥入屋帷的清凉月光中黯然阖上了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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