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父亲 | 北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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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对父亲最早的记忆来自一张老照片:背景是天坛祈年殿,父亲开怀笑着,双臂交迭,探身伏在汉白玉栏杆上。洗照片时,他让照相馆沿汉白玉栏杆剪裁,由于栏杆不感光,乍一看,还以为衣袖从照片内框滑出来。这张照片摄于我出生前。喜欢这张照片,是因为我从未见他这样笑过,充满青春的自信。我愿意相信这是关于他的记忆的起点。

“1949年10月,我们给儿子取了小名‘庆庆’。有了第一个儿子,我们俩都很忙。美利给儿子做小衣服,经常给他洗澡;由于母乳不够,每天还喂几次奶糕。我经常抱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拍他入睡,还变换各种角度给他照相。小家庭有了这个小宝贝,一切都有了生气。”(摘自父亲的笔记)

出生后不久,我们家从多福巷搬到府前街,离天安门城楼很近。每逢国庆。父亲抱着我,和邻居们挤在小院门口,观看阅兵式和游行队伍。最壮观的还是放礼花。次日晨,在小院里捡起未燃的礼花籽,排成长串儿,像点燃导火索,五颜六色的火花转瞬即逝。

长安街很宽,斜对面就是中山公园,父亲常带我去那儿晒太阳。有轨电车叮叮当当驶过长安街,府前街有一站。父亲喜欢带我坐电车,到了西单终点站再返回来。非高峰时间,车很空,扶手吊环在空中摇荡。我喜欢站在司机身后,看他如何摆弄镀镍操纵杆。我和父亲管它叫“当当车”。

夏天,中山公园几乎每周末都放露天电影。附近住户带着马扎板凳先去占地方,游客散坐在草坪或石阶上,等着天完全黑下来。由于换盘或断片,银幕一片空白,只剩下单调的机械转动声。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苏联动画片《一朵小红花》,具体情节都忘了,只记得女主角是个小姑娘,为寻找世界上最美的小红花与怪兽(王子的化身)相逢。影片结尾处,她一路呼喊“凯哥哥——”异常凄厉,一直深入我梦中。

最让我困惑不解的是:一放电影,银幕后的宫墙绿瓦就消失了。我追问父亲,但由于表达不清,所答非所问。后来才明白竟有两个世界——银幕上的世界暂时遮蔽了现实世界。

某个周日晚上,中山公园重放《一朵小红花》。那天中午,我过度兴奋,怎么也不肯午睡,父亲一怒之下,把我关到门外,我光着脚哭喊,用力拍门,冰冷的石阶更让我愤怒。不知道我是怎么睡着的。醒来,天花板上一圈灯影,脚上的袜子让我平静。母亲探过头来,关切地看我。我问起《一朵小红花》,她说天黑了,我们错过了电影。
 

02

“庆庆很不愿意上托儿所,每到星期六去接他,总是特别高兴,而星期一早上送回去就难了。有个星期一早上,怎么劝说也没用,他只有一句话:‘我就不去托儿所!’我们急着上班,只好骗他说去动物园,他信了。快到时他脸色紧张起来,看出是去托儿所,便大声哭叫,我紧紧抱住他,怕他跳车。到了托儿所门口,他在地上打滚,我只好硬把他抱进托儿所。他看见阿姨才安静下来,含着眼泪说了声‘爸爸,再见!’”(摘自父亲的笔记)

我自幼抵抗力差,托儿所流行的传染病无一幸免。尤其是百日咳,咳起来昏天黑地,彻夜不眠,父母轮流抱我。一位医生说,只有氯霉素才有效。这药是进口的,非常贵,父亲把积攒的最后一两黄金买下十几颗。遵医嘱,每颗去掉胶囊,分成两半,早晚各服一次。那药面特别苦,一喝就吐。父亲对我说,这药特别贵,你要再吐,父母就没钱再买了,这次一定要咽下去。我点点头,咬牙流泪把药咽下去。

我长大后,父母反复讲这故事,好像那是什么英雄业绩。其实这类传说是每个家庭传统的一部分,具有强大的心理暗示,甚至背后还有祖先们的意志——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有一次,庆庆出麻疹,住在托儿所隔离室。我们去只能隔着玻璃窗看他,但他也很高兴,比划着手势跟我们交谈。后来听托儿所阿姨说,那天我们走后,他一夜站在床上,通宵不肯睡。阿姨问他为什么不睡,他说要等爸爸妈妈。”(摘自父亲的笔记)

弟弟刚好相反,他无比热爱托儿所。每星期六父亲接他,他扭头不屑地说,我不去你们家。“振开和振先从小性格不同,比如说,给他们一人一个月饼,两个人的吃法就不一样,振开先把月饼馅吃光,再吃月饼外壳。振先则相反,先吃月饼外壳,然后把馅儿用纸包起啦,放在兜里慢慢吃,一个月饼可以吃好几天。”(摘自父亲的笔记)

