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娇阳,透过阁内一行行高耸的书架,将地面划成小块小块的方格。四周寂静如坟墓。刘洁看到自己的影子嵌在那一个个小格里,突然觉得这是一张天网,而自己已困在其中。
"先生…"
身旁架上的书没有排满,书本间的空余处,出现杜至柔略显苍白的小脸。
她手里拿着本打开的书,低头作察看状,口中低声说道:"先生可知,抚国公纥奚敬被拿了。"
刘洁一惊,杜至柔并不看他,低头继续说道:"还有,陛下昨晚刚下一道密诏,派人赶往幽州,缉拿幽州和冀州几位边将,有鲜卑人也有汉人,拿回来审查他们贪秽的罪。是秘密审讯以免打草惊蛇,不给他们的幕后指使做准备的机会。诏书是妾执笔,不会有错。"刘洁只觉头晕目眩,霎时出了一身冷汗。"先生…"杜至柔的声音竟然开始发颤,苍白的脸上愁云满面:"我好怕…"她忽然隔着书架递过来一个锦盒,盒里是什么不用想也能猜出。"这个还给你!我好害怕。先生若出事了,千万别供出我来!宫里现在…恐怖的很。接连有宫人被陛下处死,原因不详,可一定是与外官勾联造成的,陛下深忌这个!我好后悔,不该贪一时之利结交先生…"
刘洁又惊又恨,压低声量道:"娘子为人精细谨慎,做事滴水不漏,又聪明绝顶,我正是因为欣赏娘子这些过人之处,才要与娘子结交的!我以为娘子是能做大事的人!怎知竟是这样的胆小!"
杜至柔急道:"正是因为生性胆小,才不得不生出些精巧心思来自保,否则先生以为妾能活到现在么?!"
"娘子如何这般不经事!原先只觉娘子意气风发,想要什么伸手就拿,不达目的不罢休。"他脑中出现当初的杜美人刁蛮娇横的模样,越发惊异地看着她道:"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
杜至柔苦涩一笑:"妾就是因为这个性子,才被陛下整治得很惨的。吃了那么多苦头,还不学乖点么…"她的笑容越发凄凉:"胆量又小,眼皮又浅,见利忘义,左右摇摆…妾真的是不堪重用的。先生放过妾罢!妾实在不能再充当先生的耳目了。"
刘洁恨铁不成钢地叫道:"事到如今你以为你还能全身而退么?!你我同侍这样严酷的主子,只有联起手来,才能讨得活路啊!"
杜至柔惨笑:"如果你的对手是凶残的恶狼,就算所有的小绵羊都联起手来,有什么用么?"
半晌,传来刘洁不高但颇为坚定的回答:"所以我们不能再当小绵羊了。"
杜至柔猛地捂住口:"先生要干什么?!"
与此同时,瑶津池畔的亭谢里,兴尽意阑的皇帝退散了宾客筵席,只留下他宠信的方士公孙质,与他射覆取乐。
案上覆扣着一个瓷瓯,拓跋焘从案上抓过一个李子塞了进去,犹豫了一下,又换成了木桃,又犹豫了片刻,下定决心不换了,对闭着眼睛的公孙质道:"先生请射吧。"
公孙质对他一揖道:"敢问陛下起覆时刻?"
拓跋焘把放置木桃的精确时刻告诉他,公孙质按时间起卦,得风水渙。"巽木,为草本灌木;坎水,为湿润。二者合为水果。巽为东南,坎为青绿,故此青绿色的水果生长于南方,北土无之。应为木桃。"
拓跋焘抚掌大赞。公孙质又闭上了眼睛。这次拓跋焘向身边服侍的小黄门使眼色,那小黄门飞快跑出门外抓了一只蜘蛛放入覆里,公孙质睁眼起卦,得下兑上震卦。
"雷泽归妹。应为觳觫长足,吐丝成罗,寻网求食,利在昏夜。此蜘蛛也。"公孙质淡然微笑。
如此射了六次,竟无一失误。拓跋焘大为惊异。"先生真仙人也!"
