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七十六)

拓跋焘率领的三万轻骑到达约定地点鹿浑海时,眼前的景象令所有人困惑不已。橙黄的落日镶嵌在厚重黑云与地平线之间,广袤的鄂尔浑高原经过一整天的烈日洗礼,如同沸腾的鎏金溶液泼洒在陡峭的崖壁上,远远望上去云霞蒸腾,雾霭弥漫,细沙与灼热的水汽浑然一体,其间似有密密麻麻的黑色斑点在晃动,与如泻流沙融合成一片模糊的暗金,乍一看竟如海市蜃楼般虚幻缥缈。忽然一阵裹携着人马喧嚣与汗味的北风迅猛袭来,魏兵兜鍪上的红缨迎风飘扬,仿佛丛丛火焰。那马嘶人沸的喧闹声响阵阵入耳,连同脚下地动沙颤,提醒着众人远处晃动的景象并非海市蜃楼,而是真真切切的重甲骑兵集结在眼前。


拓跋焘出发前命众亲贵带兵前来会师,众人见此情形交相私语,暗自思忖是哪一支亲王的队伍如此混乱不堪。这纷杂的队形与声势实在不象他们熟悉的鲜卑骑兵。正疑惑间,天上拨云见日,墨色云霞里蓦地钻出一道道细密如针的光线,这线红得透亮,闪着金芒,将对面数百骑人马中高耸的大纛照射得清晰无比,众人齐刷刷向那旗上的字看去,才刚疑惑不解的脸色瞬间大变。


那是柔然敕连可汗吴提的字号!


"难道我们此番行动计划…已经尽入吴提掌中了么?"与拓跋焘并排骑在马上的杜至柔,呆呆看着那纛旗,难以置信。


拓跋焘面色冷峻,眸如鹰隼严密审视着对方阵容。尽管他心里有着和杜至柔同样的困惑,面上却不流露出一分一毫。冷静观察半晌,正左右权衡是否进攻之时,杜至柔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陛下,他们的阵型如此混乱,应是尚未做好战斗准备。我军卒至,宜速进击,奄其不备,必能大破其阵。"


拓跋焘心中依然疑惑不定,不置可否。此时位于他左侧的刘洁忽然大声劝阻道:"不可!陛下请看,贼营中尘盛飞扬,目之所及一片混沌不明,很难估算出他们的兵力。倘若此时出兵进击,一则我军远途跋涉疲惫不堪,贼兵以逸待劳,二则蠕蠕占据地平优势,视野辽阔。倘若冒然进攻,出至平地,恐为贼所围。"


拓跋焘眉峰猛地拧起,刘洁长伴其侧数十载,自然知晓这是他内心有所触动的表现,连忙顺势固谏道:"我军只有这一支轻骑,而对方人马难以估算,不若等候诸军大集,然后击之可也。"


"那边尘土之盛,是蠕蠕的兵将看见我们的大军突至,惊怖扰乱慌张失措造成的,不然怎会在阵营上空蒸集如此多的尘土呢!"杜至柔扬眉看着刘洁,不服气地反驳。


拓跋焘对她做了个毋须多言的手势,传命三军道:"全体将士就地驻扎休整,明日与贼兵决战。"


他并非惧怕敌众我寡,只是仗打的多了,作战经验丰富,人也就随之变得更加谨慎深沉。战况不明时,求稳为先。在他十二岁首次上战场时,他也是象杜至柔那样热血沸腾跃跃欲试,看见敌人的身影就摩拳擦掌,一心想取胜立功,因此对于杜至柔此刻的表现,既身同感受又不以为然。等她厉练多了,见的血腥战争场面多了,她自然不会再如此轻率。没上过战场的人,对战争的残酷一无所知的人,才会觉得打仗是件很好玩的事。他在心中如此这般地解释杜至柔的行为。


