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永远的痛

拾起搁置多年的笔,写下人生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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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68年下乡到1980年回城,整整12年。先是在青年点,后因母亲和86岁的爷爷都随父亲走“五七”下乡安家了,我也就从青年点转回了家。

那真是个穷山沟,据说以前是“胡子”(土匪)出没的地方。窄窄的山路只能走人和驴,走在上面心里很害怕。一边是干枯的河套,一边是秃秃的山,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羊肠小道,脑海里浮出鲁迅的名言: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柴杖子大队的学校新成立不久,从一年级到七年级,这是那个时代标准的小学带初中的模式。一次学校的负责人要到公社开两天会,找人代课。大队书记正好在我们小队,就叫我去代两天课。

那个学校负责人当时教七年级的语文和数学,告诉我,你就帮他们复习,做作业就行,不必讲新课。我就这样毫无准备地第一次走上了讲台。有一道数学题是,要在铁路上建个车站,车站要离附近两个村子的距离相等。学生告诉我,老师说用圆规量。我很差异,不敢相信真是老师说的。我在黑板上写下初中几何的一个定理:线段的垂直平分线上的任意一点到线段两端的距离相等。启发学生用这个定理去解这道题。

这位负责人还负责出学校的黑板报,永远不变的是黑板报的通栏标题:“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字体是模仿林彪的手迹。几位老师要我更新黑板报,告诫我上面的标题不要动,把他们给我的小文章抄上就行。我自然照办,但自作聪明随手加了几个小插图。学生老师看着新奇,围观的人很多,学生告诉我,以前黑板报上从来没有图画。

不料这两件事触犯了那位权威的学校负责人,他回来后很不高兴,立马打发我走人。不久后大队还是正式要我去学校当民办教师,教六年级。原先的六年级老师本身就是小学六年级毕业,而现在的六年级上的是初中的课,他都不会,怎么教学生呢。

一次学校安排学生到地里捡茬子(玉米、高粱等作物收割后留在地里的残余根茎)当柴烧。捡了一会,学生就吵吵嚷嚷要回去,我是第一次领学生捡茬子,也不知该捡多少,就领他们回校了,结果我们班是第一个回来的。等大家陆陆续续地回来后,看到二年级的小朋友都比我们六年级捡得多。我知道大事不好,心里忐忑不安。在教师会上,那位负责人大发雷霆,说我不热爱劳动,没有无产阶级的感情,要注重思想改造…… 我虽然心里觉得委屈,但也大气不敢吭。

在那个时代,我曾目睹了多少教师被批斗,被侮辱,完全没有尊严,我从心里不愿意当老师。当看到在农村那么缺师资,那么多孩子得不到应有的教育,恻隐之心又油然升起。我一个68届的高中生,其实只上了一年高中,文革就开始了。我开始找高中的数学书学习,后来又请在华东师大教了一辈子数学的阿姨,寄给我樊映川高等数学讲义上下册学习。再后来县里要抽调知青当老师,我也就不明就里地被分配到另一公社的高中教书,从挣工分的民办教师成为了公办教师。

说是高中,连校舍都没有,只是凑了两个从县里下放的干部,三个70届的大学生,算我两个知青。两个干部一个当校长,一个当教导主任,三个大学生一个教数学,一个教语文,一个教政治,另外一个知青教物理,教导主任说就你一人学过英文,你就教英文吧。至于化学那是完全没有实验条件的,所以也就免了。进来的学生先打土坯盖教室,上课就在大树下支个黑板,学生席地而坐。

从初中开始我是学了4年英语,可是从文革开始再没碰过,我是一点底气都没有。我二姐当时刚好在北京出差,就帮我买了老三篇(《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为人民服务》)的英文朗读唱片,还有英文国际音标的几张唱片,外加一个外形很漂亮,蓝白塑料壳的可以用电池的留声机,音质其实很差。这些就是我全部的学习资源,复习了国际音标,把老三篇都背下来了。英语的第一课是: Long live Chairman Mao! Long Long Live Chairman Mao!(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谁还用过这句英语。当我教 Good Morning (早晨好)的时候,一个学生问我:“老师英美不是资本主义国家吗?那里的人怎么也说早晨好呀?”我一时无语。我想说那里是资本主义没错,但人并非青面獠牙,讲文明礼貌是人的共性。但是我不敢说,只是说我们学的是语言,两种语言里都有共同的东西。