小时候父亲很有耐心,总陪我玩,给我讲故事。他在一个小本子的每页纸上画个小人,每个动作略有变化,连续翻小本子,那小人就会动起来,好像动画片。弟弟妹妹逐渐取代了我,我有点儿失落有点儿吃醋,也有点儿骄傲——我长大了。

从阜外大街搬到三不老胡同1号,独门独户。平时父母早去晚归,在钱阿姨监督下,我们按时睡觉起床做功课,只有星期天例外。妈妈起得早,帮钱阿姨准备早饭,我们仨赖在父母床上,跟父亲玩耍。有一阵,我们迷上语言游戏,比如按各自颜色偏好,管父亲叫“红爸爸”、“蓝爸爸”和“绿爸爸”,再随意互换,笑成一团。

03

父亲确有不同的颜色。

与父亲最早的冲突在我七岁左右,那时我们住保险公司宿舍,和俞彪文叔叔一家合住四室的单元,每家各两间,共用厨房厕所。那年夏天,俞叔叔被划成右派,跳楼自杀。他的遗孀独自带两个男孩,凄凄惨惨戚戚。

那场风暴紧跟着也钻进我们家门缝儿——父母开始经常吵架,似乎只有如此,才能释放某种超负荷的能力。转眼间,父亲似乎获得风暴的性格,满脸狰狞,丧心病狂,整个变了个人。我坚定地站在母亲一边,因为她是弱者。

起因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要说也并非都是父亲的错。比如他喜欢买书,有一次买来城砖般的俄汉大词典,他正学俄文,买字典本无可厚非。我至今还记得那词典定价12块9,是我当时见过最贵的书,对五口之家的主妇来说还是有点儿难以接受。那是家庭政治中最晦暗的部分。

有一次,父亲把着卧室门大叫大喊,母亲气急了,抄起五斗柜上花瓶扔过去,他闪身躲过,花瓶粉碎。我正好在场,作为惟一的目击者,吓得浑身发抖,但我还是冲到父母中间,瞪着父亲,充满了敌意。这是他没料到的,扬起巴掌停在空中。

母亲生病似乎总是和吵架连在一起。每当她卧床不起,我就去附近的糕饼店买一块奶油蛋卷,好像那是仙丹妙药。走在半路,我打开纸包,打量白雪般溢出的奶油,垂涎欲滴,却从未动过一指头。

一天晚上,父亲认定我偷吃了五屉柜里的点心。我虽以前偷吃过,但那回纯属冤枉。我死不认账,被罚跪并挨了几巴掌。最让我伤心的是,母亲居然站在父亲一边,尽管她暗中护着我,拦住鸡毛掸子的暴打。

红爸爸蓝爸爸绿爸爸,突然变成黑爸爸。

搬到三不老胡同1号,父母吵架越来越频繁。我像受伤的小动物,神经绷紧,感官敏锐,随时等待灾难的降临。而我的预感几乎每次都应验了。我恨自己,恨自己弱小无力,不能保护母亲。

父亲的权力从家里向外延伸。一天晚上,我上床准备睡觉,发现父亲表情阴郁,抽着烟在屋里踱步。我假装看书,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冲出去,用力敲响隔壁郑方龙叔叔的门。听不清对话,但父亲的嗓门越来越高,还拍桌子。我用被子蒙住头,听见的是咚咚心跳。我感到羞愧。父亲半夜才回来,跟母亲在卧室窃窃私语。我被噩梦魇住。

在楼道碰见郑叔叔,他缩脖怪笑,目光朝上,好像悟出人生真谛。我从父母的只言片语拼凑出意义:郑叔叔犯了严重错误,父亲代表组织找他谈话。多年后父亲告诉我,若调令早几个月,他肯定犯错误在先,正好与郑叔叔对换角色。

“振开贪玩,学习成绩平平,但语文写作经常得到老师的称赞。学校开家长会,谈到振开的缺点时,总是‘不注意听课’,‘爱做小动作’等等。有一次,大概是期中测验,我看他的成绩册,数学是4.5分。我觉得奇怪,怎么这样打分。我问振开,他说:‘5分是满分,我差一点,所以给4.5分。’他这么解释,似乎有些道理,但我还是不大相信。我去学校问了老师,才知道振开得了45分。他在4和5之间加了一个点,便成了4.5分。为这事,我批评了他,他也认了错。”(摘自父亲的笔记)

是岁月最终让父母和解了。到了晚年,父母总有说不完的话,让人想到“老伴”这词的含义。父亲过世三年后,母亲对采访者说:“我们一生的婚姻生活是和谐与温馨的,虽然这中间有过暴风骤雨……”(摘自母亲的口述记录)

