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坐了一趟从上海到日本的皇家加勒比号邮轮。我本来对于选这条船是有些犹豫的,虽然这条航线同时满足了我们同行数人的数个要求,但毕竟平时没少上文学城,经常会看到大家对国人素质的议论纷纷;尤其在邮轮这样相对封闭的环境里,跟几千人共渡集体生活,谁知道会碰到什么奇葩。好不容易出门一次,像我这种高素质的人,对自己到时会不会人品爆发,没有把握。没想到几天下来,不仅一路旅行愉快,还结交到了几位朋友。
这条从吴淞口出发的航线很短,到长崎、福冈等地,四、五天来回;船体很大,有十六层楼高,将近十七万吨重,堪称邮轮界巨子。虽然是国际邮轮,但中国人占90%以上,而其中又以上海人居多。办理登船手续时,持有外国护照的另有一个窗口,无需排队。很多人都拖家带口、成群结队参团的。在人群集中地,基本上都是上海话的声音。之前听说过上海话衰落的言论,看来是多虑了。 后来听临时认识的邮伴介绍,上海话也分郊区的和市区的,郊区的又分浦东的、松江的等等。我们外地人听上去,当然就是一片莺声燕语。我虽然只能听得懂一点上海话,但也享受其中。
上船以后吃过简单的午饭,稍微逛逛,船上的救生演习就开始了。根据舱位,我被分去小餐厅集合。座位不多,我把座位让给后来的老头老太,旁边的一对宁波夫妇也起身让位,我们三个贴墙站着的很自然就聊起来了。
他们年轻时在新疆建设兵团,后来做工厂的推销员,祖国大江南北都走过,退休后才回到家乡。他们问我是哪个团的,我趁机向他们请教入团的手续和价格。原来,凡是在国内网站订票,不管是携程、途牛或别的什么,就直接是跟团游,上岸的大巴和导游包在船票里。我在心里暗暗把我花的美元折算成人民币,好嘛,平时买个鸡蛋都要挑大个的捡,这回可是吃了个大亏。俗话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
聊了半天,也不见有工作人员过来指示下一步行动,原来我一直以为是广告的动画录像就是演习了,这可真够糊弄的。想当年第一次坐邮轮的时候,以为救生演习相当于实弹射击训练,我和我爸紧张兮兮地翻出舱房里的救生衣,穿上去甲板集合,还奇怪呢——怎么没让坐船舷上的小船就放我们回房了。
第二天一整天是海上飘,最重要的内容就是吃和购物。本来以为从上海出发的应该有许多当地小吃,比如馄饨、生煎包和鲜肉月饼之类,实际情况令人失望,自助餐厅以杂烩为主,除了早餐有白粥,咸菜和广式香肠,算是照顾了中国人的胃。在就餐高峰时间段的自助餐厅找座位有点麻烦,好在同胞们对于拼桌非常的理解、宽容和习惯。大家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找“共享”餐桌反而变成了跟陌生人聊天的好机会,我还因此学会了一个新词,叫“构筑生人社交”。
令人有一点困扰的是,每到用餐时间,就有服务员拿着餐牌挨个桌子推销“特色餐厅”——美式、日式、意式等等,自付二三十美元不等。原来好一点的菜都放到那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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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最贵的是新近入伙的,据说是现代北京烤鸭的象征——大董烤鸭店,自付六七十美元。这个大董我曾经两年前去过北京工体旁边的分店,人家讲究颜值和意境,一本菜单搞得像个画册,要两只手捧着,因为一只手根本拿不动。摆盘如写意山水,白盘子当底,随意撒一点食物,拉几根线条,像喂鸟。少不见得精,但一定贵;几个贵的,摆在一起,就假装是贵族了。
这样子的推销,从上船的第一顿开始,以后一日三餐,每顿至少三拨人来;加上本来就是共享的餐桌,吃一顿饭真是毫不寂寞。
虽然餐厅没有什么中国特色,除了呼朋唤友的热闹和偶有插队的争执,但是从其他项目还是可以看出来一些文化差异。比如酒吧员工恐怕是全船最清闲的了,我没看到过一个客人在吧台喝酒;不知道是不习惯没下酒菜,还是不习惯洋酒,也许价钱也是个考虑。还有参与跳舞的人多,听乐队表演的人少。在赌场玩的人不少,但是赌大小的多,玩二十一点的少,发牌员也是忙闲分明。
