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七十五)

温暖湿润的风吹拂乌兰察布高原,万里长空天高气爽,纯净如湖。大朵大朵的流云在低空飞掠,适才眼见着还在远山巅上,一转眼便已压入了光禄城上空。

朔方的天气,说是盛夏,相较京师的秋天也所差无多。边陲塞上,自城楼向外看去,哈剌兀那山的余脉如虬龙一般蜿蜒盘结到湛蓝的天际,尤不可望到尽头,翻过山去便是无边的戈壁和荒漠,这便是朔方刺史、骠骑大将军、乐平王拓跋丕的元妃沮渠若鞮两年来看惯了的景色。此时她正站在朔方郡治光禄城西面的城堙上,沿着秦汉时修筑的长城遗迹,向她的家乡方向极目远眺。

这一年她遭遇的变故和因此流的眼泪,比她过去十七年遇到的总和还多。欢天喜地嫁给心上人的当晚,她就被丢弃在新房里饱受了一夜的冷遇:她的新郎连影子都没出现。第二日天大亮,她才惊愕地发现她这个正经王妃所居住的王府内宅,竟然是所荒凉无比的阴冷小院,院门上本该乌亮的黑漆早已剥落得不成样子,粉墙上也皆是斑驳雨渍,房里房外四处散发着令人不快的陈腐霉味。很明显此处自建成起就没有修葺过。连下等奴婢都不住的屋子,竟然给她来住。 想到自认识拓跋丕以来受到的种种欺辱,她怒不可遏,气冲冲地往院门外跑去找他理论。然而更令她震惊不已的是,那道通往正堂的院门,竟然上了锁!门外还有奴才在看守!她再怎样也想不到拓跋丕会这样对待她。又惊又恨用力拍着门叫骂,那门竟然哗啦一声开了,进来几个管家模样的下人,为首的自称王府总管,先遣散了她从北凉带来的所有奴仆,后皮笑肉不笑地向她转述他们家王爷特地为她作的贺新婚赋。"王妃沮渠氏凶残险恶,心如虺蝎,豺狼成性,掩袖工谗,入门见嫉,戗害良善,人神之所同愤,天地之所不容,至此幽于别院,但求碧落黄泉,永不相见!"把她气得死去活来好几回,连着几日痛哭咒骂,嗓子也叫破。见无人理会,终是恹恹地没了气力。


那日管家走时留下几名丫环婆子给她使唤。毕竟是府里的主母,现在是王妃以前是公主,没人伺候连衣服都不会穿。几个奴才手脚也算麻利勤快,只是一色的凶神恶煞,整日恶狠狠地盯着她,如同看守囚犯。她没了主意,只盼着回门那日进宫向皇后和阿姊诉苦,没想到拓跋丕先她所想,上了个谢表给皇后,感谢娘娘赐婚,罪臣失爱于陛下,近期将携家眷离京就藩,诸事不备,实在无暇带新妇进宫辞行,横竖皇帝南巡未归。即便归了也不愿意见。小丫环不怀好意地笑着传达给她这个消息,她从她们的眼神里读出自己生不如死的未来,连着几日躺在床上不言不语。再起来时,她把那十几个奴婢叫到房里,往她们手里每人塞了一把金饼,求姐姐告婆婆,问她们可否知道些内情,府上这位主子为何如此痛恨她。几人怯怯地相互左顾右看,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丫环终于开了口,断断续续说,她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在王妃到来前几天,她家殿下身旁突然多了个满脸疤痕相貌奇丑的女子,把府里人都吓得不轻。更不可思议的是殿下竟然与那女人情深似海朝夕不离,公然让那女子住在他的房里,还让府里上下奴仆都尊称那罗刹女为娘子。那丫环说到这里看了沮渠若鞮一下,眼中闪出一丝同情。"奴婢也想不通,娘子如此貌美,殿下为何…"沮渠若鞮的心一阵阵发紧,呆坐半晌,起身抱来一箱子金饰递到那丫环面前。"全都归你了。谢谢。"