04

从1960年夏天起,父亲从民主促进会借调到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在教务处工作。那是中共统战的一部分,所有学员都来自各民主党派上层。

每逢周末,我带弟弟妹妹去玩。社会主义学院位于紫竹院北侧,乘11路无轨电车在终点站下车,沿白石桥向北走五六百米。一路荒郊野地,流水淙淙,蛙噪虫鸣。那是白色的六层楼建筑群,前面喷水池总是干着的。大门有军人站岗,进门登记,后来跟传达室的人熟了,免了这道手续。

父亲在他宿舍旁临时借了个房间。我们跟着沾统战的光,那里伙食好,周末放电影,设备先进,比如有专用兵乓球室。父亲是国家三级兵乓球裁判(最低一级),主裁的都是业余比赛,却保持一贯的专业精神。他正襟危坐,镜片闪闪,象机器人般呆板,一字一顿报分数“三比二,换发球”,并交叉双臂宣布交换场地。

父亲很忙,往往在餐厅吃饭时才出现。我喜欢独自闲逛,常常迷失在楼群的迷宫中。跟开电梯的王叔叔混熟了,我帮他开电梯。他是转业军人,更让我充满敬意,缠着问他用过什么枪。后听说他在“文革”中自杀了。

有一天,父亲神秘地告诉我,有个学员的宿舍被撬,洗劫一空,损失达十万元。那可是天文数字。父亲又补了一句:“没什么,他当天坐飞机回上海,又置办了一套新家什。他可是全国有名的‘红色小开’……”他低声说出那名字,好像是国家机密。

闲得无聊,我跟弟弟妹妹躺在床上,齐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唱到结尾处,他俩总是故意走调,把我气疯了——这可是立场问题,更何况是在这样的地方。我向父亲告状,他摸摸我的头说:“他们比你小,你该耐心点儿。”

“那时正是困难时期,他们来学院,多少可以吃得好一点。我们看孩子们可怜,有时也给他们买几块高级糖。看孩子们吃得高兴,让我们感到安慰。在那艰难的岁月里,我们想尽办法让孩子吃得好些,怕营养不良影响他们的发育成长。学院在校内拨出一块空地,分给职工们作自留地。我把给我的三分地种了绿豆和白薯,平时没时间管,到秋天倒收获不少。我和振开一起把绿豆、白薯装进麻袋运回家里,总算添了些口粮。”(摘自父亲的笔记)

那是我头一次干体力活儿。顶着毒日头,用铁锨挖出白薯,抖掉土疙瘩,装进麻袋。父亲蹬平板三轮车,我坐在麻袋上,为劳动的收获骄傲,更为与父亲平起平坐得意。

堆在阳台过冬的白薯变质了,我坐在小板凳啃烂白薯。父亲刚买来牡丹牌收音机和电唱机。收音机反复播放《春节序曲》,和烂白薯的味道一起潜入记忆深处。

05

1974年夏天,父亲买来中华书局刚出的繁体字版《清史稿》,共48卷,书架放不下,就摞在他床边地上。我发现他总在翻看同一卷,原来其中有不少我们祖上的记载。

家谱仅上溯到康熙年间,原籍安徽徽州休宁县,第27代赵承恒迁至浙江归安县(现湖州一部分)。祖宅清澜堂座落在湖州竹安巷,最早的主人赵炳言官至湖南巡抚、刑部右侍郎。三子赵景贤早年师从俞樾的父亲俞鸿渐,乡试与俞樾同榜考中举人。按俞樾的说法,“自幼倜傥,虽翩翩公子,而有侠丈夫风,呼卢纵饮,意气浩然”。后捐巨款买官封为知府,并未上任。

太平军兴起,赵景贤在湖州组织民团操练,并用青铜包住西城门(湖州至今沿称青铜门和青铜桥)。1860年2月,李秀成大军逼近湖州。赵景贤固守湖州两年多。这是清史上著名的湖州保卫战。清政府为保存将才,另有委任,令他“轻装就任”,但他决心死守,与城同在,最终弹尽粮绝,1862年5月城破被俘。

据《清史稿》记载:“景贤冠带见贼,曰:‘速杀我,勿伤百姓。’贼首谭绍洸曰:‘亦不杀汝。’拔刀自刎,为所夺,执至苏州,诱胁百端,皆不屈。羁之逾半载,李秀成必欲降之,致书相劝……秀成赴江北,戒绍洸勿杀。景贤计欲伺隙手刃秀成,秀成去,日惟危坐饮酒。二年三月,绍洸闻太仓败贼言景贤通官军,将袭苏州,召诘之,景贤谩骂,为枪击而殒。”

湖州城破,赵家死的死逃的逃。长子赵深彥在湖南闻此噩耗,立即饮毒酒自杀,年仅12岁。咸丰皇帝得悉赵景贤死讯,下诏称其“劲节孤忠,可嘉可掬”,按高规格予以抚恤,在湖州专立祠堂,并关照国史馆立传。

