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林斯顿的晚秋

普林斯顿的晚秋

 

    11月初,我们在普林斯顿的heritage 敲开了阮铭先生的家门。

    已是晚秋,阮家门前几株枫树也红了。今年美东的天气忽冷忽热,哪里的枫树都是焦黄的调子,找不到明艳鲜透的色彩,找不到跳动的火焰般的美丽。

    阮铭先生出来开门,一把把我抱在怀里。30年了,先生已是80有6,老了,瘦了,但是动作灵活,双目明亮,看上去很健康。进到客厅,阮若英大姐坐在沙发上。她已是行走困难,家里的事全靠阮铭来做了。

    上次来纽约是1999年,也是秋天。在母亲家住了一年,离开的时候还是秋天。那一回很想见到阮铭先生,可是先生在台湾淡江大学教书,没有回来。

    大约在1982年,一介武夫王震将军居然成了中央党校校长,上任第一天便用手杖笃笃地敲着地板,宣布对于阮铭的处理:清除出党校,开除党籍,不可在任何报刊发表文章。这位曾经的“耀邦文胆”,转眼变成失业者,党的弃儿。正是母亲收留了他,他成为母亲背后的助手,参与《新观察》编辑工作,参与母亲圈子里的几乎所有活动。《新观察》每一期刊头的“新观察札记”,有些是出自阮铭的笔下。在那五、六年的时间里,我每到北京都见到阮铭,他从红山口骑车两个半小时到虎坊桥母亲家,晚上九、十点钟骑车回去,每周来两三天。这期间阮铭不断向中组部投诉,但毫无结果。其实三条处理意见并不是王震别出心裁,是陈云收到邓立群的告状信一怒之下作出的。

    我和阮铭很谈得来,经常促膝长谈。阮铭谦逊和蔼,典型的江南文人的风度。他从北大毕业,当过清华团委书记,正如金圣叹所云:“有非常之才者,必有非常之笔。”十一届三中全会上邓小平的划时代讲话《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即是胡耀邦找阮铭召集林涧青、蘇沛(蘇晓康父)等人连夜起草的。胡耀邦是很喜欢阮铭的。但是胡耀邦救不了阮铭,最后也救不了自已。

    80年代是大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知识界、理论界、文化界最为活跃的年代,是自由民主空气弥涨的年代,是中国知识分子灿烂的春天。母亲家小小的沙龙即是那个时代的缩影。母亲去世8年了,王若水、刘宾雁、于浩成、戴煌、李洪林也已去世,当然,阮铭也老了。

    阮铭回忆起30年前的冬天,大家为母亲祝70岁寿,虎坊桥小小的客厅挤了20多人。那天恰好我也在北京,李春光送来鲜花,严家其送来水果,冯媛带来红酒,马三毛带来蛋糕。儒雅的王若水喜笑颜开,正式宣布他和冯媛结婚!那一年王若水60岁,漂亮的冯媛小姐24岁,他们的结婚非常艰难。母亲是最寬容的,他们热恋的时候,最喜欢来的地方就是虎坊桥了。这一天,就在王若水宣布喜讯之后,电话传来最糟糕的消息:胡耀邦被解职了。

    电话是李锐打来的,他很气愤,大家更是义愤填膺,生日和结婚的喜庆气氛完全没有了。李春光忿怒咆哮,马三毛捶胸顿足。

    两年前李锐的一通电话曾令大家欢呼雀跃。十三大期间大家聚在虎坊桥等消息,李锐第一个打来电话:邓立群落选中委。本来邓是要挑战总书记职位的,被李锐的一封信告倒了。李锐写信给邓小平,说在延安整风期间,邓立群负责审查李锐的妻子范元甄,邓立群却把范元甄弄上了床。

    和虎坊桥“政治沙龙”关系密切的除李锐外还有项南、朱厚泽、胡缉伟、杜润生、于光远、李庄、李昌、杜导正,聚集了党内改革派的中坚力量。母亲同赵紫阳秘书鲍彤有直线联系,胡启立也曾请母亲到中南海进晚餐。

    党内两派之间的较量从1979年的理论务虚会到1989年的学运,整整十年。在天安门枪声之后,陈希同在报告中大骂戈扬,说她是“幕后黑手”。在胡耀邦逝世后,《新观察》和《世界经济导报》联合举办“纪念胡耀邦座谈会”,在胡的追悼会前后,到广场祭奠的学生和市民形成高潮。这段惨痛历史的真实面貌,要等历史学家去研究了。

    1987年的这一次聚会是我在大陆和阮铭的最后一面。又一年,他来到美国,分别在哥伦比亚、哈佛、耶鲁和普林斯顿做访问学者和客座教授,后来定居在新泽西。而在中国,隨着89年的枪声,追求民主宪政的知识分子,党内和党外的精英,被完全击溃了,“春天的故事”也就讲完了。