那日戕毁杨氏容貌,她其实并不在宫里。只因听说拓跋丕伤势不轻,她便悄悄溜出宫探望他去了。傍晚回宫后沮渠焉枝才告诉她,自己亲手划开了那贱妇脸上的皮肉,割了十多刀仍意犹未尽,还想在她额头上烙个'淫'字,可惜没有现成的烙铁。黥面要有专门的刑具和火盆。为此姐姐很是赞许自己的仁慈善良。杨氏出宫前她特地跑去看了一次,那面容让她恶心得想吐,也让她放了心。这回她有足够的信心得到拓跋丕的全部爱意。她从未把这事放在心上。她与那杨氏身份的尊卑悬殊如云泥之别,莫说她并未参与,即便是她做的,贵为公主处置一个比草芥都低贱的奴才,放在哪国哪朝都是太稀松平常的事,不值一提。她从未想过这件事会给她带来什么麻烦,等待她的只会是幸福美满地和心上人比翼齐飞,一生一世。今日才知,拓跋丕不仅依然深爱着杨氏,尽管她已惨不忍睹,而且还将杨氏的毁容算在了她头上,明知她没有参与。那日她一整天都在他跟前,王府里所有人都可以作证。他把这口气都发泄在了她头上,还不给她申辩的机会。沮渠若鞮愤恨不已。不过她并未绝望。再怎么说她是北凉尊贵的公主,背后联系着两国的关系,姐姐更是宫里独一无二的宠妃,连皇后见了都要让她三分,拓跋丕实在是鼠目寸光,意气用事。等她慢慢收买了府里的人心,让她们给阿姊传个话,让皇帝下旨将那碍眼的女人赐死,并非难事。可是不久宫里便传来了晴天霹雳。她那美丽的姐姐不知闯了什么滔天大祸,被皇帝一寸一寸揭下了脸上面皮,哀嚎惨痛的呼号声响彻云霄,皮没揭完,人就已活活地疼死了。消息传到她耳里,她吓得面如土色向后仰去,口中直吐白沫。她并不信神佛,但那一刻她相信了因果报应。之后她形同木偶般地被拉到朔方,途中看到如漆似胶的拓跋丕和杨氏,整日在她面前恩恩爱爱形影不离,视她这个正妻为无物,她竟也感觉不到气愤和嫉妒。等再听到北凉国破沮渠氏灭族的消息,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接二连三的重大打击令她神情恍惚,她整日整日呆坐,不和任何交谈,偶尔发出些声响也只是自言自语,说的什么无人能听懂。府里皆传这位王妃定是接受不了如此惨烈的身世变故,由此疯癜了。拓跋丕听了以后冷淡一笑,如此甚好。他既无兴趣也无时间去过问关于她的任何事。朔方备塞,他不仅要部署手下这几万亲兵屯田凿渠,开垦沃土,治理黄河泛滥,还要指挥修筑边塞城郭,在城外挖建深广的壕堑,在城墙布置防御工事,在城内兴筑子城,在战略要地和交通要道上建立堡垒。朔方郡自汉代武帝元朔二年设,六百年来始终担负中原王朝北门锁钥,襟山带河,是阴山南麓长城沿线最重要的军事据点,也是中原与匈奴往来交流的必经之地。汉代出塞的和亲公主,无一例外均出自朔方的光禄塞,亦即他所在的光禄城。拓跋丕镇于此军事要塞,进可击柔然,退可守城,无论垦殖挖壕修长城,他样样亲力亲为。戍边士卒屯田既能保证朔方十县有重兵驻守以备随时应战,又能避免远途运输,就地解决军用口粮。他努力经营着这片土地。他已所剩无几,治下这片障塞烽隧和这十万余口边民,是他壮大的据点,绝地反击的唯一本钱。


他已不记得他是怎样熬过那油泼火煎的刑责,那尖刀剜肉的医治,那昏迷不醒的日日夜夜。他只记得当死神对他露出微笑时,一缕淡雅幽兰蓦地闯入他混沌的意识里。他疲惫不堪的灵魂随即舒缓下来。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在他模糊的意识里晃动,他欣喜若狂,将死的心重又燃起求生的渴望。是瀴瀴么?这念头支撑他奋力聚集起残余的力气,努力睁开双眼,守在他床榻旁的太医长长舒出一口气。他气若游丝的状态已经持续了七天。