多年后,俞樾成了一代经学大师。一天,他在苏州曲园家中沉坐,有人求见,来者正是赵景贤的孙子赵鋐。他拿来祖父遗墨,包括湖州告急时让人带出的密信。俞樾展读赵景贤的几首五言律诗,长叹不已,其中有李鸿章在奏折中引用的名句:“乱刃交挥处,危冠独坐时。”

次子赵滨彦,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因父殉职而被封官,深得湖广总督张之洞信任,主管广东制造局,后张之洞调任两江总督,他任上海制造局督办、及两淮盐运使和广东按察使等职。由于国乱并与上司不和,他以年老多病辞职,在苏州定居。数月后,武昌起义爆发,在推翻大清帝国的革命功臣中,居然有我外公孙海霞。

赵家曾富甲一方,妻妾成群,支脉横生。俗话说,富不过三代,到我爷爷赵之骝那辈就败落了,靠典卖字画古董度日。

轮到我父亲,恐怕连辉煌的影儿都没见过。他四五岁时母亲病故,12岁那年父亲辞世,由舅舅收养。他不得不中缀学业,从15岁起靠抄写文书糊口,还要抚养弟妹。父亲写得一笔好字。据在他手下工作过的徐福林先生回忆,当初进保险公司,父亲见他字写得差,让他反复抄写元代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的碑帖练字。

赶上兵荒马乱,父亲被卷在逃难的人流中,走遍中国大半个南方。在桂林时,有一天日本飞机俯冲扫射,他慌张中撑起雨伞挡子弹。那年头命不值钱,周围的人一个个倒下,他却奇迹般活下来。边打工边自学,他终于考进重庆中央信托局。1946年初,在调往北京工作的途中,他与母亲在重庆珊瑚坝机场邂逅。

“我俩结识于抗战胜利的1946年,当时因为抗战,父母分开七八年了,我陪母亲乘飞机到重庆看望父亲。在珊瑚坝机场下飞机后,想打一个电话,但不知如何拨通,无意中发现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正在打电话,我妈妈让我上前请教,此人正是赵济年。”(摘自母亲的口述记录)

北京解放前夕,父亲利用职权,协助地下党的堂哥收集全城粮食储备等情报。一天晚上,国民党宪兵挨家挨户搜查,由于顶撞宪兵队长,他被抓去关了一夜。那时母亲已怀上我。后来说起,他在昏暗的牢里彻夜未眠,盼着一个孩子和新中国的诞生。

06

父亲爱读书,但最多算得上半个文化人。他的文学口味博杂,是鲁迅、茅盾、张恨水、艾芜和茹志鹃的“粉丝”。他订阅各种各样的杂志,从《红旗》、《收获》、《人民文学》到《电影艺术》、《俄语学习》、《曲艺》和《无线电》,很难判断其爱好与价值取向。

他骨子里却是个技术至上主义者。困难时期,他买来牡丹牌收音机和四种变速的电唱机,把《蓝色的多瑙河》带进我们阴郁的生活。“文革”焕发了他新的热情,从路线斗争转向线路连接——半导体收音机。

从1967年冬开始,他奔走于各种器材店之间,买回一堆电子零件。家里成了作坊,从写字台扩张到餐桌,快没地方吃饭了。他借助各种参考书,把红红绿绿的电线焊在接线板上。焊接前把电烙铁戳进松香,吱吱冒出浓烟。我半夜醒来,灯总是亮着,云雾缭绕,墙上是他歪斜的影子。经过反复实验,噪音终于变成样板戏的过门,全家都跟着松了口气。

终于进入最后的程序:父亲用三合板粘合成木匣,装上小喇叭,把鼠肚鸡肠的线路塞好,合上盖,郑重地交给我,好像一件传家宝。去学校路上,我书包里的半导体正播放《红色娘子军》,由于接触不良或天线角度问题,时断时续,得靠不停拍打才能将革命进行到底。到学校还没来得及显摆就散了架。

1975年夏天,我们家买来九吋红灯牌黑白电视机,这是全楼(除民进秘书长葛志成家外)的第一台,引起小小的轰动。每天晚饭后,邻居们涌进我家,欢声笑语。大家好像共看一本小人书。关键时刻出现信号干扰,父亲连忙救场,转动天线,待画面恢复正常,得,敌人已被击毙。为照顾后排观众,又在电视前加上放大器,画面变形,有损正面人物形象。

