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聋叔叔
党和国家机关的右派,劳动改造的地点就是北大荒。丁聪、吴祖光、黄苗子早去了北大荒,外文局考虑父亲患有严重的胃溃疡,同意他留在北京,可是被上面追查下来,只好遣送他。
父亲为此颇伤脑筋,除了胃病,他非常怕冷,北大荒零下几十度的严寒,怎么过冬呢?他找来一个跟他学过油画的学生,名叫郑威,黑龙江人,问他北大荒的风土人情,要准备哪些东西。郑威是《人民画报》的摄影师,后来隨父亲学画,60年代到四川美术学院去了。
父亲出于恐惧感花六七千元买来一堆毛皮衣服,这些衣服到了北大荒全成了废物。画报社的几个人送他到火车站,一个朋友悄悄对他说:
“这不是流放吗?”
父亲恍然大悟。
父亲走了,家里剩下四个孩子和一个保姆。保姆叫王伏珍,湖南湘潭人,三十几岁,到我家四年多,是来带小妹妹的。我上初一,住在学校,每周六回来。账由我管,其它事阿姨管。阿姨的湖南人习惯是嚼槟榔和嚼茶叶,湖南并不生产槟榔,这是什么原因呢?阿姨和男人离婚了,因为她的男人抽大烟。她辛辛苦苦在我家八年,直到母亲的工作调到东北。
父亲母亲走了以后,亲戚和父母的朋友就来关心我们。
父亲去北大荒的这一年,北京只有奶奶和大姑、三姑。三姑嫁了一个非常厚道的小伙子,是个军队转业干部,在石油公司工作。除了大姑三姑来看我们,亲戚中就是表叔张荣浩了。表叔有时从天津过来,带些吃的用的。有一次他来踢球,民航局内部比赛,把我领到球场上看。表叔40多岁,踢上球就有了精气神。他看过李惠堂的球,也喜欢讲球王的故事。表叔住在另一个城市,为什么总是赶过来?后来我知道,父亲去北大荒之前,给表叔寄了一笔钱,这样安排的。
父亲的朋友中,经常来看我们的是聋叔叔。
聋叔叔叫陆志庠,他比父亲大两岁,我们叫叔叔不叫伯伯,反正叫什么他也听不见。他和父亲从小认识,他11岁时候因为吃药不当聋了,可是他凭借天分和意志力自学成为画家。他这个聋人聋而不哑,会说上海土话,几十年过去,他说的上海土话上海人也听不懂。丁聪听懂一半,只有父亲一个人能完全听懂陆志庠的话,父亲凭口型同他说话,他也能听懂父亲的哑语,他们两个人可以说说笑笑十几分钟。父亲是这样评价他的:
“聋叔叔素描有功夫,他的画比张乐平、小丁都要好。”
现在我们在网上看得到陆志庠40年代的作品《苏州河码头》、《踏车夫》,确实很棒。
胡考50年代证件照
解放后聋叔叔从上海到北京找父亲,40多岁,孤身一人,生活无着。父亲安排他在《人民画报》社上班。母亲通过《新观察》的某位编辑给聋叔叔介绍了一个对象,西四医院的大夫,三十多岁,相貌平常,文质彬彬,是一个健全人。聋叔叔结婚,在我家院子的东南角开一个房间,张灯结彩。可是他们结婚以后经常吵架,聋叔叔酗酒闹事,大声喊叫,他的太太就到我家来哭。聋叔叔膀大腰圆,蓄唇须,瞪起眼珠很吓人。后来他们搬到白塔寺的一个大杂院,母亲领我去过。聋叔叔的太太见到母亲有说不完的话,和聋人一起生活,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聋叔叔在画报社总是发脾气,他这个残疾人与同事难相处,没办法,母亲将他调到《新观察》做美术编辑,算安定下来。聋叔叔和太太没有孩子。
聋叔叔偶尔参加“二流堂”的活动,比如像丁聪的婚礼这样比较大的活动,大家都称他“聋子”,同他开善意的玩笑。
父亲母亲离开北京,聋叔叔到和平里看我们。我用写字的办法和他交流,他在孩子们面前是不会发脾气的,他是那样地慈祥,充满了爱意。第一次他领我到东安市场大地餐厅吃西餐,吃完西餐到弹子房打弹子。聋叔叔居然会打弹子!他也是从小在十里洋场长大的呀!第一次打弹子,打的是“开伦”,即四颗球撞来撞去。他领我到前门外吃“老正兴”,又领我到西四吃“沙锅居”。1959年,离开“大饥荒”还有一年,北京市场上的东西又便宜又好。我和聋叔叔吃一次“老正兴”只一块零八分钱,两菜一汤加一小瓶老酒。每次吃饭,聋叔叔要喝点老酒——上海人白酒黄酒统统称老酒。父亲滴酒不沾,我们家没有酒,聋叔叔看见一瓶存放多年的医用酒精,就倒出来喝,伸出大拇指说“侠其裁!侠其裁!”(上海话“非常好”)总算找到“陈年老酒”。一次他在纸上写“十三陵”,于是我们爷儿俩到德胜门乘公共汽车,那是我第一次去十三陵。穿过石人石马的通道,我看见景区冷冷清清,我们在永乐皇帝的长陵转来转去,竟然没有碰到一个游人。
聋叔叔来看望孩子,带我出去玩,是他对于我的父母的一种报答。
母亲离开《新观察》,作家协会派冯牧接任。冯牧原来是部队作家,他是昆明军区的文化部长,母亲54年到云南采访,与他认识。他调到作协后因病住院,母亲多次到医院探视,算是个朋友。58年三月《新观察》开会宣布戈扬为右派,就是冯牧主持的。冯牧在会上特别说:
“戈扬成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不是偶然的,有她的阶级根源和社会根源,大家应当吸取教训,不应当惋惜。刚才有人表示惋惜,是错误的。”
当然冯牧不得不这样说。
冯牧不久把主编交给陈笑雨接任。50年代有一个杂文文家叫“马铁丁”,其实是三个人的笔名,即陈笑雨、张铁夫、郭小川,所谓“前有‘马铁丁’,后有‘三家邨’”。陈笑雨干了一年,《新观察》停刊了,他到《人民日报》当副刊部主任,文革开始那年投河自杀 ,年仅49岁。《新观察》停刊后,聋叔叔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当美术编辑。一次他在和平里看到父亲从北大荒寄回的家书,流下了眼泪。
聋叔叔是残疾人不会划成右派。60年代,一次聋叔叔在中国美术馆开画展,不是“个展”而是三位画家的联展,我去看了。聋叔叔的速写,线条沉着有力,越看越好看。只有叶浅予的速写达到这样的水准,而叶伯伯的速写是流畅洒脱的风格,与聋叔叔各有千秋。
一个残疾人在国家美术馆开画展,也是了不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