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皇帝去仁寿宫探视窦太后的病,遇到永昌王拓跋健,终是不可避免地针锋相对。
太后这一年日渐虚弱。偶感风寒便会令她卧床不起。皇后日日侍奉在侧,宗亲亦多有探望,皇帝这日升祭坛为太后祈福,回宫后径直往仁寿宫问安,一进门便看到三弟拓跋健和平阳王杜超环坐太后周围,榻上赫连卿手捧汤药侍疾。众人各自见礼后,太后拉住皇帝的手,看着他的眼中充满了疼惜。"怎么,瘦成这样了…"太后连声叹息。
拓跋焘确是清减了许多。九死一生逃命归来后又是连续的病痛折磨,死亡线上挣扎数日,好不容易渐渐恢复,这几日为杜至柔的案子劳心伤神,双颊眼看着又瘦了下去,侧面看过来,脸部线条如刀削一般凌厉平直,加上睡眠不足而深陷的黑眼圈,竟好似老了十岁。
太后因他而生的忧虑令拓跋焘不安,面带惭色劝慰许久,又细细问了太后的饮食医药,见她颇有倦意,便告辞与另两位亲贵退了出来。走到滴水檐下,拓跋健在他身后道:"皇兄发回的中书判决只字不提何日处决妖妇,皇兄可是还想偏袒她?"
皇帝闻声驻足,未曾回头看,继续向前走,拓跋健再次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愤恨:"那个女人害得兄弟几个死的死残的残,四弟的死也和她脱不了干系!难道在陛下眼里只有她的命是命,自家兄弟的命就不是命了?!"
皇帝置之不理,加快了步伐,拓跋健在他身后提高嗓门叫道:"那毒妇残害忠良,覆灭朝纲,连陛下都屡遭她的毒手,不赶快除了反百般回护!陛下真的叫那妖精迷惑得失了心性了么?!"
拓跋焘广袖一旋幡然大怒:"放肆!"
拓跋健反而愈加激动,上前一步立在皇帝面前,直视皇帝的双眼喷出熊熊火焰:"二兄谋逆被诛,拓跋范知情不报赐死,拓跋崇成了废人,拓跋俊鞭杀,拓跋辰斩首,如今就剩臣一个,索性一起杀了吧!让天下人都看看,为了个女人,你可以丧心病狂到何种地步!"
杜超见势不妙急忙从后拉住拓跋健,用力将人护在身后,回身面对皇帝撩袍跪倒:"臣代永昌王向陛下请罪!陛下息怒!陛下怀四海之量,慈悲之心,有此仁君实为社稷之福。"他叩了一个头,再抬首已是满脸悲愤:"只是犯妇实在不能留了!陛下念及儿女私情不忍处决她,可也应体恤军心民心,对千百万为陛下出生入死的将士怀有悲悯。诸王皆为陛下手足,非不慕安逸享乐,诸军帐下谁人无妻儿老小,抛家舍业跟随陛下出征打仗,饮冰卧雪损臂断肢埋骨青山所为何来?!难道是让陛下的女人肆意掠取,为她的理想陪葬的么?难道要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陛下将他们的忠诚和生命当做尘土肆意丢洒,只为保个女人么?即便保下来了,她的余生也将活在全体国人的仇视与唾骂里。陛下以举国之力取悦一个女人,以千万人的牺牲来成全两个人的情爱,不仅不能感动天下人,只能招来日复一日的诅咒。没有人会认可这样的感情是伟大的。这次几万士兵尸骨无存,谁来给他们偿命?谁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崔氏便是死一万次也无以谢罪。臣不想再重复嬖宠惑蛊倾邦的谏辞,想必陛下早已听得起研。臣只想提醒陛下,江山与美人不可兼得时,取江山舍美人,或可得一样;取美人舍江山,两样都得不到。"
拓跋焘的脸色如暴雨来临前堆积的浓云一样阴黑,咬牙的暴怒之后,连耳后根都泛着一层令人心悸的红晕。杜超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拓跋焘根本不用猜。偏此时拓跋健还不肯罢休,还要继续施压,高昂起头,目光凶悍直盯着皇帝,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腰斩示众,斧劈八截,一块也不能少!"
