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东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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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东堆
父母在,不远游。
这是一句古话。父母过世之后,每每咀嚼这一句,我的心里就隐隐作痛。父亲去年去世的时候,我星夜飞回,不到一年,母亲也相继离世。
母亲临走的几天,不停地念叨我的名字,我没能回来看一眼,也没有回来参加她的丧事。纵有一千个理由或者借口,心里的负疚也终究要伴我走完我的余生。母亲去世的这半年多来,她夜夜来到我的梦里,有的时候说她的病突然好了,有的时候喃喃地对我说她已去世,有的时候不声不响地看着我。母亲去过我在纽约乡下租住的寓所,这世间若有灵魂,她必定光顾过很多次,看看她的小儿子一家可否安好,看看她的小孙女们可否乖巧。有时候我这样想着,就觉得她飞在天花板上看着我,半夜醒来,不敢去看卫生间硕大的镜子,我怕看见她的脸,我怕我内疚得说不出话来。
带着一家人上了飞机,看着飞过机翼的浮云,觉得它们也和我一样沉重起来。出了浦东机场,在接机的人群中寻寻觅觅,仿佛在寻找我母亲的身影。等到了淮安我哥哥姐姐家里,他们便谈起我母亲走的时候一些细节,我一边听着,一边流泪,姐姐拍着我的肩膀,我想着一年之内突然失去了父亲母亲,人世间还有什么比这跟让人惨绝人寰的呢。
今年的老家,特别的潮湿。运动鞋踩在田埂上,泥土和水分顺着鞋帮子使劲向上挤,仿佛是长久不见的故人用力的拥抱。玉米地里的油泥更加潮湿,哥哥姐姐们在前面走,我一手提着躺在提篮里的二丫头,一手搀着黑瘦黑瘦的大丫头,老婆默默地在后面跟着,找了半天,终于见到了淹没在庄稼地里的土坟。这里就是父亲母亲长眠的地方了,他们的骨灰就在下面,肩并肩地停着两个黑漆木棺材,都是由十六块厚板拼成的所谓“十六合”。坟头上长了一颗高粱,出奇地高。“她活着的时候喜欢拿它扎扫帚,就留着吧,别拔了”,姐姐说。我在一旁点起了纸钱,火渐渐地烧旺起来,烧化的冥币是不是真的会带来那边富足的生活呢,我不知道,但愿吧。他们活着的时候劳碌一生,勤勤苦苦,生活也从来窘迫过啊。
我曾经和母亲长谈,母亲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我却很唯心。我相信来世,我相信轮回,我相信物质不灭,生命也一样。不知道她是对的,还是我的。我想到了某一天,我必定会再见到我的父亲母亲,我一定会认出他们,我一定会叫他们爸爸妈妈。
都说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续,何止是延续,简直是永生。我想起我的容颜,我的语言,我的习惯,处处流露出他们的特征,我在镜子里处处看到的是他们在我身上的影子。也不止是我,我的孩子们身上也处处留着祖辈的影子,比如我的二丫头,刚生下来就有着和爷爷一样的睡眠习惯,一遇到周围的响声,就会警觉而醒,而他们从来也没有碰过面。这就是遗传。遗传就是永生,就是替祖先们活着。
从坟头烧了纸,到家里磕了头,看看高挂在墙上的遗像,我的父亲母亲,音容宛在。我的眼泪留在家里,留在老宅的几间再熟悉不过的房子里,门口的菜园已经不再有父亲种植的蔬菜,鸡圈里也不再有悠闲踱步的幸福的土鸡,屋角的家具也慢慢积累了一些灰尘和蛛网。
车子渐渐远行的时候,我坐在车里,疼痛再次来袭,我知道身后有一些东西在默默看着我远行的脚步,很多叮咛的话都凝结在这目光之中。这当中有我家的老宅,有地里的庄稼,当然,还有那座从此埋在我心里的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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