当他可以下地走动时,他摘下了她的面纱。他面色灰白,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失血过多的身体始终没有恢复。他久久盯着她看,用手轻抚过她脸上每一道疤痕,失去颜色的双唇吻在了她沟壑纵横的面颊上。


他从不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也从不曾提起。他们各自带着身上永久的伤痕浴火重生。那些再也不会消失的痕迹是他们相爱的凭证,是他们为这段感情付出的代价,也是沮渠若鞮在失去一切后,唯一拿来安慰自己的缓疼药。她执意相信那杨氏貌丑如斯,是人见人厌,尽管现在鸠占鹊巢,终究长久不了。容貌是女人唯一的本钱,是赢得男人心的唯一武器。这是她心目中颠扑不破的信条。她无论如何不相信那丑女有什么本事长远霸占着她的位子。再耐心等等,他的男人会回心转意的。她这样鼓励自己,何况皇后还站在她这边,尽管只是暂时。沮渠氏灭族之时,拓跋丕立即上了一道请表要求与元妃离绝,被皇后以'有所娶无所归'为由驳回。"她已国破家灭,无处可归。无依无靠。你此时出妻,难免被人说你凉薄无情,恐非佳名。"沮渠若鞮从皇后这句回复中感觉出她其实并不是真在乎自己,她更在乎的是皇家的声誉。倘若拓跋丕接二连三上表求离,皇后最终难免会答应下来,将她改嫁。想到这个,沮渠若鞮死水般平静的脸上再次红光泛起。那是一腔不甘心的热血在往上涌。她说什么都不能相信,天下会有不在乎女人容貌的男人,再怎样也不甘心,自己败在一个奇丑无比的,年龄比拓跋丕还大的老女人手里。这女人…不会是狐精转世了吧!除了这个设想可以解释拓跋丕兄弟俩被她迷的死去活来的行径,否则哪里还有天理。沮渠若鞮一门心思这样想下去,盼望着有一日自己能找到捉妖降魔的利器,这企盼日复一日,变成她生命中的寄托。


她并未对任何人吐露她心中所想。接连不断的变故终是让她成熟了一点。她任凭他们相亲相爱,面上是看破一切的波澜不惊。府里人都说她得了癔症。没人拿她当主母,除了她用金子换来的几个贴身丫环的照顾,没人对她说一句温暖的话,她也不计较,不惹事生非。她安静地住在官邸偏僻小院里,仿佛不存在。渐渐的拓跋丕也不再用心防着她,他实在太忙。沮渠若鞮有了外出的自由。每日黄昏时刻,她骑着马来到光禄塞西城墙,登上城楼遥望家乡,虽然那里早已被夷为平地,所有的亲人都已化为了白骨。然而她是北凉开国皇帝沮渠蒙逊的女儿,骨子里继承的是不肯认输的倔强和骄傲。她努力寻找着各种掌握自己命运的机会,只要有一点希望就要牢牢抓住。她再次仰头祈祷上苍,见那西沉的如血残阳重重压住城楼的脊兽,女墙上被疾风猛烈吹动的拓跋丕旗号哗喇喇做响,吵得人心神不宁。她低下头发狠地吐出一口充满土腥味的唾沫,一步步走下了城堙。


光禄塞内城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其间鸡鸣狗吠之声此起彼伏煞是热闹。此镇为河套进出塞外高原必经之地,军民杂居商贾云集,乌梅羌羯汉,各色行人流转不息,其中颇多碧眼胡人,操着生硬的华语与人估价争吵。沮渠若鞮头戴风帽,身后一名丫环牵着马,艰难地穿过拥挤路面,沿着内城残破墙根蜿蜒走入一条僻静街巷,驻足于巷内一家小客栈门口。留那丫环在门外望风,又将风帽往下压了压遮住面容,她快速走入客栈最里面的一间屋子里。屋里等她的人在她身后掩上门,二人随即紧紧抱在一起。