然而第二天的景象令他震惊非常,紧接着抚额大叹,懊悔不已。


头天傍晚还漫山遍野的蠕蠕骑兵一夜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地丢弃的破旧兵器甲胄,昭示着蠕蠕措手不及惊慌逃遁的事实。反应过来的拓跋焘愤然命令司马楚之带兵沿马印向西北方向追赶,自己呆坐帐中运气。一旁的杜至柔依然神色如常,可他却不敢去看她那双澄明的眼睛。这小女子当真是不可小觊,料事如神,能从蜘丝马迹中推测出隐藏的真相,不服不行。他怎么就没想到呢,倘若是风暴扬沙,将是尘盛四起铺天盖地,不可能仅仅局限在一个狭小领域上空。那尘埃蒸腾的场面明显是人马乱跑造成的后果。他面带羞愧之色,郑重其事地对她拱手道:"以后军国大事,朕皆与先生谋之。"杜至柔忍不住噗哧一笑,忽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安慰他道:"不急。横竖我们没有任何损失,不过暂时让敌人多活几天而已。等诸位亲贵赶到,我军聚集强大兵力,何愁虏寇不灭?"


然而她和他都没想到,这一等,竟足足等了七天,他们日夜企盼的诸位亲贵,依然连个影子都不见。


第七天清晨,霞光映衬的戈壁中走来一队人马,拓跋焘以为是亲贵终于赶到,半喜半怒巍坐于帐中等候他们陛见,不想竟是司马楚之返回营地,向他禀报他们一路追至石水,依然没有追到敕连可汗的主力,无奈返还。回程中突遇强大的沙暴,整座整座的沙丘飞速移动翻滚,十来名兵士并两匹战马不及躲闪,瞬间葬身沙海。拓跋焘又惊又愧,两腮的肌肉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微微颤动。他不能降罪于司马楚之。这个损失是他决策失误造成的,与将领无关。随后司马楚之献上抓获的蠕蠕逃兵,那小兵道出的实情直叫拓跋焘双眼喷火。


"可汗趁夏秋水草肥沃,四处巡幸,来至鹿浑谷,不想迎头撞见魏军,上下惶骇,慌乱逃跑,跑了六七日,发现后面没有魏兵追赶,才慢下来徐徐缓行。"待众人退去,拓跋焘一拳砸在御案上,杜至柔见他鼻翼两侧扯出两路深深的折痕,知他怒极,走过去扶他坐下,缓缓揉着他的背,轻声道:"陛下息怒。蠕蠕向来狡猾,风驰鸟赴,来去无踪,从不敢正面应战,只搞些伏击把戏,因此剿贼如大海捞针,难度不是一般的大。何况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本来就是难以防备的。偶然被他们钻了空子,并非陛下的过失…"


"你不必再安慰我了。"拓跋焘闷声打断:"我不是第一次与他们打交道。还从来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沉默片刻,他轻叹一声道:"倘若另三路骑兵及时感到然后分而包抄,大面积摊开寻找,或许还能找到吴提的踪影,谁知他们到现在连一个人都没到。难不成这三路也都遇到沙尘暴了么?"


杜至柔轻轻皱着眉,犹豫半晌,方开口道:"陛下不觉得…此事甚为蹊跷么?"拓跋焘转过头盯住她:"你什么意思?"杜至柔默默看着地上铺的羊皮毯,心中翻江倒海,左右斟酌,把握不准倒底该不该走下一步。


