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郁达夫(1)

 1、窘困的作家

 

公元两千零一年,也就是新世纪的第一年,经过一番筹划,我居然拿到了前往美国的通行证,去美国周游了一遭。

我是卖文为生的人,去美国之前,我的状况不太好,虽然有长篇小说出版,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里,我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说实在话,在一个世纪结束的今天,“作家”不再是响亮的称谓,卖文为生真正变成了穷酸职业。世界早已变成了Money的世界,作家算什么呢?称得上“大腕”的作家在全国不超过十位,而他们的收入赶不上在某个地区出名的小歌星。以我为例,我身边不识几个大字的小老板比我阔绰得多,即是街头小贩,日子也不比我差。再以我为例,我太太几年前跟人跑了,如果作家仍是令人仰慕名利双收的职业,她能跟人跑吗?同时我处在写不出东西的困顿期,坐在电脑前一片茫然,写不上几个字就到网上看新闻玩游戏了。在毛时代,作家总是卷到政治漩涡里,升天也好,入地也好,为世人瞩目。今天有多少人关注你呢?一部长篇小说印二十万册,我只收到两封读者来信:一封信是退休语文教师写的,他闲来无事,列出书中的53个错别字(书中错别字何止530个);另一封信是15岁小姑娘写的,寄来一篇小说请我帮她发表。也许当今是产生大师的时代,真正的大师要的不是社会的关照,而是无尽的苦难。凡高在有生之年,没有卖掉哪怕一张画!但是中国的文人不行,他们没有真本事而又患得患失,正如伟人毛泽东所说,他们是一堆不知所之的无用的毛。在封闭年代,没有创作自由,他们无能为力;在开放年代,有了创作自由,他们仍是无所作为。

我的一个好哥们,外号叫鬼九的,中学同学,知道我要去美国,就约一帮朋友给我送行。那天鬼九来了,我正坐在电脑前写东西鬼九说:

“龙,中国人得诺贝尔奖的书,你看了吗?嗨,是文学奖,第一次啊!”

一个流亡海外的作家得了诺贝尔奖,这同冷战时代的苏俄完全一样。那时候西方把苏俄称作“铁幕”,把中国称作“竹幕”。如今铁幕熔化了,竹幕打开了,诺贝尔奖仍然放在政治和信仰的祭坛上,没有文学也没有公平,瑞典皇家学院的院士们仍在寻找中国的索尔任尼琴,如今终于找到了。­­­­

是啊,人类进入信息时代,中国也进入信息时代了。多不容易,中国总算在世纪末和人类同步了。鬼九和我出生那年是“大跃进”和“大饥荒”,上小学那年是“文化大革命”,中学毕业那年是“上山下乡”,考大学那年是审判“四人帮”。“大饥荒”令人恐怖,“上山下乡”叫人恶心。我们这一茬人就是这么过来的,所以一个个营养不良弯腰佝背灰头土脸智商低下心胸狭窄目光短浅,同龄女生就在花季雨季也没有一个白净净水灵灵的。还有“文化大革命”,一段神奇的时代,一个光怪陆离的人间幻境,一群无比张扬又无比压抑的愚人。那一年美国人阿姆斯特朗上了月球,日本钢铁产量超过一亿吨,中国人在窝里斗。这情形和150年前大清的咸丰朝很像。150年前西方进入蒸汽机时代,中国却在闹“长毛”。洪秀全指使韦昌辉杀杨秀清,杀进东王府杀得尸堆如山血流成河。60年代的“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刘少奇自然不得好死,陪死陪伤陪遭罪者无其数。这个千疮百孔的土地万劫不复的民族终于在世纪末有了改变,如今中国人赶上来,中国也到了手提电话机和因特网的时代,摩托罗拉爱立信诺基亚松下索尼熊猫康佳海尔每年增加数千万台,一个新的时代,这是由跨国资本、股票指数、温室效应、遗传工程、卡拉OK、好莱坞大片、楼房按揭、仓储式购物、牙医保险、个人财物、高速公路、因特网和手机的时代,这个时代终于让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央之国的臣民松了一口气。

