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牵等嘎山 难忘手足情
沿弄岛公路过了运井向北望去,班岺、雷弄、等嗄三座大山一字排开向西南延伸,接近弄岛时,山脉走势嘎然而止,在等嘎处形成陡陖的断崖。从雷弄到等嘎有一条山脊上的小路相通,沿途植被繁茂。值得一提的是路旁一株枝叶繁茂的大青树,大青树粗壮的树枝上垂下串串气根,气根入土又长成笔直的树干,一树成林,一株大青树竟撑起了一片绿荫。这一条小路就成了两个知青户连系的纽带。
云遮雾罩的等嘎山寨
从雷弄到等嘎的小路,路边的森林交响诗和遮天蔽日的大青树。
象很多家庭一样,兄弟姐妹常常不落在同一个知青户。我和小弟祝林也分别落在了雷弄和等嘎。两山相隔约1个多小时的山路,两地的景颇人却分属不同的语系,俗称小山话和大山话。上山之初雷弄和等嘎的知青都充满了活力,大家相互关照,知青户里满是浓浓的暖意。大家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动乱中交心过命的朋友,两家之间的感情自不用说,相互间更是来来往往。等嘎盛产芭蕉,一嘴下去便是滿口甜香。每次去等嘎,他们都会成串的准备好让你带回家。一天我和一华从等嘎返回已近黄昏,淅沥的小雨中发现路旁大树下一团白色,走近一看竟是一大窝鸡枞。那天晚上的一锅鲜汤美味至今不能忘怀。
等嘎知青户与驻地部队官兵
有一年八月十五,邀约山下的朋友一起到等嘎聚歺赏月,酒酣而激情不减,对月而尽兴飚歌,正是杯莫停,与尔同消万古愁的时候,臥病在床的朋友幼澄突然高烧不退,大家一时不知所措。山上沒医疗条件,忙砍来山竹,男同学轮流抬着做好的担架,在月夜中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两个多小时,将幼澄送到山下的弄岛医院。十五的月亮见证了知青们义无反顾的朋友情怀。
山寨里没有厕所,需要的时候可到附近的竹林、树丛中去,那可是空气清新的天然去所。来的朋友多了,为了避免尴尬,小曹有时会交代一句:出门男左女右。山里的知青常有故事,一次朋友来访,晚饭后闲聊,小弟讲了一个故事:一天,在坝子干活收工的知青返回等嗄山上时,天色已是漆黑一片,小弟打算去做饭,摸黑走近厨房,静谧中感觉有些不对劲,只听到“吱一咔”一声,关门的声音?接着猪圈里突然躁动起来,传来一阵猪的吼叫…小弟心里一紧张,不免警觉起来,抬眼望去,猪圈中並无一人,真是见了鬼了!壮着胆子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位景颇老妈姆进了猪圈,正弯腰在那给猪喂食。一见小弟,老妈姆一通埋怨,怎么现在才回来,猪都饿瘫了!这件事深深感动了知青。那时知青中正流行革命现代鬼故事系列,在当时仅有八个革命现代样榜戏的单调生活中,增添了一些乐趣。是呵,景颇大山里的鬼故事也充满着温暖。山边的国营农场也有着另外的故事,记得一天小弟送朋友出山,经过雷允农场,见几个农场知青在打扫清洁,布置会场。聊起来才知道在准备一起追悼会,一个农场知青在山上一颗枯树上上吊自尽了。起因是一天中午,知青正在午睡,一只耕牛来到屋角蹭痒,弄得他睡不好觉,提了锄头出去就给耕牛一下。牛跑了,可此事被上纲上线为破坏革命生产,当晚全队召开批斗会,把他揪到台上狠批了一番。第二天人没了,最后发现这知青忧愤不过,竟然走了这一条路。大家一阵感慨,真不知这农场的领导如何面对正往这赶的孩子的父母?