剑拔弩张之际,忽然自阁内走出一名侍女,来到皇帝身旁敛衽行礼:"太后请陛下入内。"
拓跋焘黑着一张脸坐在太后榻前,努力克制住方才的怒气,轻声问候道:"母亲不曾午睡么?"
太后叹声道:"你们那样吵,我如何睡得了?"
拓跋焘脸上泛红,欠身道:"儿子疏忽,打扰母亲清幽了。"
午后阳光透过窗格洒入阁中,照在拓跋焘身上的光影瞬息离合,寸寸光阴在他清癯的五官上变幻流逝。太后怜惜的目光扫过他憔悴的面庞,良久,缓缓伸出手,抚上他紧锁的眉头,长声叹息道:"皇帝,值得么?真值得么?"
拓跋焘一动不动,唯两手越攥越紧,直到攥成拳头,赌气一般重重地点了下头。
太后无奈地叹息。"为一个心心念念要杀你的女人。一个仇恨了你十年的女人。她那样伤害你,玩弄你,处心积虑要你死得更惨一些,手段阴险毒辣无所不用其极,你竟然不恨她么?!"
"不恨。"拓跋焘淡淡说道:"仇恨只能孕育仇恨。我相信我可以消除掉她心中的恨。可以将这无穷无尽的循环在我手上终结。只要她活着。恨也罢爱也罢,都不如命重要。世代的冤仇都可以化解,而人死再不能复生。我不能让她死,不能…没有她。"
他的眼中有莹光闪烁。第一次,他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里不能缺失这份情感。当这份爱可能再也无法回来,当他要永久失去她时,他的感情才如山崩海啸,如洪水无可阻挡地泛滥。
"以为只要有了爱,就可以改变对方,是年轻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太后黯然伤神。过了一会儿,太后接着说道:"你还没有看出来么,那是一个不能用感情去改变的女子。她有她坚持的信仰。这样的人,不是你对她有多好,她就付诸于回报,让你收买感化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拓跋焘苦涩一笑。
"不,绝不,"拓跋焘缓慢而坚定地摇头道:"我要她活着。我就是这么自私。我就是要把我的意愿凌驾在她的感受之上。"
"即便她活下来了,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了么?"太后深沉的目光一瞬不离他的脸庞:"世间最不能强求的事,莫过于两情相悦。一对男女若不能在恰当的时刻恰当的地点相遇,一切就都是惘然,纵然有万种风情,也只落得擦肩而过。你与她实在是无缘无份。阻隔你们的除了血仇,还有更深的民族和文化的差异。刚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以后的阻力怕是比你估料的还大。亲贵们容不下她,不仅是因为她是挑起你们争斗的罪魁祸首,还因为她是罪臣之女,是鲜卑宿敌的后裔。你若开释了她,崔浩要不要平反?你若承认自己当年失误,便是认可了那是一场冤案,如此你置鲜卑人于何地?这一波接一波的反对浪潮,一次比一次强烈,你如何应对?江山的根在鲜卑人的土壤里,你已经得罪他们了,现在迫切要做的是挽回你们之间的关系,不是继续恶化。"
拓跋焘摇头道:"我不会给崔司徒平反昭雪,那样牵扯到太多,况且他的所做所为理当严惩,我予以重处并无过失。对于他和那几家大世族,我最多是在适当的时候加以抚恤,找出他们藏匿在民间的后人,返回查没的家产。"拓跋焘垂下眼帘,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说道:"不过我对崔司徒…始终是怀有愧疚的。我一直,很惋惜,失去了这样一位智囊,连他的儿子都…一个不剩。否则即使是个小孩子,加以培养也是大魏的栋梁。如今好不容易得知他还有这么出色的一个女儿,完全继承了他的才智,就在我的身旁,一直陪伴着我,我怎能不珍惜。以后即使得不到阿柔的感情,能得到她的才智谋略,让她象她父亲那样辅佐我,为我出谋划策,我也满足了。"