改革开放非常及时,为父亲对技术的热情指明方向。从老式转盘录音机到单声道答录机,再向四个喇叭以至分箱式立体声挺进——音响革命让我们处于半聋状态。与此同时,父亲又匀出少许精力给彩电和摄像机。而电脑问世,才真的把他的魂儿摄走。他单指敲键,却及时更新换代,一直走在忠实消费者的最前列。在晚年赶上新时代的末班车,还是有所遗憾,他对我说,如果再年轻二十岁,他一定改行搞电脑。显然他高估了自己,那可不是用电烙铁就能焊接的世界。

07

解放后,父亲先在人民银行总行工作,1952年参与筹建中国人民保险公司,成了新中国保险业创始人之一。1957年夏秋之交,他调到中国民主促进会(简称“民进”),担任中央宣传部副部长,那完全是虚职。民进真正的灵魂人物是党支部书记。他刚上任时的书记叫王苏生,待人诚恳热情,书生气十足,时常来家坐坐,谈天说地。五十年代末,王苏生因右倾被降级调到哈尔滨,“文革”中自杀了。

他的继任徐世信是典型的笑面虎。不过得承认,他兵乓球打得真棒,抽杀凶猛,无人能抵挡其凌厉的攻势。他级别不高,但实际上掌控这小小的王国,每个人对他都敬而远之,谨言慎行。

暑假我们常去机关打乒乓球。有一天,徐世信约我们几个男孩比赛。他直握球拍,时而低沉的下旋球,时而飘忽的弧圈球,变化多端,以守为攻。我们纷纷败下阵来,垂头丧气。

他把残兵败将带到会议室,关上门,说是随便聊聊,没几句话就进入正题,原来想了解父亲们在家的言行。我们年纪尚小,却深知其中厉害,装傻充愣。我对父亲不满,还是抱怨了几句,比如教育方式粗暴什么的。徐世信鼓励我说下去,我顿时语塞,不知再说什么好。徐世信总结说,你们的父辈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难免带着旧思想旧习气,为帮助他们进行思想改造,需要你们少先队员的配合。他再三叮嘱,这次会面一定要保密,不能告诉父母。今后有事跟他保持联系。这是党对你们的信任,他最后说。

会后徐世信把我单独留下。他沉吟片刻,问我是否有支钢笔手枪,我懵了。他说派出所来人,调查这钢笔手枪的下落。大约两三个月前,为吓唬弟弟,我声称我的钢笔是无声手枪,随手一挥,在弟弟床头墙上留下弹洞(我事先伪造的)。当时真把弟弟唬住了,我自是十分得意。这本来纯属恶作剧,竟弄假成真。至于派出所出面什么的,多半是骗人,但看来他确实掌握多种信息渠道。徐世信最后摸摸我的头说,我相信你说的是实情,又加上一句,你今天表现很好。

我回家后做贼似的,不敢与父亲对视。他问起时,我只提到跟徐世信打过乒乓球,输了。
 

08

1999年秋天,父母来美国探亲,我常开车陪他们出游。一天回家路上,父亲无意间说起一件事,让我大吃一惊。当时父母坐在后座,我正开车,试图从后视镜看到他的表情。晚饭后,母亲先去睡了,我和父亲隔着餐桌对坐,我提起路上的话茬,他似乎也在等这一刻,于是和盘托出。

谢冰心在民进中央挂名当宣传部长,凡事不闻不问,父亲身为副部长,定期向她汇报工作。这本是官僚程序,而他却另有使命,那就是把与谢的谈话内容记录下来交给组织。父亲每隔两三周登门拜访,电话先约好,一般在下午,饮茶清谈。回家后根据记忆整理,写成报告。

据父亲回忆说,大多数知识分子是主动接受“思想改造”的,基本形式有两种,一是小组学习,一是私下谈心。像谢冰心这样的人物,自然是“思想改造”的重点对象之一,把私下谈心的内容向组织汇报,在当时几乎是天经地义的。

让我好奇的是,他能得到什么真心实话吗?父亲摇摇头说,谢冰心可不像她早期作品那么单纯,正如其名所示,心已成冰。每次聊天都步步为营,滴水不漏。只有一次,她对父亲说了大实话:“我们这些人,一赶上风吹草动,就像蜗牛那样先把触角伸出来。”看来她心知肚明,试图通过父亲向组织带话——别费这份儿心思了。

那是深秋之夜,夜凉如水,后院传来阵阵虫鸣,冰箱嗡嗡响。我劝父亲把这一切写出来,对自己也对历史有个交代——这绝非个案,涉及一段非常特殊的历史时期,涉及知识分子与革命错综复杂的关系。他点点头,说再好好想想。这事就此搁置,再未提起。