她是半年前骑马散心时,在城门口偶然撞见穆寿的。新婚日就此别过,再见竟如隔世,二人的境遇全都从天上落入泥土中。彼时穆寿京城显贵少年得志鲜衣怒马,一日看尽长安花,而今削爵为民失魂落魄,发配到这荒芜苦寒之地充军。还是表兄拓跋丕见他可怜,上疏皇帝替他谋了个长史之职。穆寿的母亲是明元帝之妹,也就是皇帝的姑母。毕竟大长公主还健在,儿子投在拓跋丕麾下做一名四品幕僚,面子上也算说得过去。这穆寿与沮渠若鞮称得上是天涯沦落同遇之人,一朝相逢便是旧情复燃,干柴烈火不可收拾,半年来二人频繁幽会,仿佛只有无休无止地交媾缠绵,才能暂时驱散心中刻骨的孤独与恐惧。


沮渠若鞮星眸迷离,宝髻斜坠,气喘微微倚靠在穆寿肩上。才刚过去的欲火洗礼并未象以前的几次那样令她热血沸腾高潮叠起。在和穆寿云雨欢腾时,她隐隐觉出对方心不在焉。她向上瞟了他一眼,只见那穆寿脸带愁苦,眉头不展,喉中似乎有呜哝响动,不知是精疲力尽的呻吟,还是缓解紧张的胡言乱语。她不满地捅了捅他道:"哎,我叫你替我想个除掉那狐精的办法,你倒是想出来没有?半死不活地尽在这里怄人。"那穆寿由着她拨弄只不作声,沮渠若鞮越发来了气道:"你是死人么?我好歹也是你的女人,在那地狱一般的府衙里处处受人气,你竟是连个解救的法子都想不出,还算个男人么?窝囊废。上回你说让刘洁给我算卦,还说刘洁神通广大可驱鬼捉妖,敢是哄我的不成?那刘洁到底有没有这等神力?还是你根本没联落上…"


"刘洁刘洁!"穆寿突然气恼,高声打断她道:"你少和我提他!我若不是信了他的话,哪里会倒此大霉?!我落到这步田地,都是他害的!你知道么?陛下如今深忌亲贵不法,时不时地敲打这个敲打那个,已经死了好几个了!连亲弟弟都不放过,上回拓跋俊给鞭了三十,发配统万,路上鞭伤发作没走一半就死了!那刘洁当初贪没巨资军需,叫拓跋俊他们替他藏匿,我也…有份!"


沮渠若鞮惊道:"这么说你和那刘洁,还有拓跋氏几个兄弟…早晚一锅端了?拓跋丕也在其中,是不是!"


穆寿愁容满面,声音发颤,压低声量对她道:"是!所以…我告诉你的话,你可千万别说出去!所以刘洁坐不住了,给我送来一封密信,他说陛下连亲弟都杀,一众宗亲都觉唇亡齿寒,叫我们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要…先下手为强!"沮渠若鞮猛地用手掩口:"如何先下手为强?敢是要谋反不成?!"


"哎呦你小点声!"穆寿听到谋反二字,本能哆嗦起来,脸色发白道:"陛下北伐蠕蠕,快到鹿浑海了。刘洁已设好了玄机将陛下孤军引入到蠕蠕地界内,借刀杀人!他说倘若车驾不返,当立乐平王为新帝!我…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不想跟着表兄当叛贼,可是,我无路可逃!我想回平城躲到阿娘的府里去,可边将无旨晋京视同谋反!我想告密,可这一告,陛下定要深纠我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我以前伙同他们贪赃之事同样会给察出来,怎样都是死!我…倒底该怎么办才好?!"


"没用的东西!"沮渠若鞮啐他道:"胆小如鼠,能成什么大事!你难道看不出,你出头之日到了!你跟着拓跋丕造反,事成之后你便是辅佐新帝登龙位上的功臣元勋,异日荣华富贵享用不尽。"穆寿张张嘴刚要说什么,沮渠若鞮似乎已看出他要说的话,恨恨骂他道:"还没起事就想着失败么?!没用!你就是不干,你也没有退路可走了!我也一样。"她的眼中升起一片异样神采,发亮的黑瞳中跳动着跃跃欲试的火焰:"拼死一搏,也许成功也许失败;束手就擒,就只有失败!"