"你还能相信她么?"太后的眼神更加幽深:"经过这一场风波,你还会信任她么?她曾这样利用过你,把你骗得这样惨。她这样的心机手段,这般高超的欺瞒技巧,表面是这样的真纯无辜,内心是这样的险恶,我不相信你看不出她性格里有狠的一面。她做事是一定要做绝的。此番她没有得手,真会就此罢休么?所有这一切,当真不会在你心里留下阴影么?你说她可以成为举世无双的谋士,你怎知她给你出的计策,不是再次将你推入绝境?用人当不疑,这个道理你比我清楚。倘若你一边爱着她一边防着她,即难舍难分又勾心斗角,还不如现在就除掉她,彼此都解脱。"
拓跋焘抬起头,眸波澄亮而清澈。"我了解她的为人。我相信她。无论何种结局,我不后悔。"
他的容颜焦灼憔悴,面色暗哑无光,肩上的旧伤此时亦再次发作,疼痛如同万根钢针攒刺。体内是难忍的苦痛,门外是千钧的高压,他的颈却在这重重的逼迫下倔强地挺立着,如同狂风暴雨中一株屹立不倒的白杨。太后的双唇开始颤抖,闭上眼,无法面对他眼中的灼热,无从知晓这世上倒底有何种神奇的力量,可以使他这颗受尽欺骗伤害的心,依然保持着水晶一般的单纯和赤诚。良久,她睁开了眼,淡淡地说道:"其实,想要保全她的性命,不是没有办法…"
拓跋焘一震,太后看着他,轻声吐出两个字:"拖延。"
"这…如今这情势,如何拖延的下去…"拓跋焘的眼前闪现出群臣摩拳擦掌的气势,还有拓跋健恨不得将她刀劈斧鉞的眼神,茫然无措地自语。
"你是皇帝,可以支配的东西很多。如今群臣正是情绪激昂之时,只能避其锋芒不可迎刃而上。拖上一段时间,等他们的注意力渐渐分散,等他们的战鼓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便能克之。"
"可即使他们累了,这案子…还是一等的谋逆案,只靠拖延,如何能够洗刷她的罪名…"拓跋焘依然愁眉不展。
太后长声叹道:"皇帝,你…这是你的天下,就不能想想办法让天下万物随着你转动一次么?"拓跋焘依然不解,太后看着他呆傻的模样,再次长叹道:"天上就不能降下甘霖么?河里就不能冒出神龟么?皇帝,你真是急糊涂了么?"
"母亲!"拓跋焘紧紧握住太后的手,心中百感交集。
太后无力看着他激动的面容,找不出任何语言可以表达内心的感慨。悲凉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反复徘徊许久,黯然长叹道:"痴儿…"
皇帝退出后,太后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沉默不语。庭院内残菊落瓣被风卷到游廊深处,檐角风铃叮咚作响,吵得人心慌。太后收回视线,转过头,对着始终木然旁观这一切的皇后叹道:"难为你了。"
赫连卿手中捧着喝剩的药碗,一动不动仿若石雕。
这药应是很苦的。每一次太后的表情都能说明,这药很苦,病痛很苦。佛说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求不得",赫连卿在心里默念着。此刻她就在生生地吞咽着这种苦。纵然是天子,是国母,只要心不死,只要断不了贪嗔痴恋恨,就挣脱不出苦海。牢里那人又何尝不在体味着求不得的痛苦。摆布他们的命运之手是何等的冷漠,让他们三人都坚定不移地求着,却不能相助;都忠贞不渝地爱着,却无缘相爱。赫连卿呆滞地盯着碗中药渣,晶莹美目里,闪出点点泪光。
半边斜阳流丹错采,瓦釜高甍飞火熔金。拓跋焘负手立于太极殿玉阶之上,翘首仰望残阳。灿烂晚霞徐徐铺开,他瘦削笔直的身姿被虚浮的阳光染做金色,投在青石地面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眸光沉敛,静若深水,仿佛这世间再没有什么能惊扰了他。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内心远不及此刻的外表那般沉静安详。太后的提示虽可行,依然解不了燃眉之急。拖延。何种籍口,才可以顺理成章地将十恶不赦的罪犯缓刑处理,才可以堵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他黯然垂首,只觉一身的力气都已用尽,仍是无法冲破这无影无形的束缚。
