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羞的小孩今天不哭

修结束了一学年的课程,准备回国度假一个月,九月份回温哥华实习。他在本地的修车行找到一份对口的工作,很快就要开始人生的第一次职场实践了。

临走前,我带他去了一家中餐馆,点了他喜欢吃的乳鸽和金沙虾。小伙子性情温和善解人意,微笑地听我叙述各种陈年往事,一点没有不耐烦的表现。在此之前,他的母亲一直担心性格内向不善交际的修到了社会上会吃不开。

我在微信里告诉他母亲:一点儿也不需要担忧。修比刚来留学时外向开朗多了,和同龄的女孩一起出去吃饭,话也很多,还主动加对方微信。他和我这个“大妈”也挺能聊,很真诚很贴心。假以时日,这个略微羞涩的小伙子一定会成长为落落大方有担当的男子汉。

晚饭后回到家,母亲的电话来了,絮絮叨叨说家常。言谈中,很琐碎的一些往事忽然引发了她的感慨,一直抱有宿命心态的她叹了一口气说:“看来怎么努力,都是绕不过命啊。你四五岁时,妈妈找了福州最有名的铁板神算为你看命。他是个瞎子,解放前靠摸铁板给人算命,挣了好多钱,据说家里的地板撬起来,底下藏着很多金条呢。瞎子告诉我,不要为女儿担心,她将来好着呢,有魄力有作为,在家里有权,工作上也有权…… 我吓了一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女儿那么胆小怯弱,我只希望她长大不受人欺负就好了。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问瞎子,我女儿可能嫁的不错,老公宠着,不给她气受,所以在家里有发言权。可她在外面能做官吗?瞎子赶忙说,我说的是工作权,不是官运。她将来可以做个工作上的主管……瞎子的话,我始终将信将疑,如今全应验了。”

找铁板神算为我看命的事,母亲已经在家里唠叨几十遍了。那次算命花了她一百块人民币,相当于爸爸两个月的工资,在七十年代可是不小的一笔支出。爸爸很心疼,很多年后还责怪妈妈老迷信,不该花这种冤枉钱。

妈妈有些委屈地为自己辩解:“我就是担心女儿嘛……”

的确,幼年时的我无论智商情商都有小小的问题。我一直到六岁了,掰着手指数数,数不过六,十以内的加减法经常吃鸭蛋,一个汉字都不会写。去幼儿园上课,我成天不说一句话,性格很自闭,好不容易开口了,声音小的跟蚊子似的,而且超爱哭,动辄就拿着手绢擦眼泪。

父母一度认为我的智力发展略逊于同龄的孩子,本打算六岁送我读小学的,犹豫再三,还是让我七岁入学,好让我跟得上学校的功课。一言不发的我自然不会加入打闹的行列,也不和同学叽叽喳喳说闲话,每天呆呆坐着听老师讲课。虽然课堂内容熟记于心,我还是迷迷糊糊的,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全懂了。

第一次单元考后,班主任在班上发考卷,她说:“这次考试只有一个小朋友得满分,我要请她(他)站到讲台前接受表扬,同学们给她(他)鼓掌。”

我无动于衷地听着,心想考满分的肯定不是我这个“学渣”。

老师突然念到了我的名字,我的头开始嗡嗡作响,心脏狂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同桌推了我一把,我慌乱地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讲台前,老师将满分试卷发到了我手里,笑咪咪地一通表扬。在同学的热烈掌声中,我这个“学渣”华丽转身,成“学霸”了,从此考满分考高分成了家常便饭。

可学霸的情商仍然很低,沉默寡言,不合群,胆子很小。调皮的男生欺负我,往我的头发和衣领里灌沙子,我也不敢告诉老师。

二年级的班主任是个身材高挑面容清瘦的北京女人,有一个和我同年纪的女儿。她很担心我的性格问题,特地把母亲叫到学校,提醒她:“单单功课好是没用的,千万注意女儿的性格培养啊,胆小懦弱的孩子将来无法立足于社会啊。”

母亲一脸愁容,对老师说:“我们已经尽力了,可她老不开窍,请老师帮帮忙。”她只差告诉老师,她已经忧虑到私下找铁板神算为我看命了。尽管算命先生让母亲不必担心我的未来,她仍将信将疑,悬着一颗心。

班主任满口应承,开始她的“育苗计划”。

几乎每堂课她都主动点我的名,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我发言时,她不停从旁鼓励:“大声些,大声些,说得好。”

每个星期六早晨,我要在早读课上维持秩序,在讲台上拿着课本带领全班同学一起朗诵课文。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鼓励我:“晶晶大胆些,没事的。大家要配合晶晶同学,不许在早读课捣蛋。”

此时,我们班转学来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女生,第一次来教室就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我叫烽,出生于山西,爸爸原先是部队的……”