相聚等嘎的知青朋友
等嘎山寨坐落在郁郁葱葱的山脊之上,山寨最宽处约40来米,一条200米长,弯弯曲曲的小路连接着十几户景颇人家,四周是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听说有知青要来,景颇乡亲都非常高兴,将寨里唯一的一间木板房,结实、宽大、厚重的社管会腾出给知青住。刚进山时,一切都是那样新奇。从屋后一条小路,斜斜地向下走一、二百米就是泉眼,甘冽的泉水提供了生活用水,运水的工具是那一人高的竹筒,由粗大的龙竹制成。下乡第一个秋天,分到了新谷。这里的新米煮成饭特别香甜。新谷在屋里的谷仓保存,平时的用米则需要用手碓或脚碓臼出,然后用竹篾编成的宽大的簸箕将米粒和糠皮分开,那还真算是一个技术活儿。一开始,知青不清楚如何运作,都是队里派景颇妇女帮忙。溶入新的生活,知青和景颇人一样,清晨就开始臼谷筛米,背水做饭。除了一天的田间劳作,山顶与田坝之间两三小时来回的奔波也常使人疲惫不堪。这一切的辛劳和拼搏却造就了团结和乐观的等嘎人。
说起来那些能够一起毅然进山的女同学都是好样的。大山能让女子凭添豪气,山间碾场上,牵牛的贺晓同学一声胡哨,就连老景颇也为之动容。张文同学体魄强健,虽然是女生却特别能吃苦,每次评工分,都能和老崩和小曹一样,拿到高分十分,社员们对她一直是赞不绝口。外号老崩的林其冲为人处事却不紧不慢,如山一样的沉静。那时邮路不畅,个把月才收到家书是常有的事,农忙时,邮件常送到阿龙坝,收到家信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拆开,可老崩却妥妥地放到兜里。收工上山吃完饭洗完脚,钻进被里才拿出来慢慢看,並将其称之为一种享受。小曹算得上知青户里的老大哥,心灵手巧,老景颇都说,老曹不用教,看看他就会了。
等嘎山上
当年在山上取水的泉眼
一天堂生下山与朋友贵生相聚,二人在城中遇到一伙从外县来的小流氓,不知为何事,贵生与他们争执起来,一言不合,对方依仗人多围上来就开打,情急之下堂生拔出户撒刀与贵生一起杀出重围。不想县人武部听说动了刀子赶来将堂生抓获。堂生终因持刀伤人被宣判劳动教养。消息传回山里大家都十分震惊。半年后堂生被放回等嘎监督劳动,可想心情是何等低沉。但在大家眼里堂生拔刀相助可是千金难换的朋友义气,等嘎的朋友对堂生更是百般呵护,堂生也在这温暖的集体中,疗尽伤痛快活起来。
小弟祝林,至诚至孝。回城之后更是如此。因我常年在外学习和工作,家里一切全靠他。多年以来从婆婆、母亲到叔叔,养老送终都是他在照应。母亲瘫痪在床一年半,背上背下,擦洗换衣,都是他和明珠媳妇在做。如今老岳母年过九旬,摔伤后臥床也是靠他照顾。多年以来,他还走遍云南穷乡僻壤,忙于教会的同工之事。在高黎贡山,更是对当地没人关注的流民予极大的同情,帮助建立简单的医疗设施和小学校,在孩子的心田里种下了希望的种子。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刚到瑞丽的时候,小弟去陇川户撒访友,带来几把户撤刀,当时户撒刀做工精细质量上乘,是许多知青的最爱。他对我说:“我送了她一把白牛角把的小刀。” 我回了声 “噢!” 不觉心中一热。不经意间小弟竟窥破了我那无法言说的心结。记得文革武斗期间,在冶金工校巡逻,忽然达达达一阵枪响,大家赶忙卧倒,惊魂稍定之后才发现是小弟无意间触动苏式冲锋枪的板机,从此得了个“走火”的绰号,小弟十分善解人意,在知青户与各位的关系都极好,特别受贺晓的偏爱,遇事她常叨叨:“让走火看看!” “让走火说说!” 小弟待人至诚,替人着想极为周到。雷弄的李一翠当时决心投奔缅共,前往等嘎告别,回来时跟我说,祝林天不亮就起来给她煮早点,叫她非常感动。有一次她从缅共有事回来还专门将日记本和一些重要物件委托给小弟存留保管。下乡后期,小弟成了寨里的赤脚医生,每月有10块钱津贴,每次小弟都给我五块,使我手头宽裕不少。想想当时弄岛集市上,鸭蛋一个才一毛,花生三斤才一块八。小弟虽远在等嘎,却是我心头的一个念想,一絲温暖。
出工前的老崩和幼澄,收工后小弟溪边沐浴。这次可不是走火,这是景颇真正的铜炮。
一天傍晚,农场的北京知青邀我们去喝酒,原来是给他们的老大哥张立送行。张立弟弟张文一帮小知青都是初中生,只有张立是与我们同年的高三毕业生,他决心放手一搏投奔缅共。席间弟弟张文悵然若失,张立讲了一番话:“我们靠不上自己的父辈,只能靠自己。我现在出去就是为了我们和我们的后代今后过得更好。” 当时缅共与政府军的内战升级,正在边境专门面向知青招募新兵,更多的知青出去确实是想往一种全新的火热的人生。我们家除李一翠外,小豆孔繁彬也走了。等嘎幼澄和老崩在傣寨的哥弟,小澄和其华走了,弄贤老鹏的弟弟????明,甚至运井的女同学昆兰和若平也令人意外地走了。一天小弟到雷弄找我,我送他回程时他突然说,他要去那边。我一听马上就说:“不行,那可是生死之地,你出了事,我如何向家里交代?” 令我欣慰的是,虽然犹豫再三,小弟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缅共女战士李一翠