此时的拓跋焘,正如他们估计的那样,带着他嫡系的三万骑兵,以日行百里的速度向鹿浑海推进,对于他们背后给他设下的圈套一无所知。他的身边,是身穿翻领胡服,玄色长统靴,紫革钳白玉带,一身轻骑戎装的杜至柔。


他这次破例带个女人出征,的确没遇到多少阻拦。除了平阳威王杜超郊外送行时突然发现杜至柔竟然混在队伍里,惊愕劝谏以外,其他人都默不作声。拓跋焘见有人又拿女祸媚主误国那套词说事当即变脸,刚要降罪发现竟是自己的舅舅,哼哈敷衍了几句扬长而去。皇后在得知杜至柔随驾出征时也曾深感意外,不过顾及到皇帝的兴致和意图,她什么话都没说,只从平日陪伴她射猎驯鹰的侍女中挑了几名给杜至柔带上,以确保她一路有人服侍。毕竟这是行军打仗,大漠孤烟艰难困苦,没有侍女只靠小卒恐怕照顾不周,就杜至柔那娇滴滴的小身板,汲桶河水洗脸都难。


拓跋焘此前多少次御驾亲征前线,还没有一次心情这般轻松愉悦过。策划的战略万无一失,敌人插翅难飞。放眼一望自己的军队兵强马壮,纪律严明,力不可挡。最重要的,身边多了一位足智多谋的女诸葛,还是如此的多情。他仰头展望,但见天清气朗,寡淡云层之下微微散出斜日的金红光泽,映着那片片灰色薄云,仿佛一面面胜利的旌旗在望,人生快意之巅,莫过于此。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原来美人丛军竟也有些意想不到的麻烦,并非想象的那般顺心。这杜至柔常年关在深宫里,乍一见外面广阔的天地如同笼中放飞的小鸟,兴奋地不知道怎样才好了。一双眼睛到处乱看,军中还多是相貌英俊的青年将领,颇具阳刚之气,比起那群整日守在她身旁的阴郁内监自是天上地下。拓跋焘冷眼旁观她心旌荡漾如同花蝴蝶一般快活的模样,很是不爽。一日行军后他命全军驻足就地安营扎寨。灶火炊烟四起,边声连角,孤城落日,待众军士吃完饭,一弯弓月已渐上大青山云头。他在两名将军陪同下外出巡营,杜至柔独留帐中,只觉塞外风凉,离人征夫,孤寂难耐。忽听远处传来击缶之声,时缓时紧,间或军士燕饮高歌,想来是众人饮至好处,作乐为和。少顷击缶声停,一阵哀婉凄怆的筚篥在旷野上响起。那筚篥吹得甚是高亢清脆,低婉起伏之时又独显深沉浑厚,时而如九雏鸣凤长飚寒柏,时而又如龙吟虎啸漫步秋潭。杜至柔肃立静听片刻,提足向那声乐源头走去。


黄沙掩映之下,万里长风。将士们环坐渴饮至酣,中间一人随筚篥舞剑。那身影灵动缥缈,手中长剑挽起电闪雷击,孤傲如鹤唳晴空。一旁又听鼓角齐鸣,那筚篥吹得愈加慷慨激昂,脆冽之声直上云干。大漠孤月,寒光四耀,其下剑芒突盛,金戈声振,舞剑者似大鸟翩然旋飞,潇洒自如间带出沉稳英姿,隐约显现一种指挥千军万马而从容自若的气度。杜至柔不觉向他身后那顶大帐看去。帐前大纛随风飘扬,其上斗大的司马二字,令杜至柔随之一惊,接着一喜。原来眼前这人剑合一的舞者,就是威名远扬的晋皇族后裔,宁朔大将军司马楚之。当年刘裕诛夷司马戚属,其父兄叔伯尽数屠戮,唯有这个表字德秀的少年逃离虎口,流亡大魏。杜至柔幼时便听说过这位屡立奇功的常胜将军。传说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神旌所指,莫不摧服,是杜至柔心中一直景仰的大英雄,今日始得一见。她目不转睛地欣赏着他卓越的丰姿,但见他剑势愈加凌厉,剑影未至,剑风劲啸,寒芒之下那惊鸿身影猛地一旋踏上秋水剑身,有如破浪乘风跃于空中,威势十足。杜至柔按捺不住心中的仰慕,定睛细看他的容颜。他有着南人特有的清隽脸型,凤目狭长,眉宇间宝光流转,身材挺拔修长,举止刚柔相济,恰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那容貌气质,与她见惯的粗旷胡人迥异。杜至柔的双眼一瞬不瞬地跟着他的脸庞转,脑中渐渐浮现出另一张与之相似的脸,同样的唇弯笑软,同样的目若朗星,同样的清贵温润。那被她强行打入记忆的冷宫中的名字,重又复活,连同他的一切音容笑貌,附着在了眼前这人身上。杜至柔看着那舞动的身影 ,只觉耳边的筚篥吹奏得越发凄婉悲凉,一时不知身处何世,竟是看得呆了。