丝履拂地,委婉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陛下,起风了,妾扶陛下回阁去吧。"
他如一帧静止的剪影置身于画卷里。赫连卿怅然叹息。默默立在他身后,轻声道:"从犯杨氏,妊娠已有四月十天。妾请圣意,当如何…处置。"
片刻,听到拓跋焘淡淡地回应。"女孩儿,就放在朕身边养着罢。男孩子,"他停了下来。象以前那样斩草除根?他忽然听到那个凛冽的声音自天外飞来:"下次再灭人九族的时候,麻烦回味一下这些痛。"他仰头面对夕阳,轻声叹息。可是若不除根,焉知这孩子长大了不会找他报仇?或者,废为庶人送到民间?如此他不知自己的身世,便会安分守己地当一辈子平民百姓。可这毕竟是皇室骨血。拓跋焘左思右想,挣扎良久,下定决心道:"男孩的话,交予宗室抚养。日后袭乐平王爵。"
"即如此,便还有九个月的时光可以…拖延。"
皇后的声音很轻柔,拓跋焘却如雷鸣贯耳,猛一转身,看着她的神情惊疑万分。"你说什么?"
"陛下既然肯将这孩子视如己出,那孩子的生母,自然应是…杜氏。"
拓跋焘瞠目结舌,呼吸都有些急促,赫连卿平静看着他,又淡然补充道:"算算时间,也能对得上。四个半月之前,陛下尚在征战。陪伴圣驾的,只有杜至柔。延和年间陛下曾诏有司更定律令,妇人当刑而孕,产后百日乃决。如今离分娩还有半载,产后再加百日,就是九个月的时间可以周旋。"
拓跋焘张口瞪着她,好半天才愕然道:"这如何瞒得过去?阿柔被审了那么多堂官司,那么多审讯官员的口如何堵得住?还有,异日生产之时…孩子是从谁的肚子里出来的,难道还能做假么?"
"不必做假,只要接生的人从未见过杜氏。"赫连卿坦然微笑着:"至于官司,审讯过程中并无验证犯妇是否怀孕这一环节。若自己不说,无人知晓。届时若有人质疑,就说杜氏在受审时亦不知晓自己已怀孕。其实真正不好敷衍的是底下人,狱丞与狱掾,还有看守犯人的狱婆,他们日日与犯人接触,当然知道杜氏并无身孕。可这几个人…必定是见钱眼开的。"
拓跋焘愈加惊愕。天子贿赂小狱卒,他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赫连卿不看他,继续说道:"杨杜二人关押在廷尉狱里,如今百官激愤全都盯着她们,陛下最好不要公然将人带回来藏匿。妾猜想,一旦昭告天下杜氏已有身孕,不必我们开口,那廷尉卿必会主动将人送回宫里。这可是龙裔,若有闪失他担当不起。另外那杨氏自入狱起妾便吩咐了廷尉好生照看着,想必那孩子能够顺利生下来。到时候把孩子带回宫,若是男孩儿,便对外宣称陛下虽又得皇子,然乐平王无子,遂以此子过继承嗣。如此也许还能缓和一下与宗亲的关系。皇子过继,我朝就有先例。太祖就曾将一位庶出的儿子过继到其叔的名下…虽说错了辈份,却并未引起争议。"
拓跋焘的大脑随着她的话紧张运转着。此时他按下心悸,目视赫连卿道:"既然孩子可以桃僵李代,就连大人一并代替了罢!"赫连卿一惊:"陛下这是何意?"拓跋焘道:"诞子百日以后,让杨氏代替阿柔去死。她本来就该死。"
赫连卿颦眉道:"替不过去。只要是触犯了国法的死刑犯,必要绑缚西市游街示众再行刑。以杜至柔引起的民愤,怕是鲜卑亲贵都会去看。别人不清楚,永昌王和平阳王见过杜氏多少次,是一定会认出来的。就算他们不去法场观刑,杨氏那张脸,也是无论如何混不过去的。此等弥天大谎若被揭穿,只怕以后再无转机。"拓跋焘道:"那就说她是朕的女人,虽犯了国法也不宜公开处死,朕赐她白绫自裁,难道他们还去验尸不成?"赫连卿叹气道:"陛下是想让杜氏从此做隐身人么?如此命是救下来了,可也再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世上,又有什么意义?陛下还是想想如何给她脱罪吧。还有九个月,未必不能找出减刑的办法。"
