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石上流-我的父亲母亲(53)

五十三      水墨花鸟画

 

1980年,父亲的户口从唐山市调回北京,组织关系回到国务院外文局,任命《人民画报》社顾问。父亲的家也从竹竿胡同搬到前三门大街的高层公寓,两居室,在长椿扑面而街地铁站口。父亲开始画水墨画,张姨伺候父亲,买菜烹调尽心尽力。张姨的手艺传到朋友圈子里,上门的食客渐渐多了。唐瑜在香港住了两年,回到北京,到父亲这里吃饭。父亲问他住什么样的房子,唐瑜说,孩子给他们老两口买了一居室的公寓,买时写明330平方英尺,进去一看只有一百多英尺,合十多平方米,卧室放不下一张大床。父亲听完哈哈大笑。唐瑜抗战期间在缅甸为他哥哥经营汽车行,因此文革中称他“军队资本家”,如今蜗居如此,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唐瑜在《二流堂纪事》中这样写道:

“那年秋天,我回北京第三天,胡考请我在家吃饭。他说:听说你在香港当老瘪三,我今天为你洗尘,老瘪三身上的尘当然积得多一点,所以今天菜也准备多几样。”

“如今北京朋友的烹饪能手,莫过于画家胡考的太太张敏玉了。她是三十年代上海明星影片公司老板兼导演张石川的女儿。胡考每年只下楼几趟,但他太太几乎每日提菜篮绕北京城一周,为的是使画家每天能吃到青草,以便挤出优质牛奶。浅予、之方、丁聪、我以及许多朋友都为她每天饭桌上的无穷变化钦佩莫名。”

唐瑜所说一年几乎不下楼,是从居住在长椿街开始的,他开始画水墨画。搬到长椿街后只出过一次门,是在1981年。这一年,胡考应著名导演陈鲤庭的邀请,携张敏玉回到上海。陈鲤庭要拍一部关于刘邦和吕后的电影,请了三位美术家,即胡考、丁聪、郁风。从1937年参加革命,44年过去了,从1956年最后一次离开上海也有25年了。一切都是那么亲切,多少亲戚朋友,几十年不曾见面,真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胡考在上海开心地住了一段日子,他为陈鲤庭画了人物造型和服饰,写了详细的说明。这一年的上海之行是他最后一次远行。

父亲年轻时在学校学过水墨画,50年代从“潘杨事件”起,父亲不再管《人民画报》,他上午写小说,下午画水墨。到琉璃厂玩字画,也是从中学习水墨画。从搬到长椿街开始,他把水墨画当作晚年的主要创作。叶浅予认为他有深厚的西画功底,劝他画油画。他没有画油画,他觉得岁数大了。这一年他68岁,他说中国画最适合老年人,很多画家大器晚成,齐白石60岁以后才画成功,林风眠70岁以后才画成功。八大山人也是60岁以后成功,他最好的作品在七、八十岁完成。父亲最欣赏的中国画家是八大山人,称八大为“中华四绝”之一。

黄苗子这个美术理论家的家里有些好画册,是从香港和台湾买来的。苗子发了一笔财——他在香港有一祖传地块,卖了300万港元(再保留十年可卖3000万)。父亲从苗子那里借来几本台湾出版的八大山人画册,确实漂亮。父亲在画册的扉页上模仿苗子的笔迹写道:“八大山人妙品数册赠‘胡八大’  苗子年月日”,开了个玩笑。 父亲画水墨取法八大,苗子戏称他“胡八大”,画册当然不还了。

 

胡考在作画(摄于80年代初)

 

父亲上午画画,下午写字。他知道做一个水墨画家,字写不好是不行的,字是画补充,是中国文人画不可或缺的装饰,是中国画家必不可少的功夫。他说:“当了这么多年右派,不然的话,字早就写好了。”

 

左起:  胡考、张敏玉、沈峻、丁聪、黄苗子、吴祖光、郁风

 

他精益求精,孜孜以求,家中墨香满室,习作满墙。他作画的方法是这样的:想好一个题材,一个构图,每天画两到三张,大约一个星期到十天的时间,方能完成一张画。“不成之作”挂在墙上,看看哪里画得好,哪里有毛病,反复琢磨。这样一张张画下去,等到自己满意了,把以前的十几张以至几十张“不成之作”全部毁掉,只留一张成品和一张“副品”。他在《日记》中总有这样的话:“今作荷花不成,已逾十日矣。”“画石之难难于上青天,数十作无所成就 。”石头是最无形的东西,画石头无所谓像与不像,画出味道就难了。“今毁画数十帧,乃一快事。”毁掉不满意的作品,也成为画家的一份功课。