缅共战友小豆、衍明、其华。
究竟,雷弄等嘎的大多数知青都沉下心来,面对日常的劳作和生活。七一年的招工潮给知青带来了新的希望,当各地知青跃跃欲试的时候,大山里的这两个知青户却显得分外平静,大家心里清楚,名额下来也是女生优先,爷们决不会去争抢。女生是大山里的稀缺品,来时虽然辛苦,走时也很轻松。头一两批招工过后,山里就只剩下了男知青。这里我特别要提及好友小曹,老高三知青,户里年龄最大,不是家里不困难,不是没有竞争力,却是最后一个回城的知青朋友。
在我独自呆在大山里的时候,等嘎朋友将他们养了一年的黄狗野猫送来与我陪伴。从此无论我去那儿,野猫都跟在身边。一次去赶集时野猫却走失了。过了一周,当我从弄岛赶集回来经过弄浑时,忽然一个东西喘息着从背后扑到我的腰上。回头一看竟是野猫,它见了我,摇头摆尾只顾往我身上乱扑,那亲热劲就甭提了。走失几天之后,野猫终于又跟我回家了。如果它能说话,我真想问问它这些天上那儿去了。
弄麦是弄岛街附近的傣族村寨,也是我们兄弟俩赶集时常去歇脚打尖的地方。因为那里的一户知青是我大嫂的弟弟,小明与和平。小明走后和平与他的女友素鹅单立门户。那年在山里打摆子,稍好之后乘农闲下山就在和平家住下了,这一住就近一个月。每天在茅屋前晒太阳看书,日子过得十分悠闲。和平素鹅待我十分热情,他们是熟人熟路收工后很快就备齐饭菜,家务事一概不让我动手。说来令人惭愧,一读书就入了迷,完全忘掉了时间。弄到的一些书都是知青中流传的国内外经典,那时正读《红楼梦》,香菱学诗入痴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兴之所至,将大观园起诗社的那些诗从头到尾抄了一遍。回城后一次与和平谈起,他笑道,当时一些老傣对我整天看书不做事十分不满,对和平说,不要给他做饭。
七一年底,大队长将小弟叫去,告诉他原来的景颇族大队卫生员去芒市上了卫校,现经研究决定任命小弟为卫生员。当场把卫生室钥匙和一本农村医疗卫生手册交给他。小弟一头雾水,十分犹豫。大队长拍拍他的肩膀说:“没事,你们知识青年看看书就会了。” 小弟无法推脱只有硬着头皮整天钻研这本唯一的医书,并常常向弄岛医院的医生请教。刚接手的时候,等嘎二队送来一个八岁的景颇女孩,已经多日高烧不退,且肚痛。咨询了弄岛医院建议用青霉素,那时小弟是第一次打针,照着书本的提示完成了操作。可连打了两天不见效果,又赶快翻书,发现她的症状有些象肠伤寒,便改用绿霉素,一针下去当天烧就退了。小弟平时仔细认真,诸事注意观察。一次注意到队长麻袍的老婆麻袍张肚子越来越大,便将接产的一应用具消毒停当。过去景颇人的孩子都是老保管接生,这天老保管找上门来,说赶快去看看,生了三天都下不来。小弟背上药箱就走,上了竹楼,眼前的景象让人吃惊,只见麻袍张正跪在地板上,双手紧紧抓住樑上垂下的绳子,样子十分难受,几乎已经支撑不住。一位景颇妇女正从后面托住她的腰身。小弟连忙边问候边打开药箱,冥冥之中可能感动了上帝,突然“咚”的一声,婴儿掉到了下面的草堆里。“生出来了!生出来了!” 在场的人欢呼起来。小弟忙着消毒后剪断脐带,以为万事大吉了。不料老保管说:“胎盘还没出来!” 当时已经是夜里两点,小弟赶忙回到大队部打电话给弄岛派出所的安所长,请他去医院把医生从床上叫起来。在医生指导下,小弟又请老保管带上消毒手套将胎盘完整地剥离出来。后来麻袍张告诉小弟,她以前生了两胎,都是第七天就得破伤风死了。仔细询问之下才知道,景颇族割脐带时都用未经消毒锋利的竹片。94年小弟返回等嘎,見到一壮硕的景颇小伙,大家都说,这就是当年你接生的孩子,小弟知道后颇为欣慰。耐心周到的服务,使景颇人对他非常信任。在他回城前,老景颇的依依之情至今仍令人难以忘怀。
当年我曾有感而发,写下“别离”诗一首:
呵,等嘎!
我是那样的熟悉你,
象我从小住惯的家园,
对每一个屋角都有难忘的记忆。
如今要走了,
难言的滋味呵
翻搅在离别的心里。
背起红色的药箱,
到每一间茅草屋里去,
做最后的一次巡礼。
慈祥的老妈姆
拿过盛酒的竹器
米酒溢出了杯口,慈泪沾湿了双手,
妈姆的心呵
受不住即将到来的别离!
苍劲的老大爷
把手中的长刀捧起,
送别的话语简短有力,
无论走到哪里,
一定把这等嘎的日子记在心里。
我走在蜿蜒的小道上,
生怕脚步声打破这山林的静寂,
我真想哭——
一看到
这可爱的土地。
亲切难忘的等嘎呵,
你永远在我的——
心里。
73.3.15于雷弄茅屋
岁月匆匆,等嘎的传奇可追述至百年之前,1921年,法籍牧师德仁康就在等嘎创办了教会学校。当年在等嘎,还听到过景颇人唱起教会传下来的民歌红河谷:“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为什么离别这样勿忙…”
1996年再上等嘎山:贺晓、堂生、幼澄和小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