她从直觉上判断,诸将延期不至是刘洁捣的鬼,可能是他改动了诏书,也可能是他暗中与诸将达成了什么协议。但无论哪种猜测,她都没有确凿的证据。那年端午在藏书阁里私会,她旁敲侧击颇多诈语攻心,冀期刘洁恐惧之下自乱阵脚,然而最终得到的是一句语焉不详的话,仅此而已。以刘洁的谨慎,是不会轻易对没有把握的人吐露心声的。但至少杜至柔从中看出他被逼得快要狗急跳墙了。倘若刘洁果真不愿坐以待毙而要主动出击的话,这次皇帝离京讨伐柔然,会是最理想的契机。杜至柔辗转权衡利弊,现在是不是告发刘洁图谋不轨的恰当时候。打蛇七寸必要一击精准置于死地,否则给他缓过气来,他以后会更加小心谨慎,再要搬倒就更是难上加难。弄不好还会被他反噬,把自己曾被他收买作眼线的事供出来,那将是万分的被动。如此看来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不可操之过急。可是,万一她的直觉是真的呢?那将是一举成功,连根拔掉这多年的宿敌。等?还是不等?一步步给他逼到现在这个地步,她就已花了五年的时间,倘若这次不能给他致命一击,以后再找机会,不知要到哪年哪月。杜至柔的眼中升起一片薄雾,缩在袖中的手不知不觉攥成了拳头。"阿爷,阿娘。你们在天之灵,保佑女儿。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女儿冒险行事,成败在此一举。"


她悄然深吸一口气,换上纯真的神态,歪着头疑惑说道:"妾只是觉得,那三路将领…各自驻守的地点不同,进发的路程不同,就算路中遭遇艰难险阻,所耽搁的时间自然也是不同,又怎会如此巧合,一个都没有到呢?况且倘若果真遇险,按以往作战经验也会派人前来送信通报,他们又不是不知道陛下在哪里。"拓跋焘愣住,将前后事串起来略想了想,脸上渐渐起了疑云。


"难道是朕的诏命在送往各处时出了纰漏?"


"陛下的诏命…是何人起草?何人下发的?"杜至柔问话的声音很轻,拓跋焘却霍然惊起,紧紧盯着她不语。片刻,他高声叫来帐外侍从:"传命飞骑营,沿驿换马日夜兼程,往京师尚书省和秘书监分别取朕此番对蠕蠕作战计划的诏书正副本。"


此时的刘洁亦心神不宁。


那日猛然撞见柔然主力,原是大大出乎他的预料的。按他事先谋划好的计策,他在草拟那份作战计划的诏书时,把约定汇集鹿浑谷的日期向后拖延了半个月。同时私下与那几位拓跋亲贵联络,叫他们按兵不出,只埋伏在皇帝附近远远盯着。待柔然兵至,他伺机逃走,借柔然的刀干掉皇帝,之后按献卑人兄终弟及的旧俗,立皇帝的长弟拓跋丕为新帝。他一点没有想到柔然的吴提竟然在鹿浑谷出现,看到敌兵那一刹那,他的反应和杜至柔一样,以为柔然提前得知了皇帝的计划,等在那里与他们决一死战。而他是万万不想上战场与敌人撕杀的,乱军之中刀箭不长眼,谁知他的小命能不能保。按他的设计,其他诸将都不到,拓跋焘孤军在鹿浑谷傻等,拓跋丕带人悄悄靠近,与他取得联系,将他接到拓跋丕阵营中,之后派侦察兵向吴提通报拓跋焘的具体位置,吴提必带兵来战,届时拓跋丕与柔然军前后夹击,置皇帝于死地。他没想到那吴提大好天气不在家里好好呆着四处乱巡视,更没想到吴提竟无用到这个地步,见了拓跋焘吓得丢盔弃甲只顾没命地逃跑。而今柔然军不知去向,诸位亲贵也不知现在埋伏在哪里,他心绪不宁,夜深人静时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帐外的动静,期盼拓跋丕的人早点混进来接他逃离虎口。


然而三日后连同他在内的全体魏军,迎来了一个霹雳般震惊无比的消息:拓跋丕杀掉了他的监军和司马,在朔方北郊设立祭坛,烧柴祭告天地,自立为帝,大赦天下,册立杨氏为皇后,年号建平元年。同时向全天下发布一道讨伐拓跋焘的檄文,历数拓跋焘八项大罪,号召全体献卑人起来推翻这个荒淫无道的暴君。刘洁听到这个消息脑中一片空白,无论如何想不出为何拓跋丕会改变了事先约定的做法,此举无异于将他彻底抛弃。