说是要去美国,可是我一点儿不高兴。这两年倒楣事不断。第一是小说的出版发行。我在写《信息时代》之前从未写过长篇小说,书稿送到华光出版社,我心里没底。责任编辑是个叫邬娜的女孩儿——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刚从北大毕业,这会儿也过了30岁——她对我的东西总是很欣赏,可是她说话不算数,说了算的是乔老爷,一脸胡茬儿的总编辑(邬娜的说法,一只“没褪净毛的猪蹄子”)。乔老爷对我说,现在小说市场不景气,这部书只能试着来,第一次印五千册。印五千册出版社不赚钱还要赔钱,所以没有稿费。他把没褪净毛的下巴扭向我说,出版社赚了钱,还能亏待作家么?说着拿出一个合同,第一版不付稿费,第二版付稿费每千字50元。我犹豫再三签了字。我对小说的发行没什么把握,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有三家出版社退稿,J.K.罗琳写“哈利·波特”,绝不会想到这部书发行一亿五千万册。当时北京好几家出版社开始实行版税,我不是名家不能签版税合同,要不是邬娜,这份不平等合同我也得不到。小说第一版印一万册(超过约定),没想到两周内售罄。于是再印两万,又售馨。再印三万,再印五万……两个月印到22万册!这时候出版社停机了,因为好几种盗版出现在书摊上,正版书当然卖不过盗版书。邬娜说她早知道我的小说会畅销,第一有现代意识,第二书中的女人性格鲜明,个个写得棒。意想不到的成功令我心花怒放,可是我还没得到一分钱,高兴得想不起稿费这一回事!我透支换了电脑买了一套“红领”西服。那天我想到还要穿衣吃饭还要还债,就走进王八蛋总编辑老乔(我只能这样骂他)的办公室要稿费。满以为出版社赚了钱,稿费可以加一点,老乔拿出合同说,第一版不给稿费!第一次第二次第五次第六次印刷都是第一版,你明白吗?我差点把桌上的茶杯砸到他脸上。那天晚上邬娜拉我去宽街的一家上海菜馆。戴眼镜梳着齐肩发娇小玲珑的邬娜喜怒不形于色,她给我倒满一杯酒,然后斯斯文文慢慢吞吞地说:

“我有黑道哥们儿,叫他打断老乔的腿!”

后来邬娜认真地打来电话,这个北大女生,也不知从哪儿来的“黑道哥们儿”,竟然问我到底要不要实施这个恐怖计划。我倒不惊异邬娜的狠劲儿,我惊异的是她对我的这份情意。我于是给市委宣传部写了一封信,说明我同华光出版社的稿费纠纷,请上级主管部门干预。过了一个月我领到稿费,只有两万多元,而出版社用这本书赚了一百万!

老乔退休以后,新来的总编辑很给我面子,他叫我对小说稍加修改,增加几万字,真正出个第二版,并以每千字100元的价钱重新付我稿费,算是给我的补偿。

第二是拍电视剧。我的书不经意间成了畅销书,于是便有电视台及独立制片人上门求购电视剧拍摄权。一家沿海大省电视台不知几流的导演带了一个跟班一个小秘来找我,请我到亮马河的“京城第一刀”吃鱼翅,然后到“滚石”酒吧玩潇洒。“第一刀”总是被官员和大款们挤得满满的,而“滚石”是京城里最前卫的音乐酒吧,挂着麦克尔·杰克逊的T恤和麦当娜的三角裤,震耳欲聋的打击乐,撕肝裂胆的歌喉。那天我叫上邬娜,她喜欢这一套。正是夏天,她穿一件打着圣·洛朗商标的天蓝色连衣裙,是我见到她最漂亮的一回。蓄山羊胡穿棉被心叼雪茄烟的导演拿出一份协议书,赫然写着20万元买拍摄权。虽然邬娜在我大腿上捏了一把,我还是签了字。山羊胡说,他一个星期后回北京,签正式合同,稿费一次付清。出来后邬娜说,你该向他们要定金呀!先拿一笔钱再说,也好上九寨沟玩一回。