她的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令我们这帮操着“福建地瓜腔”的同学艳羡不已。烽很快成了同学中的领袖,被选为大队委,佩戴“三道杠”。而我这个胆小如鼠的学霸因为能力过差不受认同,连只给学习尖子预留的“学习委员”都当不上。

烽住在学校附近的军区警备所里,离我家不到十分钟的路程。班主任找她谈话,将我“托付”给她。她对烽说:“我准备让晶晶当小队长和路队长,锻炼她的胆量,你要从旁协助。”

自那以后,我们两个小女孩之间纯真的友谊开始了。

我配上“一道杠”,每天放学后集合一支将近二十人的庞大队伍一起回家。队伍里除了一帮省重工业设计院研究所的臭老九的孩子们,还有几个山东籍的部队军官的孩子。烽也说自己是部队的,却从来不告诉我们她爸爸当多大的官。

仍然有调皮的孩子欺负我,甚至拿长柄雨伞尖捅我,说我不会管人,不懂得当小队长,完全是因为功课好,讨老师喜欢才“上位”的。

烽泼辣有威严,局面失控时,她常常出面维护我,警告欺负我的男生:再调皮,就向老师告状了。

男生们个个怕班主任,受到烽的“威胁“,立马变老实了。

烽告诉我她家的具体方位,让我周末去她家写作业。我走到军区警备所的门口,见到站岗的解放军,吓得不敢上前打招呼,犹豫了半小时,终于鼓起勇气对警卫说:“我找烽。”

警卫亲切地让我进了门,顺口告诉我:“她爸爸是省委书记的秘书。”

懵懵懂懂的我根本搞不懂省委书记的秘书是多大的官,只隐约猜到烽的领导魄力应该源自父亲的言传身教。

虽是大官身边的秘书,烽的家却很朴素,几乎没有像样的家具,甚至可以说,她的家蛮清寒的。冬天和她一起上公共厕所时,我几次注意到她套在毛衣毛裤里的内衣内裤都是破的。我没见过她的爸爸,和她妈妈很熟,烽妈在医药站工作,亲切随和,一点没有秘书夫人的架子。

放寒假时,班主任建议我组织一个学习小组,将家附近的同学定期集中在我家做功课。我这个学霸是当仁不让的负责人,还要兼任辅导老师,指导同学的功课,烽自告奋勇做我的助手。

组员们贪睡,学习时间到了,除了烽,没有人上我家来。我一筹莫展,烽果断地拉着我的手,在大雨中共撑一把伞,一家家去敲门,终于将同学召集到我家。她是唯一注意到我母亲卧病在床休养的同学,每次来我家,主动帮我母亲将赖床的妹妹叫醒,为她梳头,并且帮着喂饭收拾碗筷,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样。

开学后,我将办学习小组的经历写成文章,却不敢上台发言。烽拿着我的发言稿大大方方地朗读,我精彩的文笔加上她声情并茂的演讲打动了一众师生,学习小组在全校一炮走红,校长在全校大会上大力推广我们的成功经验。

母亲为我的小成就感到自豪,激动得热泪盈眶,对烽说:“我家晶晶能有你一半的胆识和才干,我这辈子就放心了。

烽谦逊地说:“阿姨,我妈妈天天在家里让我向晶晶学习呢。晶晶喝什么凉茶,她就逼着我喝同样的。晶晶天天午睡,她也逼着我午睡。妈妈说等我养成了和晶晶一样好的学习习惯和生活习惯,也能像晶晶一样,做学习尖子了。”

和烽频繁往来后,我的胆子慢慢大了,上课发言口齿清晰,放学后三五成群地去同学家做功课,跳皮筋和踢毽子,嘻嘻哈哈开几个玩笑。反正,有烽做我的坚强后盾,不敢上的台面和搞不定的事,有她替我出面呗。

小学毕业后,我考入了最好的省重点中学,烽的父亲离开省政府,全家调到北京,我们从此失去了联系。

三十多年来,烽的一颦一笑,和她相处的许多细节,依旧历历在目,仿如昨日。我甚至很自豪地后来认识的朋友说:“清贫,洁白朴素的生活,正是我们革命者能够战胜许多困难的地方!方志敏的这句话,我终于从烽一家的言行中体会到了。当年的省委书记身边的工作人员,如此朴素廉洁有教养,我们的队伍方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啊!”

我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断遇到如班主任和烽一样的贵人,在他们的引导和帮助下,克服了羞怯和自闭,成为一名出色的业务经理。

若干年后,我也把自己活成他们的样子,给身边的年轻人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闲暇时,我还喜欢听苏芮的那首歌励志:“小小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朋友都已经离去,留下了带不走的孤独?漂亮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弄脏了美丽的衣服,却找不到别人倾诉?”

喔,害羞的小孩,快快擦干你的泪珠,我愿意陪伴你,走过这段孤独的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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