拓跋丕突然造反,原也是被逼无奈的仓促之举。那日沮渠若鞮与穆寿幽会后,立即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她命身边的侍女留意拓跋丕在府里的去处。她想和拓跋丕谈一次话,可也知道拓跋丕不会给她见面的机会。成为他的王妃已近两年,两年里她与他没有单独说过一句话。她想见他,只能动些脑筋制造机会。一日傍晚侍女悄悄告诉他,殿下独自在书房里看书,她精心打扮了一番,之后溜出了自己的小院,来到书房后面的庭院中,静心片刻,深提气,吹起了羌笛。


悠扬的笛声传入拓跋丕耳中,他先是疑惑地皱了皱眉,随后仔细聆听。是瀴瀴在吹笛,他恬然一笑。二人重逢后,他每日都央求她弹琴吹笛,希望那委婉动听的丝竹之声可以消除她积郁已久的痛苦记忆。渐渐地,笑容随着琴瑟合鸣又重新回到她的脸上。她今日的心情一定不错,拓跋丕微笑着走出房门。她肯主动地吹笛,说明她真的走出了阴霾,内心重又燃烧起对生命美好的向往。只要她能快乐地生活下去,便是他此生最大的快乐。


他随着那笛声来到庭院。月色朦胧,暮云合璧,院中烟澄波渺,残花落英,竿竿细竹青翠欲滴,微风动处,枝叶摇曳。幽篁荫润环抱下,一位丽人身姿曼妙,背向院门,望月吹笛。碧色缂丝长裙,外罩柠檬色半臂,长长的嫩粉色帔帛迤逦垂地。听到身后脚步声,她停了乐曲,慢慢转过身。对襟团花藕色衫子隐约半露酥胸,双颊粉红如三春桃花,娇弱无力斜倚翠竹,眼波柔媚,吹气如兰:"殿下万福。"


拓跋丕的脸登时黑了下来。拔腿转身就走,沮渠若鞮在他身后急切叫道:"殿下留步!殿下鸿鹄之志,妾可助之。"拓跋丕闻声惊愕回头,沮渠若鞮面带沉着笑容,从容对他笑道:"殿下请坐,且听妾一语。"拓跋丕紧盯着她,沮渠若鞮平静与他对视,片刻后拓跋丕紧绷的脸松懈下来,不紧不慢走了过去,往竹林中的石墩上坐了,淡淡说道:"有话请讲。"


沮渠若鞮面露喜色,放下笛子欢快坐在他身旁。月光勾勒出拓跋丕英气的五官,轮廓清晰完美的脸。沮渠若鞮痴然看他片刻,收敛心性,认真对他说道:"殿下可知,陛下已离京数日,即将到达柔然的鹿浑谷。"拓跋丕双眉猛一挑,随后唇角弯起,慢慢勾出一个幽晦不明的笑意:"不错。你竟是连这个都知道。"沮渠若鞮点点头,愈加认真地继续说道:"鹿浑谷地处鄂尔浑高原,戈壁黄沙,地形复杂多险,原是吐域浑的境地,近几年才被柔然吞了去的。"她停了停,目中闪出一丝幽光。"妾的姑母,是吐域浑王戊寅可汗的母后。"


她不再说下去,拓跋丕看着她点头道:"所以你可修书一封与吐域浑联络,游说他们收复失地,出兵鹿浑谷,与我东西夹击。鹿浑谷原是吐域浑地盘,他们对那里的地势地貌了如指掌,若能借得吐域浑的兵相助,我定能成就大业。"


沮渠若鞮兴奋叫道:"殿下果真才智超群,真乃英才天纵!"