七十年代初我开始写诗。父亲从湖北干校回京休假,说起谢冰心留在北京,仍住民族学院宿舍。父亲回干校后,我独自登门拜访。

一个瘦小的老太太开门,问我找谁,我说我是赵济年的儿子,特来求教。谢冰心先把我让进客厅,沏上茶。她丈夫吴文藻也在,打个招呼就出门了。她篦过的灰发打成髻,满脸褶皱,眼睛却异常明亮;身穿蓝布对襟袄,黑布鞋,干净利索。我坐定,取出诗稿,包括处女作《因为我们还年轻》和《火之歌》等。她评价是正面的,对个别词句提出修改建议。兴之所至,她把我从客厅带进书房,在写字台前坐下,从背后的书柜取出汉语大字典,用放大镜锁定某个词的确切含义。

此后我们有过短暂来往。她还专门写了首和诗《我们还年轻》,副标题是“给一位年轻朋友”。或许由于诗歌与青春,她对我毫无戒心。也正由于此,与父亲的角色相反,多年后我把她卷进一个巨大的漩涡中。环环相扣,谁又能说清这世上的因果链条呢?

父亲,你在天有灵,一定会体谅我,把你想说的话说出来。那天夜里我们达成了默契,那就是说出真相,不管这真相是否会伤害我们自己。

09

父亲说:“人生就是个接送。”

1969年无疑是转变之年。那年开春,我被分到北京六建公司当工人,接着弟弟去了中蒙边界的建设兵团,母亲去了河南信阳地区的干校,秋天妹妹由母亲的同事带到干校,父亲留守到最后,年底去了湖北沙洋的干校。不到一年工夫,人去楼空,全家五口分五个地方,写信都用复写纸,一式四份。

“振开被分配到六建当工人。他第一次离开家,做父母的自然不放心。头天晚上我们全家五个人,到新街口牛奶店要了牛奶和点心,算是给他送行。在收拾行李时,我们怕他冻着,让他把家里仅有的一件老羊皮大衣带上。第二天,他离开家,我们都送到大门口。我还想再看他一眼,知道他在崇元观上车,便在他走后不久,搭无轨电车赶到那里,我看见他在等车,没跟他打招呼,只是在远处看他上车后才回家,我的眼眶湿润了。”(摘自父亲的笔记)

我在河北蔚县工地开山放炮,在山洞建发电厂。那年夏天收到父亲的电报“珊珊病速归”,我请了假,从老乡家买来新鲜鸡蛋,搭工地运货的卡车赶回北京。珊珊连发高烧,诊断为风湿性关节炎,我一到家烧就退了。

那一周像是偷来的时光。北京城空荡荡的,北海公园更是游人稀少。我们划了船,照了相,在漪澜堂吃午饭。父亲为我点了焦熘丸子,为珊珊点了红烧鱼。他喝了瓶啤酒,微醺地对女服务员说,这是我儿子女儿,你看我多福气。

每年12天法定探亲假,加上倒休,让我沉闷的生活有了奔头。我先去河南湖北探亲,再顺道游山玩水。头一年,从河南母亲的干校出发,我和珊珊一起去湖北沙洋看望父亲。第二年我独自从河南去湖北,那时父亲从干校下放到农村,住在老乡家。

“那时我正好在高桥镇的“五星三队”插队。有一天,我正在地里干活,有人告诉我,说振开来了。我匆忙赶回住处,远远看见振开蹲在池塘边给我洗衣服。他把我所有的床单衣服全都洗了,还把我的人猪同住的房间也打扫干净。当天晚上,我的房东叫他儿子去买了几块豆腐,把振开当贵客相待。当地农民每天三餐只有腌韭菜,豆腐无疑是珍品。振开带来三个肉罐头。第二天,我和振开一起步行到高桥镇,在一家小饭馆吃饭,我独自把三个肉罐头全都吃光了。振开看我这样狼吞虎咽,觉得我可怜,他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看得出来。”(摘自父亲的笔记)

1971年深秋,父亲独自回京呆了几日。那天晚上,我备了几道小菜,爷俩边喝边聊。我提到“九一三事件”,越说越激动,父亲随声附和。我们都醉了,隔着书桌昏睡过去。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发现父亲呆望天花板,很久才开口,他再三叮嘱我不要出门乱说,免招杀身之祸。由于酒精的作用,父子第一次结成政治同谋。

1972年春节,全家在北京团聚。我把《你好,百花山》一诗的初稿拿给父亲看。没想到他责令我马上烧掉,其中一句“绿色的阳光在缝隙里流窜”把他吓坏了。我看见他眼中的恐怖,只好照办。我下了决心,此后再也不把自己的作品给他看。

10

1972年,父母先后从外地回到北京,母亲随父亲一起调到沙河的干校,在医务室工作,珊珊留在湖北,在襄樊地区某军工厂当技术员。

父亲那年50整,年富力强,每天都干农活儿。周末父母回家休假,弟弟在北京泡病号,空荡荡的家顿时显得拥挤了。我的朋友三教九流,穿梭如织,让父亲眼花缭乱,尤其像彭刚、姜世伟(芒克)这样的“先锋派”,就跟外星人差不多。除了史康成和刘羽等个别人例外,几乎全吃过闭门羹。一提到父亲,他们都条件反射般伸舌头。