在日本下船后,我正一个人手搭凉棚寻找方向,就有一位同胞拿着地图过来问路。简单一交流,原来是同船的驴友,姑且称为刘老师。他们一行三对夫妇六个人,不在乎多我一个,我们就临时组成了一个旅游团。我好奇的是,按照宁波夫妇的说法,买票就是跟团票,那他们几个是如何能脱团呢。
刘老师夫妇为人热情,他们的女儿又刚好就在国内最大的订票网站工作, 他们的票就是是孝顺女儿帮忙买的特价尾单,所谓的“甩舱票”; 这次凑巧票多,干脆结伴同游搞小型同学聚会。
我们虽然走在异国情调的街道上,却一路在讨论为了站到这里而付出的价钱。旅行社贩卖国内邮轮票的形式多半是“切舱”,也就是说一次批量采购几百个舱位,通过不同代理体系逐级分销。除了常规订购越晚,价格越低,为了保证实现与邮轮方约定“满舱率”,只要过了利润点,剩下的也可以卖白菜价。有些超低价要尽量避免让邮轮公司发现,还需要乘客签保密协议。
旅行社在廉价船票上的损失靠上岸游的购物回扣补回来,何况大多数国人的出游方式本来就是以跟团游为主。如果订票的时候就跟旅行社要求自由行,往往会被要求多付一千人民币。跟团就是被拉去免税店,所谓“免税店”多半也是日本当地中国人针对中国游客开的杂货药妆店,从店主售货员到顾客,都是中国人,而且只在游轮到达和离开之间的时段营业。因为票价低廉,有些乘客干脆就把邮轮当作交通工具加高级酒店,目的就是出海抢购。邮轮公司对于中国市场这个独有的现象当然是极度不满。
刘老师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出国,又有可靠人士的“卧底”,所以对于旅行社的这些猫腻都搞得门儿清。导游的部分收入来自于人头费。他们跟带队导游本来就是认识的,所以得以拿到脱团一天特许,立了“一切后果自负”的保证书,才得以在陆上自由行。
回程的时候,我有天早醒,船上静悄悄,餐厅都关门。我东游西逛,看看小说,五点多去小吃部碰运气,竟然看见门开着!门口有一位着厨房制服的菲律宾帅大叔在摆桌椅搞卫生,他告诉我要六点才开门。我听了正要失望离去,他忽然叫住我,问我要什么,我说我就想要一杯茶,他说茶已经煮好了,请自便,要点心的话还要再等一会儿。我谢了他,自己拿了茶,找位子坐下继续看小说。大叔又忙了一会儿就过来跟我聊天。我刚好也无聊,非常愿意跟他多聊一会儿。
大叔五十一岁,有五个孩子,最小的都上大学了。几个孩子都得到了运动奖学金,几乎再没有什么经济负担。以前年轻的时候为了赚钱,不在乎长的航线,现在尽量找一周以内的短程,不想太累。 他一般一年当中连续工作九或十个月休息二、三个月。虽然常年不在家,但他还是很自豪靠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了七口之家。以前公司福利好的时候,一年拿十二个月的工资,现在做多少拿多少。
他在船上工作了二十多年,全世界跑过,船上几乎所有基层位置都做过;其间也曾有多次升迁的机会,但是他不喜欢升职带来的责任和不自由,宁可天天守着熟悉的厨房和柜台,过可预知的清闲小日子。他自己不抽烟不喝酒,吃住在船上,连衣服都是制服,花销极少,存下的钱都寄回家去。他现在没有打算退休,会一直在船上干,反正回到家乡也不会有比这工资更高的工作。
说起乘客,他最喜欢的是美国人,美国人不拘小节,小费给得爽。他曾经服务于从美国东岸到加勒比海的船,乘客多为中年老美,一趟下来,每个参与分小费的工作人员都乐呵呵。
菲大叔最不喜欢欧洲人,尤其是英国人。欧洲人旅游经验丰富,对各个档次的邮轮也是见多识广,要求多且高,对所有的服务内容了解得门儿清,对食物的烹调水准非常挑剔,甚至从哪边上菜都有讲究。一个不小心,就遭投诉,小费就被收回了。他们也许在吧台点很贵的酒,但是对于小费就非常吝啬。英国人表面上衣冠楚楚,骨子里把来自南亚各国的服务员当作私家佣人。
他也非常喜欢中国人。这倒无关中菲两国人民深厚的友谊,而是中国人比较不挑剔,也就多要几只龙虾什么的,比较容易满足的吃喝要求,只要餐厅有的,拿给他就是了。中国人虽然没有给小费的习惯,但邮轮的基本小费都从信用卡直接扣除,一登船,就稳稳地进了自己的户头。
我们断断续续聊过三次,我担心毕竟是占用他工作时间,万一有监控摄像头,因为扎堆聊天影响了他当月奖金可就不好了。后来下船的时候急匆匆,他又一直忙,我们再没有机会多聊。我还想问他,有没有打算退休前带全家来坐一次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