"条件?"拓跋丕带着一丝玩味笑容,漫视她道。


沮渠若鞮一愣,玄即开口道:"殿下以后待妾以正妻之礼,你我夫妻相敬如宾,夫唱妇随。"


"还有?"拓跋丕脸上笑容不变,沮渠若鞮眼中突闪一丝嫉恨光芒:"把杨氏赶走。"


拓跋丕冷冷地叹息:"为了这个目的,你倒很舍得花心思。"


沮渠若鞮观察着他的脸色,见他并未发怒,心里更为欢喜,轻轻把自己靠在了他怀里。听着那颗心结实地跳动,男人雄壮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心潮澎湃,自己眼力不差。认得他是能干一番事业的真英雄,果真是个英雄。她在他怀里享受片刻,一抬眼看到他坚毅的下颌,高悬的鼻梁,和线条饱满柔和的红唇,突然一个冲动吻了上去。这是他们相识以来首次的亲密接触。沮渠若鞮用心捧着拓跋丕的脸,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她是那么得爱这个男人,无论遭到多少冷眼,多少挫折,都无怨无悔。为了他,为了成就他的英雄大业,她愿意受尽磨难,赴汤蹈火。她密密麻麻的啄吻印盖在他的双颊上,口中囫囵不清地喃声恳求:"我爱你…殿下,接受我吧…"拓跋丕面上依然无甚变化,只双颊潮红,呼吸渐渐急促。沮渠若鞮边呢喃边悄悄地脱下缂丝衫,雪团一样的双乳高翘,来回蹭着男人的胸膛,双唇游到他耳边,轻声漫语道:"只要一次,殿下便知我的妙处所在…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你的妙处所在?"拓跋丕的声音忽然在黑暗中响起,令她的身子微微一动:"你先说说看,你比起瀴瀴来,倒底有何妙处?"


沮渠若鞮先是一愣,随后很快绽出一个妩媚之极的笑容,双臂吊在拓跋丕颈上,甜甜笑道:"首先,我是北凉公主。出身高贵。你我门第相当。我族虽然已灭,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能动用的资源,给你带来的利益,不是她能比拟的。对你来说,我比她更有用。"


"我对此毫无兴趣。我不是非要靠女人才能有所作为的。"拓跋丕淡淡地否定了她。"还有么?"


沮渠若鞮深感意外,微微不满地嗔道:"殿下怎地如此眼拙?殿下难道真的看不出,我比她生得更美,比她更会服侍殿下么?衽席牀笫之间,殿下惟有从我身上才能品到快乐的极至。"拓跋丕蹙眉,脸色也随之暗了下来,沮渠若鞮见状忙抓起那羌笛,转转眼珠笑道:"我还会吹笛呀,比她不差的。殿下当初不就是看上她这一点了么?我也会的。我弄出的丝竹之声,比她的还动听。不信你听。"


她说着便将唇对向笛口,媚眼如丝抛向情郎,随后深提一口气。


就在那笛声逸出的一霎那,刀光剑影霍然飞闪,鲜血喷涌如虹霓,沮渠若鞮一双瞳仁陡然收缩,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你…你!"


她的胸口上插着拓跋丕那把随身配戴的短剑,拓跋丕衣上脸上都被溅染得斑斑点点。他居高临下漫视着痛苦挣扎的女人,与皇帝如出一辙的深目里寒光乍现。"我记得我警告过你,不要糟蹋了音乐。偏是不听!"


沮渠若鞮脸白如纸,双目仰天大睁,失去血色的唇一翕一合,殷红鲜血汩汩涌出,滴淌温热粘稠如研墨,蒸腾着铜锈一样腥。拓跋丕冷眼看着她断了气,拔出剑撩起她的缂丝长裙慢慢擦干净剑身。微凉的夜风袭来,将沮渠若鞮的衣裙吹起。大朵大朵腥红的血迹晕染在碧绿色长裙上,随风舞动,远远望去,如同凋零的花瓣散落了一地,零乱成泥。


拓跋丕大步回到书房,一身的血污令房中侍立的婢女惊恐万分。拓跋丕脸如黑炭对那婢女吼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打水来与我清洗!"又高声叫来府邸总管骂道:"你素日在这巴掌大的府里掌事,敢是瞎子么?连个女人都看不住!她平时到哪里去与谁亲近交谈,你竟是连个影子都不知么?!"那总管尚不知发生了何事,连拓跋丕口中的'她'是谁都猜不上来,吓得唯唯喏喏不知如何答应,拓跋丕暴怒道:"将沮渠氏院中的奴才都带过来,给我拿了皮鞭,仔细打着问!"