她的眼中闪出灵动的光彩,唇角弯弯带出一缕自信沉稳的笑意:"再过八个月,就是陛下的千秋节。"
拓跋焘顿时眼前一亮。他的寿辰,普天同庆,大赦天下。每年都会将一部分罪犯的刑罚向下减免一等。到时将杜至柔的名字放入死刑犯大赦名单里,合理合法,百官说不出一个字。他带着感激的神情望着赫连卿,过了好一会儿,柔声问道:"为何你现在,又回头去救她…"
赫连卿的笑容渐渐淡去。
为何要这样做?她说不上来。探监那日她虽中途离开,其实并未走远。他们两人说的每句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贱无可贱",杜至柔尖锐的嗓音划破她的耳膜,她又一次红了脸。自那日回宫以后,她和皇帝一样夜夜无眠。那些屈辱的被蹂躏的场面又穿插着,阴魂不散地回到她眼前。
他带着轻蔑的笑意征服着她的肉体,她是他床上的发泄器。"你只是我后宫里一个侍寝的小妾。我是你的主人,你要做的就是好好考虑该怎样取悦我。你要是伺候得舒坦呢,我大概还能想想怎么让你的族人少受点委屈。"他紧紧扳起她的脸,满意地欣赏着她被羞辱后的每一丝表情,不错过她的每一分痛苦。她是他的牲口,他喜欢这样的驯服。她也曾有过微弱的反抗和坚持,"你也许可以凭男人的力量迫使我屈服,但有些看不见的东西是你永远无法强迫我的。比如我的意愿,还有我的心。"她竟是如此廉价地交出了自己的心。铸成金人的祭坛上,他微笑着向她伸手。"卿卿",他看着她的目光里,第一次出现了敬意。那个笑容将以前她所受的一切屈辱一扫而光,他一个眼神便买断了她心中积攒的全部恨意。她原来竟也是恨过他的,恨的咬牙切齿。"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她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眼里,探不出丝毫的宽恕。可是那个带着敬意的眼神令她放下了所有,明知道他只是拿她当祭坛上的人偶。这个男人从作践她转为景仰她只在转瞬之间,变化如此悬殊的唯一原因,仅是老天保佑她铸成了金人。他尊敬她,因为这个国家的百姓需要一个圣女被尊敬。她是他用来安定民心和社稷的理想摆设,仅此而已。她很清楚地知道这一切,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奉献上她的爱意。她恍惚又看到杜至柔昂着头,居高临下审判着她,"奉献完肉体还自愿奉献出爱情,被杀光了亲人还对杀人凶手痴心一片,贱无可贱!"曾几何时,她也象杜至柔这般爱憎分明,可她没有杜至柔永不妥协的恒心和毅力。她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一个人在受尽磨难后,依然保持一颗坚定而纯粹的心。她的唇边渐渐凝结出一个怅然的微笑。他们果然是天生的一对。她抬起头,对身边这个虐过她也敬过她,就是没爱过她的男人轻声道:"我想救她,因为我怀念以前的自己。"
同一时刻廷尉狱里,那位年轻的医官又在给杜至柔换药。
绽裂的伤口开始愈合,蜿蜒虬结的筋络狰狞不堪。青白的皮肤,暗红的血痂,紫灰的疮瘀,黑褐色的药膏,交织在一起如同光怪陆离的噩梦。杜至柔茫然看着这一片惨淡,喃声自语:"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
那医官正在给她腿上敷药,闻声双手一滞,停顿很久,凄声道:"娘子的判决,已经…"
杜至柔抬头向他看去,眼中有本能的恐惧。"是…什么?"