忽然她感觉自己的身子腾空而起,两名健壮如牛的武士好象抓小鸡一样将她夹起,不由分说地拽进了御幄抛在地上。杜至柔被摔得七昏八素,揉揉眼定睛一看,自己瘫跪在地,眼前一双套着乌亮油皮靴的大脚,她顺着那脚向上看去,毫无选择地对上拓跋焘六丁黑煞的脸。那两个侍从随即离去,杜至柔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往门外逃,拓跋焘大手一挥将她稳稳捞进怀里。


"你要做什么?!"杜至柔愤然挣扎,拓跋焘怒气冲冲:"做什么?揍你!"随后不由分说,大巴掌雨点般地落在杜至柔的屁股上,边打边痛骂:"不知羞耻的臭婆娘!敢趁我不在溜出去偷看野汉子…"话没说完忽觉肩头一痛,原来杜至柔是俯爬在他怀里,只觉那骂她的话实在不堪入耳,张口便向他咬去,拓跋焘不由松了手,杜至柔用尽力气将他推倒,双颊涨得通红哭喊道:"我是好人家女儿!凭你是谁,都不可如此作贱我!你哪里学来的下流话说与你那些下流女人听去,我便是死也不受这等屈辱!"拓跋焘竟是被她的气势唬了一跳,刚还发热的脑门象被木棒敲了一下停顿在那里。"我…我听那些士卒…就是这么骂自家婆娘的…"杜至柔恨得转身就走,拓跋焘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她。


"别走。"他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脸红红的。


"你不可以再侮辱我。永远不可以。"杜至柔委屈地怨道。


"谁叫你不乖。"拓跋焘的声调里也充满了委屈:"你不许再看别人,不许再水性无常,不许再对任何其他男人笑!"杜至柔瞪大双眼,慢慢转回头,惊愕得下巴都快掉了。拓跋焘涨如猪肝一样的脸膛明明白白地展现着妒火中烧。


早在杜至柔刚对着司马楚之发花痴时,拓跋焘便看到了。那个就差流口水的傻样子直可以叫他吐血。他恨恨闭上双目用以抵御这人生中首次尝到的酸苦滋味。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处在了和别人争夺女人目光的位置。原来这就叫妒嫉,这滋味实在太过难受。他咬着牙回到帐里,如同一只困兽般烦躁不安,走来走去。他脑中不停浮现出杜至柔娇媚的容颜,她自出宫后对众人无拘无束的笑容,她看向司马楚之的眼神。那眼中分明流淌着爱慕。记忆中她竟是从未用那样的眼神看过他一眼!愤怒酸涩委屈一时全涌上心头,而这痛苦又憋屈的感受还不能和任何人说,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他在和他的臣子争女人!他早已习惯了被她仰望崇拜,被众多女子争来抢去。他从来不知道当她的目光不再随着他转时,他会这样无法忍受。