彭刚为我临了列维坦的油画《湖》,钉在我床铺上方。彭刚的列维坦与十九世纪俄罗斯画风无关,基调变成赭灰色,跟他眼神一样处于半疯癫状态。那是典型的表现主义作品。

家里地方小,父亲像笼中狮子踱步,每次经过那画都斜扫一眼,甚至能感到他由于恐惧与愤怒所致的内心的颤栗,看来彭刚的列维坦深深伤害了他——现代派风格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一天晚上,父亲终于爆发了,他咆哮着命令我把画摘下,我不肯,他一把从墙上扯下来,撕成两半。旁边正好挂着我叔叔赵延年为父亲作的墨线肖像画,礼尚往来,我顺手够到狠狠摔到地上,镜框碎裂。

每次争吵,往往以同样的方式告终——他打开大门叫喊:“这不是你的家,给我滚出去!”如果泡病号回不了工地,我就到史康成或刘羽家打地铺,最后由母亲出面调停,把我劝回家。

1975年夏和父亲大吵后,一怒之下我和刘羽上了五台山。十天后回家,珊珊从湖北回北京出差。我们兄妹俩感情最深,不愿让她为家庭纠纷烦恼,我尽量瞒着。可在她逗留期间,我和父亲再次冲突。待平息下来,夜已深,我和珊珊在厨房,相对无言。她沮丧地靠着墙,我依在水池上,水龙头滴滴答答淌着水。

“人生就是个接送”,总有最后一次。那次为珊珊送行,由于无轨电车太挤太慢,赶到北京站只剩十分钟了。我们冲向站台,好歹把行李塞进货架,车厢哐当摇晃,缓缓移动。隔车窗招手,几乎没顾上说句话。谁想到竟成永别。

1976年7月27日晚,我在传达室接到长途电话,得知珊珊因游泳救人失踪的消息,连夜骑车去电报大楼,打长途电话通知在远郊的父亲和弟弟。第二天凌晨山摇地动,唐山地震。父亲和弟弟中午赶回家,人们都聚在院子里,母亲已处于半昏迷状态。

我和父亲决定立即动身去襄樊,先上楼取随身衣物。我紧跟在父亲后面,磕磕绊绊,几乎连滚带爬上四楼。他老泪纵横,喃喃自语,我冲动地搂住他一起痛哭,并保证今后再也不跟他吵架了。

去襄樊是地狱之旅,不堪回首。

那两年家中一片愁云惨雾。我把工地哥儿们陈泉请来,为父母说快板书,博得一笑。

两年后,母亲因长期抑郁患心因性精神病,由我们轮流照看。

“一个做母亲的,从痛失女儿到精神濒临崩溃,再到战胜病魔,那得多么坚强、需要多大毅力啊,是济年与我手挽手,才使我在生与死的考验面前挺住了。济年总劝我女儿是为救人而牺牲的,那是以一命救一命。人生本无常,而生命弥足珍贵,为了自己和他人的生命,要顽强地活下去。”(摘自母亲的口述记录)
 

11

1979年,中国人民保险公司重新开张,父亲从民进调回去,主管国内业务部。他整天飞来飞去,开会调研,忙得不亦乐乎。1980年秋,我结婚搬了出去,与父亲关系有了明显改善。

平时各忙各的,周末或逢年过节全家聚聚,吃饭打麻将东拉西扯。八十年代是“连接两个夜晚的白色走廊”,虽说阴影重重险象环生,但人们似乎充满希望,直到进入一个更让人迷失的夜晚。

1989年春我离开中国。两年多后,父母带上田田去丹麦看我。母亲的腿摔坏了,走路不便,我和父亲轮流推轮椅。父亲1990年退休,明显见老了,身材抽缩,满口假牙。大概互相看不惯,我跟父亲还会闹别扭,但很少争吵,相当于冷战。有时出门散步,我故意推着母亲疾走,把他远远甩在后面,回头看他弱不禁风的身影,又心生怜悯,放慢速度。

父亲在国外闹了不少笑话,成为亲友的趣谈。在丹麦,田田的一对小鹦鹉死了一只,父亲带她去宠物店再补一只。他用仅会的几个英文单词对老板说:“一只鸟死了”(One bird dead),没下文,老板摸不清头脑,就卖给他一对。我下课回家,发现笼里有三只鹦鹉。

巴黎,一个星期天早上,父亲独自出门摄像。一个白人小伙子很热情,比划着要为他拍摄,摄像机一到手撒腿就跑。父亲紧追不舍,行人们跟着围追堵截,那贼慌了神,一头扎进自己家中。有人报警,警察随即赶到,人赃俱在。最有意思的是,父亲跟着去警察局作证,一个法文词儿都不会,居然完成笔录。原来那台摄像机一直没关上,录下全部过程,包括晃动的大地和贼的喘息。那年父亲73岁。