    聊了一阵,阮铭夫妇请我和妹妹妹夫吃饭。这把年纪请我们,实在过意不去。阮铭亲自驾车,来到附近一家中歺馆。餐馆环境不错,人很多,菜也做得好。妹妹多次来普林斯顿看望阮铭夫妇,都是被请到这家餐馆。

    席间阮若英说:李春光死了。

    李春光是个非常活跃的人,他是搞音乐理论的,1975年他在文化部大院贴了反江青的大字报而名扬全国。他坐在虎坊桥总是口若悬河,母亲最爱听他侃。他和钢琴家丁小立生活在堪萨斯,几个月前不幸死于车祸。他是非常聪明的人,可是学开汽车总不行,丁小立不让他开。这次丁小立外出演出,李春光开车刚出家门,就被卡车撞翻。我想起30年前的那个寒夜,李春光带来两个女孩子,一个叫马平,一个叫马三毛,是姐妹俩。她们不是搞音乐的,也没有任何学识,只是音乐学院大院的孩子。尤其那个妹妹,能说会道。她们经常来,非常会讨好母亲。八九之后母亲避难纽约,非常想得到她在十年重编《新观察》期间写下的日记。母亲每天早晨4点钟写日记,从不间断,这些日记有20多本。这是母亲的心血,也是记录“镀金时代”的珍贵历史资料。恰好马三毛要去美国,愿意携带日记本出境。母亲相信她,打电话叫小妹妹把全部日记交给她。但是,日记本丢失了!

    三毛先是说在香港转机时弄丢了箱子,后来改口说邮寄寄丢了。不久,三毛也没了踪影。只有一个可能,三毛是国安局派来的。

    虎坊桥的沙龙受到许多人的注意,当然包括国安部门。我们不敢把这个判断告诉母亲,告诉她她也不信。阮铭也是极善良的书生,不会想到如此卑劣的勾当。直到我把故事讲完,他才恍然大悟,拍着大腿说道:

    “三毛如果是特务,戈扬大姐的日记还在呀,有朝一日会重现于天下!”

    阮铭说,听说马三毛生活在美国,她是中国女人中的“结婚专家”,先是抢了姐姐马平的男友,后来嫁了数次,嫁的都是洋人。在出卖灵魂之后,这女人以自己的方式打拼,不知她在美国的漂泊至今如何。

    我又问到冯媛,她年岁小是否嫁人。阮铭说,有过王若水这样出色的男人,她还能看上谁呢?

    日记丟了,不但丢了心血和资料,也是母亲经济上的重大损失。母亲漂落异乡,没有经济来源,这些日记如果出书或在杂志上连载,会有不错的稿费,可解燃眉之急。无论是住在布鲁克林的黑人区,还是在法拉盛,阮铭有空就来看望。母亲十分拮据,她一般不接受捐助,包括我的同学丁正明从明尼阿波利斯汇来的钱,她都如数退还。但是她对妹妹说:“別人的钱我不收,阮铭的钱我收。”阮铭是这批政治流亡者中经济来源最稳定的,他多次送来1000美元的支票。

    这是为了中国的民主自由奋斗不息的一代人,是立志要改变中国的一代人,是顽强地同专制政体博杀的一代人,就如同俄国“十二月党人”,如同日本“明治三杰”,如同“戊戌六君子”,人们只能望见他们的背影。阮铭是这批人中少数活着的人,垂垂老矣。政治相对开放时而阳光灿烂的80年代令人怀念,那是知识分子心情舒畅的年代,青年学生敢说敢为的年代,人民群众满怀希望的年代。哦,80年代!

    阮铭送给我两本书,《邓小平帝国》和《历史的错误》,我把今年完成的长篇小说《爱之殇》送给他们,这本小说是以天安门屠杀为背景的。我们在瑟瑟秋风中告别,红枫摇曳,落葉满园。我不知何时能再来美国,再来普林斯顿。

    阮铭大哥,若英大姐,你们要保重啊!

 

 

 

心之初 发表评论于
先生所讲,太珍贵。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百姓真呀真高兴,其实啥也不知道。无知不光无畏,还高兴。我在大学,攻书不畏难,以为数理化可以帮助中国进步。其实,。。。谢谢。
georgegan 发表评论于
I am looking forward to enjoying reading your book of the sadness of love.
群思 发表评论于
80年代是我在國內生活中感的最舒暢,最有希望年代!
mikeOZ 发表评论于
其实这根本就是一群理想主义者。和造反没有一毫关系。当然那些靠造反起家的共产党是害怕理想主义的。 因为理想主义者敢想敢说 因为他们的目的不是权利而是理想的中国。80年代的十年是中国有史以来思想言论最开放的十年 最近30年的经济发展也是因为有十年的思想开放。可惜 中国的未来会如何?

谢谢文章。希望把全部文章贴完。谢谢
红靴子 发表评论于
赞!
深深海洋 发表评论于
好文!读后令人感概万千。
BeijingGirl1 发表评论于
秀才造反。。。
梅华书香 发表评论于
到底是有功底的高人!谢谢分享!
老村 发表评论于
内容丰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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