彼时天已黄昏,拓跋焘仍不想罢手。他的意气被料事如神的公孙质激起,非要将这神秘的游戏玩下去,直到公孙质射错为止。
就在他抓耳挠腮琢磨该用何物当覆的时候,飞檐水谢外忽然飘来一脉宛如石泉雨秋的丝竹声,蕴含着冰清之气,袅袅送入他的耳中。
那洞箫音色颇为幽宛,仿佛烟兰泣露。喧嚣之后忽闻泠洌韶乐,拓跋焘不由放下游戏,专心侧耳聆听起来。却听那箫声渐渐低缓直至停顿,拓跋焘正不解其意,忽闻一声清脆嘹亮的莺啼,字字珠玑如落冰盘,配上那悠扬的洞萧伴奏,仿若天籁之音,声声敲入他的心底。
提起吴宫心惆怅, 犹如一梦熟黄梁。
朝朝暮暮在姑苏台上, 馆娃宫西畔又建响屧廊。
三千粉黛人人怅惘, 一身宠爱迷惑吴王。
佯欢假媚多勉强, 柔肠百转度流光…
婉转的歌喉仿佛渗进了一潭春水,细腻幽缓,犹有波声荡漾,拓跋焘忽觉凉风入袖,衣角随风拂动,仔细一看,自己竟不知何时被那歌声牵引着,来到水谢外的玉砌雕阑旁。
靠着白玉阑干停了一座精致画舫。那舫雕饰得甚为典雅,飞檐翘角,格扇花窗,窗上翠帷珠缀,帘幕低垂。方才那动听的丝竹与歌声定是出自画舫里的乐伎无疑了。拓跋焘有些好奇。这画舫里的人显然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圣驾在侧却不出来参拜,是何乐伎有这等胆量。正疑惑间忽见窗纱微动,随后一名年纪甚轻的小内人走出舱内,对他敛衽下拜:"陛下可愿与舫内人泛舟瑶池,同赏落霞孤雁,共度美景良宵?"
拓跋焘愈加惊奇。自小到大还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以主人自居,向他发出"同游"的邀请。他只听说民间同窗好友到了赏春踏青之时会相邀出游,樱花树下吟诗品酒,好一番风雅惬意,他自己是无福消受的。他讶然呆立岸旁,良久不置可否。那画舫里却传来吃吃的轻笑,随后一声娇嗔传入耳中,清脆动听。
"陛下也忒沉闷无趣了!"
珠帘褰动,他心心念念的女子带着淘气的笑容闯入他的眼帘。目光晶莹翘首凝视着他,两痕碧水流盼微波,明媚的笑靥有如仙女挥洒的柳枝,顷刻间点亮了他眼里心里的世界。
她二指轻拈一柄采薇双蝶团扇,随意倚靠在画舫的栏杆上,双目含情,笑盈盈望着他不语。晚风抚过她淡粉色的澹澹春衫,悬系于腰间的环珮叮咚作响。小巧玲珑的锁骨下浅露出月白素绢抹胸,软罗襦裙外罩一层胭色薄纱,随着晚风轻柔飘逸地舞动。那一把兰麝逸香的浓密青丝高高堆起,一支点翠金凤步摇斜插其上,凤头高昂口衔珠滴,仿佛是要从她乌云秀发中振翼起飞。余下的碎发松松盘成一个小桓髻,欲堕非堕懒懒地斜卧在耳边,用一支金钏勉强托起。发髻的右侧簪了一对金色蝴蝶,蝶翅不甘寂寞地随着她活泼的笑语颤动,蝶下饰有一朵小小的粉色蔷薇,恰与她团扇上的图案相映。两缕发丝逶迤而下掩在她双耳两侧,耳上与珠钏相配的碧玉坠纯净如露水,挑皮地点点闪烁于她行动间。
看着她蓉晕双颐,笑生媚靥,他只盼这一刻永恒凝固。四周格外寂静,落花在风中坠地,如同他忐忑不安悬了一天的心,终于落定。他闭上双目浸在暮色中,仔细品味此刻的安宁和满足。她终究是懂得他的。懂得他爱什么,怕什么,期待的又是什么。她没有因为自己身上的不足和缺憾而疏远他,那些由于她不在身旁而产生的失落和沮丧原来都是他的错觉,自己只是过于在乎她了,才会胡思乱想。她还是象当初那样俏皮活泼,那样娇憨可爱,尽管自己时常暴虐,时常凶她骂她,她始终不会为了迎合他而丢掉这些令他珍视的个性。失而复得的感觉令他欣喜若狂。他状若痴呆地凝视她许久,才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切。他对着她傻兮兮地问道:"方才那洞箫…是你吹奏的,对不对?"