"你是我的。你的眼神,悲喜,感觉,所思所想,你的一切,都只能属于我。"他赌气一样地命令她,用力攥住她的双肩。仿佛她下一刻就要跑掉,永远不再回来。


"我不是你的。我既非你的妻,亦非你的妾。我是自由的。"杜至柔迎上那迫人发颤的黑眸,口齿清晰,神色淡然:"我自十四岁入侍天家,今已九载。国朝惯例宫人满双十者放归故里,自行婚嫁。我早已超过年限了。若非感激陛下恩泽,我是不会留在这见不得人的去处的。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这种日子我过够了。等这一仗打完,王师凯旋之日,便是我离去之时了。"


拓跋焘的手依然紧握着杜至柔的肩膀,神情却是呆滞如石雕了。哑然无语半晌,他才感觉到一股凉气,自周身涌入心口,那凄凉寒气越来越重,凝聚在胸,挥之不去,仿佛一颗心都掉进了冰窖里。


"感激我的恩泽?"他喃喃开口,声音里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你我相识七年了。七年!我得到的,就是你的感激?你得到的,就是我的恩泽?你我之间,就没有一点爱么?你倒底有没有心?!"


"我不爱你。我早就和你说过的。"杜至柔平静看着他道:"你也不爱我。你想要的是占有。独占我…"


"我爱不爱你只有我说了算!"拓跋焘强硬打断她,黯淡的脸上阴云满布:"你死了这条心吧。这一辈子,下一辈子,你都是我的。这是我的天下,凭你走到何处,你都走不出我的手心。你少拿国朝体制束缚我。你就是出了这个宫,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自由。"他的音色越发阴冷,咬牙说出的话里蕴含着强烈的不甘:"你把我这里当成是见不得人的去处?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地狱。你不是想嫁野男人么?我成全你。这营地里有的是娶不上媳妇的兵卒。把你配给其中最老最丑最残暴的那一个,让你受尽凌辱虐待,我看你嘴硬到几时?!"


"我便是嫁给最老最丑最残暴的小卒,也不会嫁给你。"两滴泪,从杜至柔喷火般灼灼凤目里涌出,从眼眶直砸在地上。


拓跋焘的脸气得煞白,断断续续说出的话语不成句:"我…我以前,对你,实在是太好了。你实在是个不知惜福的人。我太纵容你了。每次都是这样。刚给我点希望,让我觉得幸福唾手可得,接着就会打击我。你知道我有多在乎你对我的爱,所以你就用这个当诱饵来捉弄我。你很会玩这个游戏啊!你很擅长欲擒故纵,你真的是很有耐心。可惜我没有耐心了。"他猛一把抓起她粗暴扔到榻上,胡乱扯下她的袴褶,大巴掌再次毫无章法地打在她赤裸的身上。"早该狠狠管教你一次了。多伤人的话都敢说!"他发狠地打了她几下,见杜至柔使劲憋着两眼泪水,硬是不肯流出来,愈加气恼,手上加了几分力气,边打边呵斥道:"犟!我叫你犟!我就不信打不服你!认错!说你再也不敢了!"手下的人颤抖着不吭声,拓跋焘更气,再用力扇了几下,杜至柔死咬着唇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依然没有一句求恕的话。拓跋焘见那光洁的身子一片桃红烟霞,其间几处已肿涨成深红,即将挥下的巴掌停在了空中,迟疑片刻,颓然放了手。


之后的两天,拓跋焘消了气,见杜至柔始终嘟着嘴不肯理他,没奈何只好讪讪地反过来哄她。好话说了一车,杜至柔才又露出笑脸。"算你赢了,"拓跋焘又恨又恼又无奈地将她抱住,极不甘心地怨道:"你知道我心疼你,所以你才赢的!"他忽然泄了气,将头无力靠在她背上,喃声自语:"我的感情比你多,我的心比你软。所以这场游戏,注定输的是我。不管你怎样耍着我玩,我认了。只要你在我身边。故意气我也罢,口舌之争也罢,只要你开心,我心甘情愿,一输倒底。"


许多年以后,输掉了所有意气斗志的衰老皇帝,人生中仅剩下烈酒和对她的追忆。在他无数遍地疏理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之后,他蓦然发现,那次发生在征途中的小插曲,是他最后一次品尝到小儿女家的纯真情怀。那些只有热恋中的人才有的甜蜜争执与酸涩的妒嫉,赌气,代表着他一去不复返的青春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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