医官垂着头,杜至柔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张开的唇在微微颤抖。过了好一会儿,那唇竟是紧紧地闭上了。牢内静如坟墓,只有医官在取药时碰到一些瓶瓶罐罐,发出零星的响动。
"娘子身上的伤,恢复得很好,可见这外敷的创伤药,效果显著。只是这药敷上时会有灼热的痛感,我…给娘子熬了一味新药,"那医官治疗完毕,再次开口,声音微弱之极,抖动不停的手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盅,"娘子疼痛时,可将这药…含在口中,弹指间便会…永久止痛,"
他没有说完,快速收拾好药箱,疾步而去。
暗淡的烛火照在那白瓷盅的表面,反射出惨淡的微光。杜至柔伸出哆嗦的手,艰难打开盖子,一粒黄豆大小的丸药映入眼帘。那象牙色的小丸不知是用什么制成的,光泽饱满盈润,乍看上去如同一颗真珠。杜至柔的泪如决堤之水,再也控制不住,倾流而下。
每一天,她都在盘算着自杀,由此躲过那公开的游街示辱,和之后惨绝人寰的极刑。她对他所做的一切,使她不抱任何幻想,她丝毫不怀疑他会动用最残酷的刑罚,让她在无尽的折磨中慢慢地死去。她关在这牢里,身上没有利器顶上没有悬梁,这土坯糊成的墙壁倒是可以要她的命,可她的杖伤太严重,连站立都困难,如何能积蓄足够的速度奋力撞击。实在不行,只有绝食。在这世上她早已没了牵挂,没了希望,没有一个可以让她活下去的理由。现在好了,终于盼来的想要的结局。她将那丸药拈起,带着含泪的微笑,慢慢将药送到唇边。她的心中充满了感激。上天一定是听到了她的祈祷,才会派来医官,让她能如愿以偿地,有尊严地死去。她张开了双唇,往口里送药的手却在此时蓦然停住。
她不能在这时候吃这丸药。自她入狱后一直是这个医官在给她诊治疗伤,没有别的人,可以给她提供如此强效的止痛药,她此时死在狱里,是害了那医官。她只能在利斧劈下那一刻吞下它。她颤抖着将药放回瓷瓶里,才发觉自己全身的衣裙都已湿透。牢内墙壁上的烛火愈来愈暗,她瘫软在地,睁着恐怖的大眼看那蜡炬终于燃到了尽头。一片黑暗,一片死寂,所有悲痛离合都已远去,只剩她一个人在这里,带着一身的伤痕,活着,看着,残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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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焘弟弟们在史书上真实的下场。
虽然没有一个在背后捣蛋的女人,这几位王爷的结局同样十分凄惨。拓跋焘那次征柔然失利,背后的确酝酿了一场军事政变,被他识破了,并且借此机会来了场大清洗,把所有兄弟都搞掉了,给他儿子们让路。刘洁矫诏推迟日期,此事牵扯到拓跋丕,于是这位在拓跋焘回平城后的下场是突然'忧虑而死',就是赐死的代名词。虽然拓跋丕什么都没做。拓跋俊和拓跋健早在出征柔然之前就被拓跋焘杀掉了。拓跋范的罪名是知道刘洁矫诏却不说话,在拓跋焘回平城后'暴病身亡'。拓跋辰和另外八名将领,由于没准时到达集合地点,公开处斩。但这个理由实在荒谬,拓跋焘明知道刘洁矫诏,这几位是无辜的。这一场针对贵族的清洗就留了一个拓跋崇,可是几年后文成帝即位,拓跋崇连同儿子被认定参与了另一场谋反,事败被杀。拓跋焘在回程的路上得知刘洁矫诏以后立即发了两道诏书,一个重申父子传承制,太子的合法地位,要求百官视太子拓跋晃为没有皇帝头衔的皇帝。另一个诏书是强制战功赫赫的鲜卑将领退休。连回京都等不及,在路上就下这样的诏书,可见当时情况有多危机。北魏的太子监国和其他朝代的还不一样,是真正总揽国政,除了没有皇帝这个称呼,连礼仪都和皇帝一样。拓跋焘这一次加强了东宫力量,马上就有他后悔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