买卖已经做成,再有电视台制片人上门,我一概回绝。过了半个月山羊胡没露面,他只是不停地打电话,叫我放心。一个月后他终于来了,没带跟班和小秘,吃饭从“第一刀”降到东来顺。我也没叫邬娜,她从来不吃羊肉。饭桌上山羊胡不停地向我解释,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我才明白,原来弄到省长大人那里。小说里写到一位省长,篇幅虽不多,却有讥讽之意。这位远在一千公里之外的真省长(报纸上有他的尊容,类似演员王刚在电视连续剧中的造型)和我小说里的假省长对上号,气得直拍桌子。省长下令在省报上组织批判。但是这道命令行不通,省报和宣传部没有执行省长的命令——这年头哪有在党报上搞大批判的呀?再说作者也没有“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呀。听完山羊胡的话我说,既然如此就算了!山羊胡说,啊,不行不行!难得的好小说,我头拱地也要拍成电视剧,啊!啊!不破楼兰誓不还!他真是下了功夫,拿着小说找到省委书记。省委书记居然把小说翻了一回,说,创作自由嘛,不要过多干预嘛!书记和省长顶上牛,当然是借题发挥而不是为了一本小说。山羊胡叫我放心(第20次叫我放心),这是我的事,也是他的事,他一定要办成。他把原来那份协议书拿去了,说是过一个星期再回来。

又是一个多月,山羊胡终于在电话里通知我,电视剧拍不成了。他努力三个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归失败。宣传部不执行省长的命令,也不会不顾省长的怒气。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会儿再没有电视台和制片人来找我,而那张20万元的协议书也被山羊胡收回了!邬娜帮我找一家地方小电视台,卖了八万元。后来,那部戏拍得一塌糊涂,根本没人看。

第三是老婆离婚。我太太其实是不错的太太,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在广播乐团拉大提琴。女人在乐团里最适合大提琴、竖琴、长笛,其它都不适合。陈逸飞的油画也是这样画的,画上的外国女子是提琴、竖琴、长笛,中国女子是竹笛、琵琶、洞箫。现在乐团里女人什么都做,从乐队指挥到定音鼓,恣意妄为,豪情万丈,违背了音乐的本旨。你看女人指挥乐团舒服吗?拉小提琴也不对头,小提琴是很男性化的,刚毅挥洒,激情澎湃。女人在音乐中的表现应是小河淌水宁静柔媚。我看上她是在展览馆的圆型剧场,她拉里姆斯基·科萨阔夫的《天方夜谭》,有一段“公主旋律”是小提琴大提琴对位,那天她和首席小提琴两个人表演,一下子把我迷住了。我当即认定她是个好太太。结婚后过了几年好日子,生了个不漂亮的女儿,相安无事。后来出了一件事,就是乐团里有个黄毛的瑞典人,对我太太着了魔,闹得不亦乐乎。黄毛儿在我太太生日那天把和平门花店的红玫瑰包了,叫花店的人送到我家,插满二十个大花瓶,正好九百九十九朵。为此我把太太狠揍了一顿。我心里明白她没有多大错,而且我自己在女人面前并不检点。后来我又犯了一个大错,彻底伤了太太的心,这就是我初恋的女友祖慧。我太太没见过祖慧,听过祖慧越洋电话的声音。祖慧远在美国,她却感到祖慧的可畏。祖慧出国的那一年,我太太刚生下女儿。我到机场送祖慧回来,太太抱着女儿给我开门,站在门口说,你跟她一起去吧!几年后祖慧回国,我撒了个谎,和祖慧去昆明、桂林、海南转了十几天,回到北京,我太太早带女儿走了,再不回来了。

这就是我的艺术家生活。当然,我说的三件事,次序是倒过来的,先有离异,离异是四年前的事,如今女儿十岁了。离异之后写小说,写小说之后才有电视剧风波。

我在“不知所之”之时,祖慧忽然从纽约来电话。她的电话一年两三次,圣诞节或是我的生日。她问我想不想去美国一游,她可以为我办“访问学者”身份,半年至一年。再多呆些日子,或者愿意留下也有办法。她说的亲妮。于是我发一份履历到她的电子邮箱,然后把全部作品寄给她。去美国是好主意,换一种方式生活是好选择,对于现在的我,斩断愁丝,海阔天空翱翔一番正是医治心理病症的良方。