一时重新盥洗脸上血迹,又换过衣服,大小奴婢已在院里跪了一地。拓跋丕坐在书斋里,看着管家携了一干廝役拎起鞭子劈头盖脸抽了下去,登时一片尖叫痛呼声,稍后总管厉声问询声响起,接着又是鞭笞喝骂响成一片,纷乱不堪。拓跋丕心下不由厌恶无比,拧着眉想要抬脚离开,不想迎头碰上总管,张着大嘴,目瞪口呆,硬着头皮在他耳边小声回禀他审出来的供词。


"夫人…与,与..穆寿…"


总管为难得涨红满面,拓跋丕双目直瞪,立在门边半晌无语。面前东倒西歪的十几个丫环衣衫不整低声泣涕。过了一会儿拓跋丕定下神色,沉声吩咐总管将服侍沮渠氏的奴仆不论男妇,一律以大棒击杀,之后取来青龙剑交与值守的副将:"速去长史衙署,取穆寿的首级来见!"


那副将惊讶万分,接过宝剑跪下禀道:"殿下!无旨擅杀朝廷大员视同谋反!杀了长史官,只怕我们谋划的大事明日就将天下皆知!"


"不杀穆寿天下人知道得更快!"拓跋丕厉声道。那副将又劝道:"末将不知长史身犯何罪,只是,穆寿是大长公主唯一的儿子,他若死在殿下手里,公主怎会与殿下善罢甘休。大长公主是太祖掌上明珠,当年先帝的皇位,还是公主鼎立协助才得顺利登基。公主在朝中积势甚广,殿下何必得罪这样的人,给自己树敌呢!"


拓跋丕愣住,适才冒火的心绪渐渐冷静了下来。思考片刻,他对副将道:"那就留着他的命。你且到后庭院,割下沮渠氏首级给穆寿送去,告诉他,管好他那张嘴!"


副将讶然领命而去。那穆寿见了沮渠若鞮的人头吓得抖如筛糠,什么都顾不上了,天一亮城门开启,穆寿撒腿就往平城方向跑去。


这边拓跋丕从沮渠若鞮房里搜出一品亲王妃所用的凤冠霞帔,双手捧着来到杨氏面前。


"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妻。"他将那顶沉重的九翚四凤冠戴在她的头上,整理好两侧的珠翠穰花琉璎,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看向她的眼中充满了柔情和爱意:"终究我不负你就是了。"


沮渠氏突然被杀的消息早已传遍府中,惊闻变故的杨氏此时再也忍不住,一把摘下凤冠哭倒在地。拓跋丕略微惊讶地看着她失声痛哭的样子,茫然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了?我以为…你会很高兴的。我这样做,是不是…让你受惊了?瀴瀴…"


"我不叫瀴瀴!"杨氏哭着抱住拓跋丕的腿,因过于激动而涨得通红的脸上泪痕交错,抓着拓跋丕衣袍的双手颤抖不止:"事到如今我再不能瞒你了!我,我不叫瀴瀴。我姓杨,名奥妃,字婉瀴,出自华阴弘农杨氏一族。先祖汉太尉震,晋太保骏。祖讳伯念,安南秦州刺史。先考…先考…"说到这里她已泣不成声,大口喘着气:"讳柒德,先秘书监丞,国史修定之时,任先司徒崔浩的副手,泰常五年…坐罪被诛…"


拓跋丕如遭五雷轰顶,脑中嗡嗡作响,双目呆滞盯着他心爱之人饱含着屈辱与悲愤,向他抛出一腔控诉的滔滔热泪:"那一年,泰常五年,前来我家宣旨,杀了我大哥,缉捕我全家满门入狱的人…就是…就是…"


