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大学刚开始恢复招工农兵学员,浙江生产建设兵团直属工 业团有两个大学名额,其中一个分配给我所在的连队,作为连里的文 书,我顺理成章地被作为最佳人选推荐上去,高兴的连蹦带跳唱着歌 儿去卫生队体检。一进门就被告诉先检查视力,查裸眼视力0.6, 还没等我带上眼镜,体检医生把手一挥大声呵斥,“近视眼读什么大 学,不合格”,我还傻傻地站在视力表前发懵,我们连从台州农村来 的省军区干部处处长的侄女已经以电话般的速度到卫生队顶替我参加 体检了。后来的事情就不用多说了(我们生产建设兵团连以上干部都 是现役军人,归省军区管辖) 。
76年我抽调到煤山铁路小三线当工人,77年听到恢复高考的消息 赶紧到中心站报名,人事主任看着我直皱眉头,“上过高中吗”?我 连忙指着招生说明解释,"相当于高中水平”,看我可怜巴巴的样子 主任没有继续深究。后来传达说报名人数太多考场有限,要进行初考 刷掉一批人。当时我只想通过初考可以见识一下正式考场,心里很清 楚自己真正的考试在明年。后来中心站的18个考生只有4个人通过 初考,一个66届的高中生,两个是职工子女应届生。
从报名复习到考试只有三个月时间,别说高中,连初中都是吹牛的, 我中学数理化是零基础。那个时候觉得只有理工科才是真才实学,文科只 要自学多读书就行,没有必要上大学,而且我向往当医生已经很久, 决定拼理工科报考医学院。小时候从来没有觉得数学难,看了卓娅和 苏拉的故事一直不明白什么样的数学题英雄卓娅做不出来。五年级 (小学最后一年) 算术课简单无聊的让我坐不住,期中考试刚过我就把全年的教科书全 部搞定了,下半学期算术课上不是涂鸦就是看小说,文革前夕教育改 革的呼声很高,老师拿我没办法,每次大考小考我总是在班级前 矛。有此“劣迹”,不知天高地厚就没有把数理化零基础当回事。我 家邻居应届生也报名了,妈妈在中学教语文,出于工作便利,常常拿 复习资料给我们几家报名高考的孩子共同交流。邻居家妈妈对我说, 文化革命你中学没有上课,他们几个在小学也是学的乱七八糟,彼此 彼此。我信以为真,更加不自量力。据官方消息所有考题都在本地 中学教学大纲范围内,我就把全部精力集中在浙江省中学数理化教材 。我运气真不错,竟然借到一套完整的课本。“学制要缩短,教育要 革命”,在这种形势下编写的文革教材非常简洁明了,一个星 期就能看完一册。现在想起来真是幸运,数理化听起来难,其实理解 了就可以一本接一本往下读,不要花额外时间背诵记忆。很多人以为 数理化很难去考文科,历史地理三个月能背下来嘛?我经常在中心站 政治部门帮助工作,读书看报写文章是家常便饭,复习语文和政治的 时间就完全省略了。
77年考试分四个部分,两天时间。我上班的地方太乡下,要一大早 从煤山小站乘火车到长兴站县城参加考试 (真笨啊,没有想过找个旅馆! )。高考第一天我哆哆嗦嗦从宿舍出来,紧张的抖个不停,师傅特地 陪我早早来到火车站,一抬脚,皮鞋搭襻脱落了,顿时升起一种不祥 的预兆,师傅赶紧到站里找了针线,一面帮我缝一面笑咪咪的说,这 次你肯定考上,看,晦气已经跟鞋襻一起脱落了。师傅的话让我心情 顿时好起来,如释重负上了火车。
我的考场在长兴县中学,大部分监考老师就是这个学校任教的教师, 考试中场休息很多考生出来和老师打招呼,整个教室就我一个外来户 ,孤孤零零站在边上没什么人搭理,为了壮胆我还特地穿了一套黄铜扣 子铁路制服显得与众不同。第一门考语文,题目是‘路’, 我灵感上来,写自己在一个小火车站工作,每天和一条特别的路-- "铁路"打交道,立意不错,都是亲身经历很好发挥,笔头飞转, 越写越得意,监考老师都被我的文章吸引,站在身后看了很长时间。 下午考数学,前面题目很顺利, 最后一道左想右想就差那么一步怎么也琢磨不出来。铃声响了, 我不无遗憾放下考卷很不情愿的离开座位,安静的教室突然响起一阵 座椅移动的声音,几个考生在离开教室最后霎那间冲过来翻看我座位上的考卷, 至今还记得一个小男生两手一撑翻越课桌的双杠动作。我被这些人的 举动惊呆了,后来猜测监考老师在中午休息时告诉他的学生们这个外 来户语文考得不错,被误以为大牛,想从我的考卷里翻看最后一道数 学题的答案。
几个星期后,我们单位四个正式考生只有我和一个职工的儿子拿到体 检通知书。体检也要乘火车到县城,又到了检查视力的关口,复习功 课几个月我的近视加深许多,眼镜还是原来的那副。裸眼视力退到0 .3,戴了眼镜以后的矫正视力从1.0退到0.8。体检医生说肯 定没问题,绝对达标,想到72年工农兵学员的惨痛经历,我忍着眼 泪上去胡搅蛮缠,很失风度的质问医生为什么不提供校准眼镜,我明 明可以看到1.0 为什么要写0.8?县里的工作人员特别耐心迁就我的无理取闹,一 位戴眼镜的年轻女工作人员摘下自己的眼镜叫我试试,又想方设法帮 我在体检考生中借了几副眼镜,终于有一副让我看到1.2。