杜至柔掩口笑道:"妾哪里有这等技艺。"她转过身,将画舫的帘幕掀起,里面袅袅亭亭走出一位丽人。烟霞红埋金藂罗衫,金泥洒花翠罗裙,抛家髻斜压一朵娇艳欲滴的紫魁牡丹,丰腴两段白藕臂,挽着拖地的娥黄云霞帔。身姿曼妙绰约,花容光艳动人,手中持一管长箫,对着皇帝浅浅下拜。拓跋焘定睛一看,原来竟是冯季姜。
"是你弄出的箫声?!"他惊喜看着冯季姜,又将目光移向杜至柔:"如此说来那歌是你唱的了?"他的目光在两位佳丽间徘徊,难以置信地欣喜叫道:"朕从不曾得知,你二人竟然还有这等才艺。"
杜至柔抿唇笑道:"多年前妾偶读《吴越春秋》,感慨西施命运多舛而胡乱做了一首春宵宫怀古,一首馆娃宫怀古,偏巧季姜看见,便拿走谱了曲…都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
冯季姜笑道:"妾见那词写的感人,刚好那时妾随着太常寺教习学音律丝竹,闲来无事之时,便试着谱了曲,又用笙箫演绎,听者都说好。今日普天同庆,妾便想出了这个主意给陛下添喜。妾弄箫伴奏,让阿杜吟唱,无拘无束泛舟湖上,静德还吩咐了撑船的若见到陛下需悄悄靠近,不说出我们是谁,只邀请陛下游湖,效仿风流名士洒脱不羁,就要看陛下如何应对…"
"胡闹。"拓跋焘佯装板起面孔,唇边逸出的笑意却映入了心田。
三人只管尽情说话,不期然方士公孙质自亭谢里走出,含笑对皇帝作揖道:"佳人相邀游湖,何等风流雅致。有美在侧,臣就不做那月下把火之事了。臣请先告辞。"
拓跋焘方又想起刚才未完的游戏,不服输的意气又被勾起。"不行!朕还没找到让你射错的物件呢。"他转身对冯杜二人道:"舟嘛改日泛也行。今日朕更想与公孙先生钻研那个射覆的奥秘。你二人也别去游湖了。上来与朕一同钻研,帮朕想想该用什么物件难住他!"
冯季姜闻言笑道:"射覆可是最高明的易占家才会玩的,很难呢。妾可帮不了陛下。妾连易经都看不懂,如何解得出公孙先生的门道。"
拓跋焘向杜至柔看去。杜至柔面带不满之色,弯弯唇角嗔道:"欢快喜庆的时刻不去纵情放歌,关在屋子里琢磨什么奇门遁甲。公孙先生自己都说这是月下把火花间喝道,陛下真是煞风景。"
拓跋焘拿眼瞪她。杜至柔以扇掩口偷偷一笑,道:"陛下若非要玩那费脑筋的游戏,妾倒有个折衷的想法。其实射覆不一定要周易六壬,也可以用作酒令,更有一番别致的趣味。刚好天色已晚,陛下又尚未用晚膳,不如就在这临水的亭里设个简单的酒席,大家边行酒令边赏美景。"
拓跋焘奇道:"射覆也是酒令?朕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会玩么?"
杜至柔咧着嘴:"只怕这里唯一不会行这个令的,就是陛下您了。"
拓跋焘略有些不服气地笑道:"那你教教我好了。"
于是冯杜二人弃舟登岸。司馔女官传命于水谢内设置宴席,四人入席后,杜至柔对皇帝笑道:"用射覆当酒令,其实和方才陛下与公孙先生玩的猜物游戏,道理相同。只不过不是用梅花易数或者六壬太乙去推算覆里扣着的物品,而是用文字推射。设覆的人先想好一物,然后或用诗词,或用俗语,或用歌谣里与那个物件相关的字当覆,将那物隐藏起来。射的人根据对方说出的那个字,猜出他所隐藏的物件,然后同样到诗词俗语里去找与那物件相关的字,用那个字去射对方的覆。若能想出,便是射着了。行这个令,双方都需引经据典,没有典故或者信口编造新词,都算做输,要罚酒的。还有,双方不可用同一个典故。"
拓跋焘撅着嘴抱怨道:"这样难啊!朕连听都没听懂。"想了想,又道:"如此说来,行这个酒令的人都是要饱读诗书的,不然哪里会知道那么多典故。"
杜至柔道:"不必引用多么高深的辞赋,只要是典就行。歌谣俗语都算典的。"
冯季姜一旁笑道:"不如妾与阿杜示范一次,陛下就明白了。"随后她沉吟片刻,说出一字:"枝"。
杜至柔先是一怔,看她的眼中露出一丝怜意,随后对出一字:"秋"。
冯季姜淡然笑道:"射着了。"二人相视举杯,饮了口酒。
拓跋焘看了看冯,又看了看杜,颦眉思索道:"枝…带枝的物,自然是木了。这个很容易想到。只不知射的这个秋字,可有典?"