一个月以后,我收到哥伦比亚大学寄来的邀请函。祖慧有这么大本事?哥大是长春藤学校,纽约最著名的大学!祖慧说,人家看中的并不是我的小说,而是《郁达夫评传》。我研究郁达夫的那本小书曾译成日文出版。祖慧把《郁达夫评传》送给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研究所的吴钟山教授,吴教授研究当代中国文学,他同唐德刚、余英时同为文史类的名教授。这位美籍华人读了我的小册子并有褒词。他希望我来纽约,在纽约可以找到达夫先生的新材料,达夫的后代有好几位在纽约。他说我的小册子应该补充为一部像样的书,三倍字数。祖慧在电话里转述吴先生的话,令我高兴不置。

我的父亲在北京大学历史系教书,教的是宋史。他是邓广铭的学生,而邓广铭是罗振玉、王国维的学生。我告诉他我要去美国做访问学者,是哥伦比亚大学。我没有提祖慧,他很喜欢祖慧,祖慧是邻家的孩子。我的出行引出了父亲的一番比较文化的议论。他说中西文化的差异,根本的因素在于方块字和拼音文字。汉字是非常特殊而又复杂的符号文字,汉字不可能如拼音文字那样简单和快捷,获得共同意识的成本高和难度大。中国几千年文明史,正是方块字造就了一个特殊的读书人阶级,这些人把注意力集中在文字和古典文学的格式上,胜于集中在思想和现实。尽管中国人勤劳智慧,中国不能在世界上成为首屈一指的强国,除了语言文字的复杂,找不到其它原因。父亲自己就是摆弄中国历史和汉字的,却有如此的自我批判。

去领事馆签证之前我有点担心,因为中美关系时好时坏,前时美国导弹炸了南斯拉夫的中国大使馆。祖慧在电话里叫我放心,她的朋友——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研究所的所长告诉她,哥大的邀请函没有拒签的先例。真是酷毙了。于是我放心地前往领事馆,带上我的几本书,以证明我的作家身份(文人的头衔多少有点用)。果然,我在窗口用一分钟解决了问题,签证官拿我的小说掂了掂,看看它的份量,而坐在一边的中国雇员朝我笑笑,表示他读过这部小说。我的威风使周围引颈相望的同胞一个个睁大了眼睛,羡慕得了不得。

mzl9876 发表评论于
好文笔好文章,最敬帝师王国维,真不愧为名门之后。
笑薇. 发表评论于
是自传吗? 你的父亲不是胡考吗?他不是个画家吗?怎么又是北大的历史学教授了?难道这是部杜撰的小说?
东升公社 发表评论于
好文,点赞!
壁上观 发表评论于
艺术人生,身苦心骛,自得其哉。
心之初 发表评论于
谢谢先生的真诚文章。新中国不许人妄议中央说人话。其实谁吃饱撑议中央。中国人只是希望自己的国家进步,政治进步,人文进步。先生多保重。
七色花瓣 发表评论于
期待下集
群思 发表评论于
古人花在玩詞弄句,咬文嚼字上的時間和精力實在是太多了。文字獄也就隨之而至。
群思 发表评论于
Ding
georgegan 发表评论于
Looking forward to reading your good writings
梅华书香 发表评论于
呵呵呵,好文好文,赞一个!
mikeOZ 发表评论于
胡先生
你可以和amazom谈下出版图书的事

希望早日在amazom上见到你的书
Michael
NLF 发表评论于
根据所用语言词汇场景人物,感觉作者很像父母亲,开明,接受新事物!好文!希望连载间隔不要太久...
robato 发表评论于
可一口气读下来的好文.
zhige 发表评论于
入木三分:中国的文人不值钱。在等待。。。
jun100 发表评论于
期待中。。。
smithmaella 发表评论于
好文,静侯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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