文革后遵照伟大领袖“学制要缩短”的指示,小学到高中实行9年一贯制,所以我们这所高中也就只有两年。农村普遍缺少劳力,农忙时,学生都得帮家里干活,缺课的很多。教学质量是没法说的,但也会有个别的学生学习不错。公社有个广播站,到学校来要找个女生当播音员,我力荐学得最好的一个女孩。后来公社选了另一个女孩,应该说是最漂亮的一个女孩。她真的很漂亮,皮肤白嫩,笑起来很可爱,完全不像农村的孩子。

当时整个公社也没几个女的,学校里只有我一个女老师,医院有一个从县里下来的女护士带着一个五岁的小男孩,我们同住在一间屋里。广播站离我住的医院隔着干河套,进门后是左右两间房。左边屋里安有人工电话接线台,及简单的播音设备,各大队安装大喇叭收听公社的广播,真正的无线电广播是听不到的。当时已经有一个女接线员也兼播音,看着像有三十岁了。右边的屋子就是一铺炕,原先只是那个接线员一人住,这个女学生自然也就一起住在那里了。

过了没多久,一天傍晚那个学生来找我,我看她神情不对,吞吞吐吐想说什么又不说,直到那个护士去值班离开了,她才拽着我的胳膊说,“王老师,我害怕!”她告诉我,她们屋里昨天晚上进来人了,我以为是有人偷东西,她说不是,是个男的钻进了那个女接线员的被窝……她一边说一边直哆嗦。我当时也只有20几岁,脑袋一下就大了,乱七八糟瞎想,也理不出头绪,更不知要对自己的学生说什么。我只有紧紧拉着她的手沉默着。感觉时间都凝固了,过了几分钟才回过神来。问了她一些情况,本能意识到她很危险。问她能不能回家睡觉,她说不能,家离得远。早上五、六点就得广播。她还告诉我那个接线员告诉她不要对人讲。我心里感到很悲凉,看着眼前这个十七八岁的花季女孩,才工作几天,不用干农活,被多少人羡慕,而却面临着怎样潜在的不安全感。我说要么你别干了,她说那也不行,别人一定认为她说出去了,一定会报复她……而那个男人就在公社主管文教。

当时我全身像是被针扎了,精神绷得要爆炸了,我明白学生是来找我求助的,我却无能为力保护她。我们不敢伸张,更无处告状,心中纵有怒火燃烧,却软弱得像羔羊任人宰割。最后我只能告诉她一些我自己都不相信的防备措施。睡前一定要插门,不要脱衣服睡……我送她回去,走了几步她就让我别送了,怕让别人看见。

望着学生的背影,我有一种强烈的罪恶感,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它到来,这算什么,我心里好痛!

为了解我学生的处境,我拿着我的唱机到播音室去,说没电池了,要在她们那插电用。我仔细观察了那个房间,根本没处躲没处藏,周围没有人家,孤立的一座民房。我只有祈祷上帝,希望事情不要发生。

然而事情还是发生了!我又一次去时,看到了不一样的眼神,缺少了少女的纯净,笑起来不那么甜美了,有一种说不出的勉强。我的直觉告诉我一切都晚了……我直面看着她,她却低下了头。我扶着她的肩膀说,“回家看看你妈妈吧。”她红了眼圈,强忍着眼泪点了点头。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一个年轻的女孩就这样被毁了,没有人为她发声,没有人能帮她。后来听说她不再到广播站工作了,再后来听说远嫁他乡了。在那个要求女子守贞洁的年代,尤其是在落后的农村,可以想见为何她被远嫁他乡。我又自欺欺人地幻想,那应该是个疼惜她的人,一切都不是她的错!所有这些都发生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令我不能释怀的是我竟是她的老师,是个没有对她伸出援手的老师,也是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的知青。

40多年过去了,内疚、自责,这个秘密一直像噩梦一样缠绕着我,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注:1966年5月7日毛泽东给林彪的一封信,被称作“五七指示”要全国学解放军,要学工学农,要办成一个大学校。文革后期,干部先去五七干校,后又直接下放到农村,统称为走五七道路。

 

戴山 写于1/8/2018 旧金山

高斯曼 发表评论于
女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太多了,罪恶呀!你可以试试找找她,或许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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