杜至柔笑道:"有的。王嫱初入汉宫时,曾做诗一首,第一句是秋木萋萋,其叶萎黄。"
拓跋焘问道:"王嫱?就是王昭君么?这是什么诗,悲悲切切的。"
杜至柔叹息道:"那诗名叫怨旷思惟歌。美丽如昭君的女子,一入深宫亦免不了怨旷悲泣。宫里当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拓跋焘翻了个好大的白眼给她,又转面瞪着冯季姜道:"她虽对上来了,朕却觉得你二人都要罚酒。你这木枝二字实在太俗,哪首诗里会有这么粗陋的词,显然是你的杜撰,不能算数。"
冯季姜看着他认真说道:"有典的。昔日越女搴舟中流,作歌以为乐,词采宛然楚辞。那歌最后一句,便是山有木兮木有枝,"
她忽然停了口,静静看着拓跋焘片刻,双颊微红低下了头。
亭外夏虫低吟,和暖的微风送来阵阵花香,沁人肺腑。拓跋焘看着冯季姜的眼神渐渐变得柔软,颇不自在地小声嘟囔道:"谁说我不知了…"
一旁正在饮酪的公孙质差点呛着,连忙掩袖干咳替皇帝转移众人的注意力,又快速堆起笑容面向杜至柔道:"杜尚书果然是才女,一猜就中。臣也出一个,难一点的,看看你能不能射着。"
此时刚好几名宫人鱼贯穿梭席间,给在座的几位食案上摆放新炙的兔肉,公孙质便脱口而出一字:"雄"。杜至柔尚未开口,拓跋焘已抗议道:"这个太简单了,你才说要难为她的。"公孙质一愣,忙问他道:"陛下已知臣覆的是何物了?"拓跋焘眨眼道:"你说雄,那下面自然是鸡了。"杜至柔看着他叹息:"陛下还是一旁歇歇,让妾来射吧。"又转面对公孙质道:"先生这覆是泛得很了,难怪陛下误入歧途。"
"误入歧途…说得对。"公孙质点点头笑道:"那就两覆一射。"随后他又说一字:"玄"。
杜至柔抿唇一笑,很快给出答案:"爰"。公孙质笑眯眯点头,二人对饮一口酒。随后公孙质对茫然的拓跋焘解释道:"臣因见案上有兔,想起乐府新近采集上来的一首北地诗谣,最后一句是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于是想起用雄字来当覆,后又加了一覆,也是近日才出的典故。南朝谢灵运的侄子谢庄刚刚做了篇《月赋》, 其中有引玄兔于帝台,集素娥于后庭的词句。如此两覆,杜尚书不难射到所覆之物了。"
"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拓跋焘好奇问道:"这词新鲜,是什么歌?"
冯季姜笑道:"这是乐府刚刚采编的北地民歌,取了个名字叫木兰辞。说的是一个名叫木兰的女子替父从征的故事。木兰女扮男装建功立业,回家后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出门看伙伴,伙伴皆惊惶: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拓跋焘朗声笑道:"可见是杜撰了。编这歌词的人一定没有当过兵。闭门造车,才以为当兵很好玩。行军打仗跋山涉水,条件异常艰苦,哪有那么多忌讳讲究。吃喝拉撒全在一起,兵士将领常常为形势所迫不得不赤裸全身,莫说女扮男装十二载,十二天也装不下去啊。"
冯季姜附和道:"陛下圣明。这不过是民间女子羡慕男子可以当兵打仗进而做出一番事业,故而幻想出的场景。其实身为男子同样有不如意的地方,只是女子看不到罢了。北地民风彪悍,很多女子同男子一样豪迈英武,妾还听过一首民歌,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霜,妇女尚如此,男儿安可逢?"
杜至柔放下筷子,对着亭外随波荡漾的月影,笑眯眯憧憬道:"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果然能够雌雄难辨,将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到那时想做男子就做男子,想做女子就做女子。做男子能得到自由和事业,做女子能得到美貌与男子的追求。做烦了一种就换做另一种。两种人生都能体验,两边的好处都能占。多么美好的生活啊!"
"你想得真美啊!"拓跋焘瞪着她道:"小心两边好处都没占到,人还变成了不男不女的妖。"众人哄堂大笑,杜至柔脸红红的。拓跋焘得意看着她的窘态,又替她解围道:"不过你这个梦倒也不差。依朕看来女子是要健壮英武些才好。不必非要充当男子,常年累月服徭役兵役供人驱使可一点都不美妙。多习些骑射武艺强身健体,女孩子,要象皇后那样,脸色红润英姿飒爽才是正道。象你这般柔弱,走到哪里都是别人的累赘。明日起到左神殿军毬场练马术去,朕亲自教你。等练好了,下次朕前线亲征,带你一块去。"
说完夹起炙兔肉,尝了一口,方想起才刚关于兔子的酒令,忙又问杜至柔道:"对了。你射的那个爰,是何出处?"
