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养鸡

       清明节时,母亲随弟弟回了一趟老家,上坟并拜会亲戚。回南京时,带回了几十颗亲戚们送的草鸡蛋。母亲感叹道:“过去都是我送人家草鸡蛋的,现在住在城里,自己不养鸡了,倒吃人家送的了。”她的语气里有一点点自豪和骄傲,却也有一丝丝遗憾和感伤。

 

    母亲以前倒也不是什么养鸡专业户,不过是一个村妇的生存之道和生活方式罢了。但母亲养鸡,也有特别之处,叫我至今难忘,想起来甚至还会发笑、还会惊奇。

 

    养鸡,要从选鸡苗开始。开春的时候,就有卖鸡苗的人,挑着两大匾的小鸡,走村串户地叫卖。匾,一般是竹篾子编成的圆形器具,边浅径阔,又透气。小鸡们可以一个挨一个地站在里面,又不至于互相挤压。一匾大约能装四五十只小鸡,它们出生不足一月,黄色绒毛刚长出来,小嘴尖尖又微红,腿脚还不稳。说是走,还不如说是滚,因此一匾小鸡就像一团团淡黄的毛线团滚来滚去,但那“叽叽喳喳”的声音,又提醒大家它们是可爱的小生灵。

 

    母亲一般会挑七八只左右,十分小心地判断哪些小鸡将来会变成下蛋的母鸡,而哪些会变成只会吃食闹事的公鸡。卖鸡苗的人总是信口开河地保证十只里面有九只是母鸡,母亲却相信自己的眼力,似乎也较少走眼。

 

    每年到后来,总有一两只是公鸡苗,但这结果似乎更像母亲的故意为之。有一两只公鸡苗,意味着两三个月之后,家里老小可以打一顿牙祭,因为那时田头长的毛豆,正青绿,特饱满,可以摘来吃了,而小公鸡烧毛豆是我们那里许多人家都会做的一道拿手好菜。另外,一家的鸡群里也总需要一两只羽毛漂亮的公鸡,倒不定是为了发展后代,更似乎是为了调剂母鸡们的生活,让它们有个男朋友可以争抢、喜欢和怨恨,亦体现了母亲对它们情感世界的人文关怀。

 

    当小公鸡成为盘中餐的时候,当初的小母鸡们,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已经长成了可以下蛋的母鸡。这当中经常会发生一些不顺利,比如小鸡天生不足病死,或者不小心被猫或狗或黄鼠狼之类的其它动物咬死。当初买的七八只小鸡,能真正长成的若有四五只也就不错了。

 

    母鸡每年下的第一个蛋都叫头生蛋,蛋壳上往往带几丝微红的血迹,而第一年的头生蛋更为特殊珍贵。乡俗认为这些鸡蛋营养更丰富,可以让小孩变得聪明。因为我的生日是初夏,所以往往我和弟弟要等到那个特别的日子,才可以享用这头生蛋。偶尔的,也能收获双黄蛋甚至三黄蛋,母亲认为这也是个家旺人兴、好事成双的吉兆,蒸炖炒煎,都是值得大家一起享用的美餐。

 

    有鸡,就得有鸡棚或鸡窝。棚或窝的地面有稻草或麦秸铺着,最好再架一两根离地支起的棍棒,因为这些鸡们喜欢站在棍棒上睡觉。但白天基本上是放养的:早上出门,晚上回家,母亲会喂它们一次,有的鸡中午回家看看,也能讨点巧食,大多时候它们在外面吃草,吃虫,吃遗落在田间梗上的谷粒。

 

    妈妈认为好的母鸡,白天下蛋时还会跑回来,或在鸡窝里头,或在自家的厨房草堆中,把蛋生下来,然后“咯咯蛋蛋”地叫上一通,似乎向家人通报“我下了一个蛋”,通常可以得到一把粮食或者一把菜叶子的奖赏。有的母鸡讨厌,出去找食,有时把蛋也生在外面了,比如屋后的草堆,或者邻居家的厨房,叫人费一番工夫去找,有时还要跟邻居费上一番口舌以证明这是我们家的鸡蛋。母亲总是喜欢教训这样的母鸡,骂它们“败家鸡”,喂食时,故意不把菜叶或者谷粒撒到它们眼前口下。

 

    因为要查收鸡蛋,母亲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托蛋”,或者叫“摸蛋”。

 