待我搬到加州定居,父母去住过两次。美国乡下生活实在太无聊,我又忙,只能偶尔陪他们出门散心。

自八十年代起,我和父亲的地位颠倒过来——他对我几乎言听计从,至少口是心非。我们从未真正平等过,有时我多想跟他成为朋友,说说心里话什么的,但发现这不可能。

其实,几乎每个中国男人心中都有个小暴君,且角色复杂:在社会上小暴君基本是衙役顺民,不越雷池一步,“人阔脸就变”,对手下对百姓心狠手毒,这在历代造反者身上尤其明显,关键是转换自如,无须过渡;在家中小暴君必是主宰,无平等可言,不仅老婆孩子,甚至连男主人都在其股掌中。

直到我成为父亲,才意识到这暴君意识来自血液来自文化深处,根深蒂固,离经叛道者如我也在所难逃。回望父亲的人生道路,我辨认出自己的足迹,亦步亦趋,交错重合——这一发现让我震惊。

1999年年底,盛传世界末日来临。我开车从旧金山回家,夜深,月亮又大又圆,金灿灿,果然有末日迹象。父亲在后座自言自语:“我怎么活了这么大岁数,人生总有个头吧?”

记得九岁那年春天,父亲带我去北海公园玩。回家的路上,暮色四起,略带解冻的寒意。沿湖边徐行,离公园后门两三百米处,父亲放慢脚步,环顾游人,突然对我说;“这里所有的人,一百年后都不在了,包括我们。”我愣住,抬头看父亲,他镜片闪光,隐隐露出一丝嘲笑。

12
2001年12月2日晚,我搭乘美国联航班机从旧金山抵达北京,享受特殊待遇——专人迎候,专车运送。

病榻中的父亲一见我孩子般大哭,我坐床头紧握他的手,不知如何安慰才好。急中生智,我取出为他买的新款数码相机,终于让技术至上主义者平静下来。但他左手已不听使唤,根本玩不转。

父亲患的是肾癌和乙肝,外加左边偏瘫。他行动不便,神志清醒。他用助走器上厕所,我鼓励他,让他相信只要坚持锻炼就能康复。

每天访亲会友,晚上回家,我在床头陪他一会儿,把红酒倒进玻璃杯,让他用吸管嘬几口,享受这人世间的那点儿醉意。他摘掉假牙后两腮深陷,目光茫然。他告诉我,他问医生火化疼不疼?他试图用幽默的方式面对死亡。

父亲离世前我获准回去三次,每次一个月。由于强烈的生存意识,他过了一关又一关,但最后半年他全面崩溃了,只能靠药物维持。第二次脑血栓废掉了语言能力,对像他这样话多的人是最大磨难。他表达不出来,就用指头在我手上写,并咿咿呀呀发出怪声。

我每天早上做好小菜,用保温箱带到304医院,一勺勺喂他。我多想跟他说说话,但这会让他情绪激动,因无法表达而更痛苦。每回看到那无助的眼神和僵硬的舌头,我心如刀割。

2003年元月11日,星期六,我像往常那样,上午十点左右来到304医院病房。第二天我就要返回美国了。中午时分,我喂完饭,用电动剃须刀帮他把脸刮净。我们都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舌头在口中用力翻卷,居然吐出几个清晰的字:“我爱你。”我冲动地搂住他:“爸爸,我也爱你。”记忆所及,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说话。

第二天早上,我本想在去机场的路上再见一面,但时间来不及了。坐进机舱,扩音器播放空中小姐软绵绵的声音,马上就要起飞了。我向北京城,向父亲所在的方向,默默祈祷。

 

给父亲
by北岛
 
在二月寒冷的早晨
橡树终有悲哀的尺寸
父亲,在你照片前
八面风保持圆桌的平静
 
我从童年的方向
看到的永远是你的背影
沿着通向君主的道路
你放牧乌云和羊群
 
雄辩的风带来洪水
胡同的逻辑深入人心
你召唤我成为儿子
我追随你成为父亲
 
掌中奔流的命运
带动日月星辰运转
在男性的孤灯下
万物阴影成双
 
时针兄弟的斗争构成
锐角,合二为一
病雷滚进夜的医院
砸响了你的门
 
黎明如丑角登场
火焰为你更换床单
钟表停止之处
时间的飞镖呼啸而过
 
快追上那辆死亡马车吧
一条春天窃贼的小路
查访群山的财富
河流环绕歌的忧伤
 
标语隐藏在墙上
这世界并没多少改变:
女人转身融入夜晚
从早晨走出男人

 

石假装 发表评论于
写得细腻翔实,真希望人们从不同角度记录那个年代的每个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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