 

胡考七十(摄于1982年)

 

胡考每日作画不止,无论星期天、节假日,即是大年初一的早上,他也不能停止。他的家搬到西城二里沟以后,他已完全是闭门索居的生活,朋友的聚会也不参加了,只有夏衍的80寿辰这样重要的聚会他才参加。画家的一些出头露面的活动,比如庆典、救灾义卖等等,来一个“当众挥毫”,他是从来不参加的。他讨厌“即席吟诗”,“当众挥毫”,认为那是旧文人的旧习气,是附庸风雅。他不喜欢热闹,认为凑热闹是凑不出好诗好画的。他的一首《七律·随感》是这样写的:

“丝成碧玉透莹蚕,桑叶浓时蚕已眠。隔岁风筝挂树抄,当年春茧绩绮纨。摧花雨酿樱桃蜜,消鬓愁营锦绣篇。泼向庭心一瓢水,几沁黄土几升天 ?”

艺术家正如辛勤的蚕,美妙的绮纨是一根根蚕丝织成的。艺术的诞生是要付出代价的,要能经受摧花的雨,消鬓的愁,即使如此,你的收获又怎样呢?你能知道“几沁黄土几升天”?

他的构图日渐多样,他的笔墨日渐凝练,他的色彩日渐清丽。他已是历尽沧桑的老人,宠辱皆忘,波澜不惊。一个伟大的民族在翻越历史的山峰,一个大变革的时代,激起无数惊涛骇浪。他参与了,奋斗了,历经磨难。他始终是一个艺术家,一个具有独立思想和独立人格的知识分子。他晚年的画作,有了一种超凡入圣的境界,无比自然,无限从容。他此时的心境正如他一首律诗中写的:“霜露无声秋满径,风云有意月当楼。青松盘鸟落残照,唧唧停停却自由。”“霜露无声”,“风云有意”,晚年的他,变得更安详,更执着,更圣洁,像一只小鸟,在青松残照之间自由地鸣唱。

            

2009年初稿于辽宁大连

2013年修改于海南保亭

注册很麻烦 发表评论于
非常感谢分享真实的历史的一个侧面,一口气浏览了全集。很遗憾这样的佳作今天才读到,而我在文学城里瞎混有十七八年了
猫姨 发表评论于
他上午写小说,下午画水墨

父亲上午画画,下午写字

写得好! 只是看糊涂了。照片似乎右起?

weibao 发表评论于
这完了吗?80年代是好的年代
georgegan 发表评论于
Respect your great parents!
Thank you for bring us to go throughout the dead but still living history!
群思 发表评论于
86年去过唐伯伯在港小屋一居室。还头次吃了李阿姨的蠔油牛肉。唐伯伯卖了北京王府井
处的小四合院。买了香港的房子,又做了一笔亏本的买卖
。哈哈,正如大家说“唐瑜官越做越小,车越坐越大”
天涯海角54 发表评论于
胡考先生的人像素描有相当深厚的功底,当刊物的美术编辑富富有余。可惜不被重用。霜雪能教胃病松,操劳似把敌巢攻。
几经春夏秋冬日,衣笑东南西北风。
狼洞难留青面兽,虎林微访白头翁。
不知新四军连队,与此生涯果异同。
迁徙2016 发表评论于
非常赞同诚信网友的看法!胡小胡先生的风格简练,朴实,绝无刻意煽情!自然而然地带出极富年代感的知识分子众生相以及社会万象。可读性太强了!胡考先生才子大家风范,虽然一生坎坷,但绝对活得潇洒!当然,作为一个女性,我更是钦佩戈扬女士的铮铮硬骨!
诚信 发表评论于

非常感谢您分享您个人的家庭历史,让我们从中看到整个国家的那30年的历史。您的文笔简单质朴,但却给人掷地有声的感觉。

您的家庭虽然经受那么大的磨难,但您的文字却经常闪耀着人性善良一面的光, 非常难得。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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