到大学发榜的时候了,虽然冲过初试,参加体检,不录取也没什 么可以遗憾的。我还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害怕那种没有被录取的失 落感,决定逃回家庭这个避风港。 从煤山到上海在杭州转车停留40分钟,我咬着牙壮着胆到杭州站客 运办公室给长兴中心站打铁路内线长途电话, 询问大学通知书的消息。 接电话的是我一个朋友,说没有消息,大概是我失望的口气让人产生 怜悯,她叫我先不要挂电话再去找人问问,一分钟以后听到电话那头的尖 叫声:你录取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问了好几遍 “ 真的”?又听到我们党委副书记在那头拿起了电话,“是的,xx, 我们刚刚接到通知,是xx大学。你录取了”!我激动的连声谢谢都忘了说,放下电话赶 紧冲上即将出发到上海的火车,心里砰砰砰跳个不停,范进中举了! 火车停在嘉兴站加水加煤,再开一两个小时就到上海了,我连这点耐 心都没有,迫不及待从火车上跳下来跑到嘉兴站父亲同事的办公室给 家里打电话报喜。乐极生悲,平时晚点停20几分钟的火车提前启动 了,听到火车汽笛声,我坐在办公室电话机旁望着大口喘着粗气鼓着 滚滚白烟缓缓而去的火车,恨不得从窗口飞出去跳进车厢。还好, 父亲的同事给前方车站打了电话,通知列车员收好我的行李物品, 家里去上海站领了回来。人还没到,行李先到家了。按铁路术语,这个叫“漏乘”。
我们单位18个人报名,只有我这个没有读过中学的考生考上大学。 我所在的长兴县一万多人报名,考上一百来人。我这个所谓的初中生 考上大学非常的不容易,得益于很多人相助。单位领导多次破例照顾 ,批准我请假去浙江大学上高考补习课。站里的师傅们提供各种方便 支持我参加高考,知道自己很不像话,反正考不上大学当不上医生,就天天对着师傅们拱手作揖还牛皮哄哄, “求求你们,拜拜你们,等我考上医学院到铁路医院当了医生,你们 看病吃药全部包在我身上,要什么补药拎着麻袋来找我好了”。弄得 厚道淳朴的师傅们看着我哭笑不得。我父亲在浙江省军区的战友因文 革中“站错队”停职在家,我去浙江大学补习上课就住他家, 不善于做家务的叔叔每天把饭碗端到我手上,吃完了抢着收走洗刷, 苹果削好放到我复习功课的桌子上, 后来他自己两个孩子考大学他反而忙着工作顾不过来了。值得骄傲的 是,我是那个部队大院77年唯一考上大学的,叔叔审查过关回去上 班,帮我考上大学就成了闲赋在家几个月的光辉业绩, 在单位炫耀好几次。我中小学同届同学77年也只有我一人考上, 搞得我妈妈单位的同事直后悔,早知道浙江考大学这么容易,69届 初中都能通过,把小孩送浙江考试就好了。周围的亲朋好友,我的家 人,都没想到77年我会考上大学,我弟弟曾经在楼里信誓旦旦地宣 布好几次,“我姐姐要是考上大学,这种大学送给我都不会去”!
兵团和铁路的工作年限都计算工龄,我不仅带薪上学,还保留单位福 利,包括上海到杭州的铁路通勤免票。这张免票在大学读书期间让我 挨了年办老师多次批评,因为我经常逃避星期六下午政治活动乘火车 回上海, 没有双休日的年头星期六早走半天才能在家里住一个晚上 。好在年办老师和系主任君子不计小人过, 毕业分配时让我如愿以偿回到上海,再也不用每个星期赶通勤回家了 。今年5月回去参加120周年校庆/77高考40周年纪念, 特地前去问候当年的恩师系主任,已经退休的医大付校长, 他还记得我是带工资上学的“调干生”。没有去杭州铁路医院, 以前和站里师傅们的许愿通通成了泡影,很对不住他们。 我弟弟和我同时考上,他很冤枉,四年半工龄,差半年就可以带薪上 学,我们家的情况一分钱助学金也拿不到。弟弟改口把自己的大话标 榜成激励我考上大学的功绩,逼着爸妈给同等待遇,要家里提供和我 工资一样多的钱他才去读大学。77年,我家那层楼里三户人家四个 孩子参加高考,全部考上,两个第一流医学院,两个计算机专业, 都是第一志愿录取。
40年过去了,想起当年的艰辛,太多的人应该感恩。车站的师傅们 ,县招生办帮我借眼镜的不知姓名的女工作人员,邻居家的妈妈,父 亲的战友,还有浙大帮我辅导的老师们....., 那些日子走 到哪里都是一路绿灯。我考上大学,是周围每个人共同扶持的结果。 可惜其中很多人我一直没有机会向他们表达我的感激之情,不无遗 憾。想到这些愧疚,今后尽量给周围需要帮助的人提供一些支持吧, 也是我们大家对社会的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