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石上流-我的父亲母亲(6)

六 安徒生童话

 

母亲的丹麦之行带给孩子们两样礼物:好吃的巧克力和好听的安徒生童话。巧克力是在苏联买的,在我们大吃一顿之后,父亲把巧克力藏起来,每天拿出几颗。他是这样说的:巧克力被小耗子偷去,这几粒是我用小木棍从耗子洞里掏出的。父亲每天都能掏出几颗巧克力,直到我发现了“耗子洞”。

在我很小时候,母亲开始在床上讲故事。最早是“羊群过桥”的故事,说的是一群羊走过一座小桥,先过来一只留胡子的羊,又过来一只拄拐棍的羊,再过来一只扎头巾的羊,等等,等等,一个没有情节的故事,专注于场景的描写,每次的版本不同,可以讲很长很长。这故事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发挥孩子们的想象力,大人开个头,孩子接着讲。

“羊群走了一半,这时候过来一只什么样的羊呢?”母亲问道。

“过来一只留胡子的羊。”弟弟说道。

“留胡子的羊是这群羊的头羊,早就过去了。”母亲说道。

“过来一只穿裙子扎小辮子抹口红的羊。”妹妹说道。

“这只羊穿一双什么样的鞋子呢?”母亲又问道。

“穿高跟鞋吧。”

戈扬出国前在前门火车站

 

“羊群过桥”之后是格林童话和王尔德童话,然后是安徒生童话。安徒生童话不但让孩子们着迷,也让母亲着迷。叶君健先生翻译的两大本书,每一篇都讲,包括篇幅最长的《海的女儿》。母亲后来回忆道:

“一次又一次地天天晚上讲,都要背熟了。如《皇帝的新装》,不但我,大家都快背熟了。所有的皇帝和独裁者都是一样,都喜欢说假话,听假话。”

母亲毕业于镇江师范学校,当过一年小学教员,知道如何送给孩子们最美妙的享受。《大克劳斯和小克劳斯》讲的是做人的道理,《皇帝的新衣》讲的是为尊者的可笑,《老头子做的事总是对的》是普通人的爱情,爱情中的痴迷和美妙,《豌豆公主》是瑰丽的梦和想象力的飞翔。在那几年,母亲是最忙的人,可是她用很多时间给孩子们讲故事。

孩子们再大一点,母亲讲的故事是《水浒》和《聊斋》,武松、鲁智森、林冲、李逵就是孩子们心中的英雄,“崂山道士”也便成了孩子们的笑柄。记得“闹江州”的故事讲了好几天,讲到李逵赌钱、宋江装疯、李逵和浪里白条张顺打架,母亲一边讲一边做出表演的动作,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说到李逵吃鱼,母亲自己哈哈大笑:原来李逵把一尺多长的一条鱼在嘴里一抿,手上只剩下一条鱼刺啦!

    母亲接连写出《向新的高潮迈进》、《王进忠的故事》、《新闻与特写》等五本书,她到全国各地采访,她是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和中国记者协会的领导成员,忙得很。有人是这样说的:戈扬一会儿生一个孩子,一会儿出版一本书!《王进忠的故事》是写建设鞍山钢铁公司的劳动模范王进忠,当时,鞍钢建设是媒体热点,所谓“三大工程”,那里的苏联专家有好几百人!母亲三次去鞍山,那里有热气腾腾的场面,那里的关东大汉一口气吃掉20根冰棍,真是匪夷所思!母亲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速度很快,记录别人的谈话毫不费力。她的笔记本大大小小几十个,字像小米粒大小,整整齐齐。现在想起来,当年的母亲就是一个聪明干练的职业女性。

    没有想到20年之后,我大学毕业分配到鞍钢建设公司,也就是王进忠所在的单位,见到当年的英雄。

尽管忙,母亲还是要带孩子们出去玩,中山公园、北海公园、动物园、故宫、颐和园、香山、八大处……北京玩的地方很多。有一次,孩子们要坐火车,母亲带三个孩子从前门火车站上车,坐到丰台,再从丰台回到前门。1955年的新年,母亲带我参加全国文联的新年晚会,在帅府园中央美术学院。齐白石老人92岁了,长髯垂胸,被人搀扶着,颤巍巍的,步履维艰。谁知他拿起毛笔当场挥毫,与众多画家共绘牡丹图。晚会有演出,有游艺活动,有小吃,有礼品。我得到一本印刷精美的日记本,很高兴,母亲在扉页上写了一句话:“胡儿,用你美好的理想来丰富这个本子。妈妈”。我的文学创作就是从这个本子开始的。

有一年,大约是我刚上小学那一年,母亲带我和小米到北海公园看河灯。看河灯是七月十五,夏天的晚上。那天公园里人很多,挤在琼岛的北侧,看湖面上的河灯。湖面上放了各式各样的河灯,还有些大船,船上的舞女翩翩起舞,水面上飘荡着丝竹之声,多么美好的夏夜啊!这时候忽然下起雨,母亲领我和小米到一个大门洞里躲雨。这个门洞类似古城墙的门洞,有二三十米长,可以容纳很多人。可是人越挤越多,母亲怕出危险,领着我们出到门洞外面,宁可淋雨。雨越下越大,人们不断地向门洞里挤,门洞里传出女人和孩子的哭叫声。母亲急了,叫我们站在一边别动,她独自到洞门口大叫:

“不要挤!不要挤!要挤死人了!”

母亲不但叫喊,还动手把里面的人向外拽!母亲的行动带动了旁边几个人,他们一起叫喊和拽人。

这是非常危险的状况,有几个人受伤了,幸亏没有发生踩踏事故。一年后我再去北海公园,这个门洞拆除了。母亲作为一个女人,奋不顾身上前,被雨淋得湿透。这是她身上闪耀的道义和人性的光辉,这光辉影响了我的一生。

    小学四年级的暑假,母亲叫黄沙叔叔带我到北戴河玩了十天。黄沙是《新观察》杂志的记者,印尼华侨,瘦瘦的,短小精干,在海里可以游很远,我站在岸边,看他优美的泳姿,十分羡慕。我们住北戴河中国作家协会休养所,那时候北戴河人很少,安静舒适,从北戴河到秦皇岛骑毛驴,要走三个小时。黄沙叔叔领我去看望诗人萧三,他是每年夏天都在这里长住的;又去看望画家徐悲鸿的遗孀廖静文阿姨。萧三先生也住作协招待所,他的太太是苏联人,两个儿子叫阿廖沙什么的,样子也和苏联人一般无二。他两个“二毛子”是我在沙滩上嬉戏打闹的伙伴。在延安时代,父亲曾同萧三有一次历时三个月的骑马远行,他们到了王震的359旅和贺龙的120师,并在贺龙那里住了一个多月。廖静文阿姨住在一幢阔气的别墅里,她穿一袭黑衣,年少新寡,冷艳逼人,叫我倒抽一口凉气。廖阿姨给我一只大苹果。我虽是11岁的孩子,已能看出女人的美丽。

1957年,黄沙叔叔因写《北京大学是不是在闹事》一文被打成“右派分子”,《新观察》和母亲同时受到牵连。

雨女 发表评论于
期待续集。
蓝天白云915LQB 发表评论于
非常敬佩戈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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