    早上放鸡出去,或者白天看见鸡回来,母亲有时挂念它们还没生出当天的蛋,就要“摸蛋”。她半哈着腰或者慢慢蹲下,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说“等等站站”还是“蹲蹲站站”。大多数情况下,母鸡们听了召唤,像中了魔法的小孩子,会慢慢不情愿地蹲下来,翅膀也无奈地松弛垂地,口中则发出既像抱怨又像求饶的声音。母亲瞅准时机,迅速抓住鸡,一手掐着它的脊背翅膀,另一只手的手指伸出去在鸡屁眼上一探摸,就知道它们大概什么时候要下蛋,或者是不是已经下过蛋。如果一只鸡快要下蛋,母亲有时就把那只鸡关在鸡窝里,不放出去,只等它生完了蛋才让它出门去玩耍。如果已经下过了,又不在家,母亲就要留心寻找那枚不知道下到哪里的鸡蛋了。

 

    母鸡们也有自己的“冬眠期”:从深秋开始,母鸡大多会脱毛,也不再能保持一天一枚的下蛋频率,到了严冬,它们几乎就不下蛋了。如此两三个月,到了第二年春天,它们也似乎忘了还有下蛋这么回事情,要慢慢地才能恢复过来。

 

    这期间还会发生一件可笑的事情:很多母鸡似乎也有天生的母亲情结。在春天开始时,看到蛋,就想搂抱在身下,大有“给我一窝鸡蛋,我就可以孵出一群儿女”的架势,我们那里人称之“母鸡抱蛋”。母鸡对抱蛋很痴迷,不仅把别人的鸡蛋霸占过来,而且整天不出门,抢吃喂的粮食,自然对产蛋也有影响。母亲有对付它们的绝招:她抓起母鸡,拎到水边,把鸡头按在水中,呛之,片刻之后再提出水面。如斯几次,母鸡早已不停地疯狂叫唤,一旦被主人撒手放开,马上就连跳带飞,跟着伙伴们一起去田野里觅食,再不敢偷懒在窝里抱蛋、做那个关于当妈妈的绮梦了。

 

    母亲养鸡,曾经发生的最神奇的事情,大概要算她给母鸡开刀做手术了。

 

    因为家养的鸡都是放养,它们难免就跑到田地里吃东西。稻苗上刚绣出的穗子,麦苗上新扬的麦花,玉米秆上才打的苞谷,乃至晒谷场上的粮食,都可能是鸡群们的偷食对象。

 

    邻居们的鸡群互有来往,也就罢了。但我们屋后小河的对面,就是邻村的土地了。最讨厌的是,麦子刚种下的时节,母鸡们常常从树上飞越小河,到对面麦田里大摇大摆地吃刚下的麦种。邻庄人怒不可遏,最后想了个歹毒的法子:在地里又撒了一层有毒的麦种,鸡吃了这样的种子,还能飞过河、蹒跚回家的话,小命也快没了。

 

    虽然母亲对自家的鸡严加看管,但是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有一天,我们家下蛋最勤的一只母鸡吃了毒种子,回家后就开始不对劲,走路不稳,双目无神。正做针线活的母亲急中生智,忙让来家闹磕的邻居帮忙,抱住母鸡按稳,不让它乱动。她先把母鸡食囊外面的一圈毛拔去,再用剪刀在那里剪出一个小口,迅速用手指将里面的种子等食物全部剔出来,然后再穿针引线,把母鸡的伤口给缝上。

 

    整个过程只有两三分钟而已,却又感觉很漫长,我们这些小小的围观者都紧张得几乎忘记了呼吸。事毕,挣扎了半天的母鸡已精疲力竭,被放回鸡窝休息。第二天一早,这只命大的母鸡居然又活蹦乱跳地出门寻食了。于是,母亲能给鸡开刀的美名远传,以致常有人抱了吃了毒种子的母鸡来叫母亲施行手术。母亲总是有言在先,不保证能救活,村邻们也只能笑着央求,请她且把“死鸡当作活鸡医”了。

 

    家里常年养着五六只每天一蛋的母鸡,不仅自家五口人的鸡蛋需求完全满足,还可以有剩余,送到集市上去卖掉可以换点钱贴补家用,走亲戚送一篮鸡蛋也是一份有心有意的好礼。到八月节这样的节日,回娘家时,月饼、菱角等节礼之外,再送一只能下蛋的母鸡给外婆,在母亲看来总是最得体的孝心。

 

    时过境迁,不想母亲如今成了收受别人鸡蛋的老太太,也难怪她感慨不已。年轻的我们曾经总觉得在春暖花开时,要跟诗人一样“面朝大海”,要“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以为那才是诗意的生活。而对母亲来说,“春暖花开,养鸡下蛋”,才是她生活里的诗意。遗憾的是,这样的经历也只能越来越多地成为现代人的一种追忆了。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