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写母亲的文学作品,远比歌颂父亲的要多得多。也不知是不是怕柔情蜜意摧毁了父权威严的缘故?可能就因为稀缺,我总想偷窥,平时被父亲藏得严实的软弱无奈,或者是内里压抑了几十年的捣蛋顽皮。我渴望看见他孩童时的模样,能触摸到他有血有肉的温度。即使只有那么短短一刹。
这样被文字记录下来的瞬间,让人感动的父子情深,我只读到过两次。一次朱自清写父亲在火车站台送别时的背影。再一次就是蔡崇达写的”皮囊”了。在看惯了词藻堆砌却又言之无物的散文之后,突然见到蔡崇达的”皮囊”,迎面感受到简朴无华文字背后的真诚,所以心甘情愿地沉溺于他的文字,走近他笔下的人生。
”皮囊”一书中,写得最精彩的便是为父亲而写的那篇名为"残疾"的散文。中风后的父亲从医院被接回了家。他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劝慰前来探视的亲友说没事。虽然他半瘫了的舌头发出的音节,别人都听不懂。真实的生活在人群散去后才开始。早上起床,偏瘫的左半身跟不上身体,父亲摔倒在地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不习惯自己的身体,我不习惯看他哭。我别过头,假装没看见他的狼狈,死命去拖他。。。他也死命出力,想帮自己的儿子一把。。。他和我同时真切地感受到,疾病在他身上堆积的重量。好久都没说一句话。好久也说不出一句话。"
这种看似平实的文字,像一片覆盖着水草的沼泽,在毫无防备时,一迈腿便让人陷了下去。虽然生老病死像空气一般随时包围着我们,但当这样的命运落到自家亲人的头上,谁都促不及防。刚开始,一家人都配合着演一出病会好起来的欢乐喜剧,但日子一久,却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大家累得没有力气再去演戏,父亲也放弃了努力挣扎,不再假装坚强。父亲的形像开始彻底崩塌。他会对着不会动的手臂嚎啕大哭,他会看不惯谁就破口大骂,他甚至开始耍赖,像孩子一样撒娇。连称呼也跟着变了,从"父亲"退化到了昵称"阿圆",最后竟然变成了家里刚出生的小孩"小粒仔"的同辈,被人称为"大粒仔"。
虽说拿别人的痛苦来取乐,多少有不厚道的嫌疑,但我在读"残疾"一文时,脑子里总出现"寅次朗的故事"里的画面。想像着,那位从顶梁柱退化成孩子后的父亲,就该是寅次朗那个疯疯傻傻,却又混蛋得呆萌可爱的家伙。外面刮台风,却偏偏还要坚持每日一次的散步。别人拦他,他就破口大骂,"你们要害我,你们不想我好。" 真放他出门,又一下子倒在地上,还赌气不让旁人扶,自己手脚并用地爬行。要求家人将他绑在摩托车上带去海边旅行了一次,叹气说心愿已了,决定回家安静等死,却老是活着。之后把死亡像朋友一样,天天挂在嘴边。"死,得赶紧死。"。等真发病了,被抢救回来后,又发现自己还舍不得。
事无巨细,一样的琐碎零乱。家人的情绪起伏,冲突不断,却始终一门心思的相互守护。因为残缺的皮囊而引发的脆弱,无奈,焦躁,愤怒,让我们更清楚地接近一个父亲返璞归真后的内心。摔摔打打,嘻笑怒骂,到处闻得见活生生的烟火气息。
命运可能在很早以前就已经预设。尤其对一个有心脏病,前后几次中风的病人来说。虽然家里谁也不想表现出脆弱,但却又对即将到来的别离心存戚戚。和朱自清的"背影"一样,说的都是分离,都是不舍,都是连生老病死也斩不断的亲情。但朱自清的表达却是含蓄的隐忍不发,如同湿润却不肯下坠的眼泪。而蔡崇达的感情却迅猛得像狂风暴雨,从北京赶回福建为奔丧时送父亲最后一程时竟然是破口大骂。”你不是不想死吗?你怎么这么没用,一跤就没了。你怎么一点都不讲信用。。。”直到父亲的眼睛和嘴角流出一条条血水。
文章写到这个地步,已经不能简单以好坏来界定了。因为你捧在手里读的,是从他的皮囊里生生剥离出来鲜活滚烫的心,伤痕累累却犹自跳动,冒着热气。浓得解不开的深情化成了文字,赤裸裸展现在陌生人的面前,带着他人难以企及的真诚和勇气。
满书都是如此这般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的文字。书中收集的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虽然都寄居在皮囊之内,却通过作者犀利的笔,隐约让人见到了包裹其中的魂灵。母亲宁可捡菜叶度日也要修建房子而展示人前的尊严;父亲中风后试图驾驭身体失败后的不甘;朋友即使开除学籍也要组建乐队来追逐理想的疯狂;还有作者时而平静时而汹涌如海,怎么藏也藏不住的欲望。。。一个个被各自生活中的困窘纠缠住的魂灵,左冲右突寻找着出路。乐观,狼狈,迷茫,倔强,种种对立激烈的情绪在不停地缠斗挣扎,在旋涡中盘旋拉扯。在贫困病痛将人拖下水底的同时,骄傲和欲望却又让人挣扎着重新浮出水面。
我猜,书取名皮囊,因为作者相信即使当皮囊苍老疲惫,残破不堪,甚至已经天上地下不知所踪的时候,总还有些什么东西剩下。不管你称呼它为灵魂,还是记忆,那些幽幽荡荡的无形,总会在不经意间侵入你的生命。提醒着你,最真挚最强烈的情感,曾经被包裹在这温暖却又脆弱的皮囊之内。
作者显然不满足与生命中匆匆一瞥的遇见。做为一个旁观者,他努力将那些曾经遭遇,曾经熟识,曾经依恋过的皮囊和生灵用文字的方式记录下来,做为他最后的挽留和告别。在风一吹,沙一埋,在所有的痕迹消失不见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