拓跋丕靠在墙边,眼前一阵发黑。勉强抓住身旁的插架,他抑制住嘴角抽搐,双眼发直,喃声自语。"就是我"。


耳边喧嚣纷杂,哭声震天。镣铐啷啷,皮鞭霍霍,刀槊丛中寒光闪闪,映衬着少年拓跋丕兴奋充血,满面红光的脸。沦为囚徒的世家子弟身披枷锁,在他锐利目光的注视下瑟瑟发抖,昔日诗礼传家,簪缨继世的清贵优雅,在鲜卑人野蛮的刀锋下颤抖呻吟,珍藏几世的善本古籍尽数成灰,一个民族沉淀千年的文明毁成齑粉。不甘心睁眼看着衣冠坠涂炭的文弱公子奋力挣扎而起,套着锁链的双手伸向火堆中的礼义诗书,一把长刀猛地刺入他后腰,雪白的钢刃上包裹着鲜血缓缓滴下。"汉狗,自己找死!"拓跋丕用带血的刀尖指着向外喷血的尸体,面带轻蔑的冷笑一扫地上颤栗的人群。"谁敢再反抗,这就是下场!"早已面无人色的杨家幼女惶怖抬头,恰巧捕捉到少年得意的笑眼,和那两片红的如同饮了血一样的凌厉薄唇。


一株乔木上呕哑嘲哳的乌啼昏鸦,与房内女子的嘤嘤啜泣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凄婉悲声,打破了拓跋丕至今引以为傲的回忆。他垂头瘫坐在婉瀴面前,无力对抗内心强行涌上的心痛与绝望。仿佛过了百年,他向她伸出手去,那抖动的手却如同遇到了无形的阻力,蓦然停在半途。他从未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是这样的遥远。颓然垂下那只手,他聚积起毕生的勇气,嚅嚅地问她道:"你…恨我么?"


"起初是恨的。"婉瀴放下捂脸哭泣的双手,喃声说出的话音凄哑而苍凉:"我被你们鲜卑士兵押解着发配关外,一路受尽欺凌,九死一生回到平城。那时我只剩下一个念想,就是有朝一日亲眼看着我家冤案昭雪,践踏我们的鲜卑人不得善终。所以,所以,"她干裂的唇向上弯起,疤痕遍布的脸上随之出现一个诡异的笑:"所以,我靠近你,是有目的的。我是来报仇的。只没想到,我竟然是那么快得…爱上了你!"


拓跋丕一动不动看着她,脑中回忆着他们相遇的场面。过了一会儿,他疑惑问道:"第一次,是杜源带我去的教坊。是他设下的美人计么?他与我…又有何冤仇?亦或是…你想出来的的计?"


如珠的碎玉自婉瀴的眼中落下,她闭上双目沉寂片刻,深深吸口气,睁开眼平视着拓跋丕。她的笑容依旧,声音清晰,说出的话却犹如平地一声乍响的雷,震得他头晕目眩,瞬间冷汗涔涔。


"设下这全套连环局的人,是与我一同长大的闺中蜜友。国史案发前,她是崔司徒的第五女。案发后,她冒充杜源的妹妹,只身进宫,向你们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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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开头杜至柔说的尘土飞扬那段话实际上是太子晃说的。那次征柔然拓跋晃也去了。当时14岁。

原文:《魏书·卷四下·帝纪第四》:真君四年,恭宗从世祖讨蠕蠕,至鹿浑谷,与贼相遇,虏惶怖,部落扰乱。恭宗言于世祖曰:“今大军卒至,宜速进击,奄其不备,破之必矣。”尚书令刘洁固谏,以为尘盛贼多,出至平地,恐为所围,须军大集,然后击之可也。恭宗谓洁曰:“此尘之盛,由贼恇扰,军人乱故,何有营上而有此尘?"世祖疑之,遂不急击,蠕蠕远遁。既而获虏候骑,世祖问之,对曰:“蠕蠕不觉官军卒至,上下惶惧,引众北走,经六七日,知无追者,始乃徐行。”世祖深恨之。自是恭宗所言军国大事,多见纳用,遂知万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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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全韦' 的评论 : 多谢留言。这是个很虐的故事。
全韦 发表评论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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