"出自诗经。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
"我生之初尚无为。"公孙质一字一字将这句念出,随后叹声笑道:"简单七个字,道出多少凄怆悲哀。当年周室衰微,诸侯背叛,君子不乐其生,而作此诗。生时锦装玉裹,无忧无虑。十多年后横遭百罹,家破人亡。此时再回首,对比生之初生之后,尤感震撼。此所以汉蔡文姬做《胡笳十八拍》时,有意引用同样的句式,一字未改。"
与他相对而坐的杜至柔专心听完他的感叹,唇角不经意地微微上扬,弯弯的弧度恰到好处。未曾留意他们的旁人很难察觉到,这如同心犀相通的会心一笑。
酉时已过七刻,拓跋焘的兴致依然很高。忙忙碌碌为国事操劳,难得有此机会携二美在侧开怀畅饮,他只盼这欢乐的时间过得再慢一点。见到杜至柔两射都中,似乎没人能难倒她,拓跋焘颇不甘心地笑道:"这酒令朕已经看会了。朕也给你覆一物,看你能不能射着。"随后清晰说出一字,"涤"。杜至柔茫然,拓跋焘不待她有所反应,急急地坏笑道:"难吧!朕体恤你,也来两覆一射。再给你个提示。泲。"
杜至柔想了一下,脸色微变。双唇紧闭,不做回答。拓跋焘略微得意看着她笑,一旁的冯季姜面带意外之色对杜至柔道:"阿杜是不是累了,这个令并不难呀,连我都会。我来替你射。"随后她朗声说出一字。"浩"。
"射着了。"拓跋焘满意微笑,又对杜至柔道:"你那么博学,难道不知《周礼·春官》上有云凡酒脩酌,以水和而泲之。与浩酒事相类。另据齐策里记载,齐人命浩酒曰涤。朕所覆之物便是你我的杯中之物啊!你竟然猜不上来。罚酒罚酒!"
杜至柔拧着眉毛,低下眼睫掩饰愤懑之色。拓跋焘丝毫未察觉,举起酒樽想要强行灌她,却听公孙质颇为冷淡地笑道:"陛下,臣以为该罚酒的是陛下您。"拓跋焘愣住,公孙质淡然说道:"射覆射覆,射与覆不可出自同一典故。若是两覆一射,三者更不可以出自同一典故。陛下这三个字,其实都是源自周礼的同一句话。杜尚书没有输,是陛下首先破坏了游戏规则。"
拓跋焘先是一愣,随后宽和笑道:"卿仗义执言,朕亦从谏如流。呵呵,看来朕还是没完全领悟这酒令的玩法。也罢,朕认罚。"说完将手中酒一饮而尽,笑对他道:"卿素有胆智,博通群书,每多直言规谏,匡弼朕躬。更通阴阳术数,神机妙算无不灵验。朕得先生在侧实为大幸。朕有意尊先生为国师,日后逢遇军国大事,替朕卜箍吉凶,参观天文,考定疑惑,先生以为如何?"
公孙质闻言自席中立起,走到皇帝面前端正跪下,叩首拜道:"陛下以微臣为肱股,委以重任, 臣无任感恩懇激之至。然臣庸虚,才疏学浅,居中书博士之职已甚厚颜,岂敢更希荣进。况臣刚刚收到家中急报,臣母久缠疾恙时日无多,臣已于昨晚写下请辞表,乞寻丁母忧,望陛下开恩放臣还乡,丁忧服阕。臣伏圣恩昭昭,不胜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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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要注释的东西比较多。
1:文中出现的唱实际上是段京剧,出自《西施》,是梅兰芳的代表剧目。这段【西皮二六】的词,实际上改编自唐朝诗人皮日休的《馆娃宫怀古五绝》。这段唱最后还有两句摇板,没写出来。我录了写出的那几句,随便唱的,也没伴奏,凑合着听吧。
2:文中杜至柔见拓跋焘时的神态造型,根据这张图描写:
正面的。可见小桓髻,团扇,点翠金凤步摇,金钏。
3:冯季姜的发型穿着打扮,根据这张图描写:
4:《越人歌》全文: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5:文中射覆的内容可能很枯燥,可是很有用,以后要用到,所以着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