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郁达夫(6)

   6、家庭战争

 

回到家Jane上了楼再不下来。大一气哼哼地煮咖啡,打碎一个托盘。他端来咖啡,放一杯在我面前,在自己的咖啡里加白兰地。

“要不要?”他举着酒瓶。

“不要。”

大一示意到我的小屋去。于是我们各自端了咖啡进客房,关上门。屋里有安乐椅,大一躺下,我坐在床上。

“黑道上的。”

他瞪着眼睛说。他的眼睛很大,瞪起来吓人。

“怎么会牵上黑道儿呢?”

“说不清。Jane和他们有关系,到底怎么回事,她不说。那人叫蒂姆沙,在曼哈顿China town开过酒廊,Jane在他那儿做过。一个月前我回家看见蒂姆沙和Jane在门口说话,好像吵什么事。蒂姆沙看见我,瞪了我一眼,和Jane把话说完,开车走了。”

“你认识Jane多久?”

“半年,她是苏荷画廊里的assistant,苏荷的画廊换展开party,鸡尾酒会,我在Christine画廊认识她。”

纽约画廊的女招待不知什么样子,和时装店里的assistant不一样吧。

“大一,你对她了解吗?她厉害?”

“你觉得她厉害?不,Jane不厉害,她是温顺女人,生气时一走了之。龙,我们这是露水夫妻,没手续,她跑了你有什么办法?”

“你这么爱她?”

“一见钟情。”

“她身上讨你喜欢的是什么?”

“讨我喜欢的?哈哈,就是她天天要和我做爱!”

“太普通了。”

“当然喽,一见钟情本来很普通,不象你和祖慧,铭心刻骨。”

大一认识祖慧,相当熟。上大学我和祖慧热恋,大一给我帮忙。

“有一回是法拉盛喜来登酒店的party,北美中华学人联谊会,人很多,我远远看见一个高贵女人,像祖慧。她端着酒杯对着几个男人大笑,哈哈大笑又不失态,哈哈大笑依然显得高贵,没有几个女人能做到!后来我过去找,不见了。”

“你比我会夸女人。”

“哪里哪里,你是作家,我怎么比得过你!龙,你勾引祖慧的时候,她才上初三啊!少女啊!那么小就气质非凡!”     

他要揭我的老底,那时祖慧上高一不是上初三。

“比不过你的Jane。”

“比Jane强,强得多!我说的是实话。”

想不到祖慧在他心中如此崇高,这使我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大一喝过咖啡还要喝酒,嗜酒的人情绪冲动就会想到酒。他拿来白兰地和两只高脚杯。我要了一点,不想扫他的兴。我们接着说女人,说他以前的几个女人,特别是令他大吃苦头的一个意大利女人。他说这一辈子做的事挣的钱吃的苦都是为女人,女人是躲不开的祸水抹不去的伤痛。后来话题回到祖慧身上。

“祖慧做什么?”我问。

“她做什么你不知道?”

“她从来不说。”

“听说她在搞一个什么华人文化中心,就在苏荷附近,总之我没见到她,说不清。有一次我和一个画家从那……条路走过,画家指着一幢房子说,这楼上有个北京来的漂亮女人,姓祖,办了个什……什么文化中心。我想是祖慧了。龙,当年你和祖慧,真是令人羡煞!我的经历也算多了,见过的女人也算多了,唯有祖慧,在我心中是完美的!我……我说句醉话:下辈子非找一个象祖慧一样的女人……不可。”

“你这个混蛋!谁都想要啊!”

“我……我说是下……下辈子,下辈子!龙,我怎么能伤害你?朋……朋友之妻不可欺!龙,你是想……想和祖……祖慧破镜重圆?”

“分手十几年了。”

“你们一直没……没断嘛!”

“她是会生活的女人,在美国这些年,她不会需要我。”

“嘿,龙呀,你才叫‘生……生怕情多累……累美人’啊!”

大一喝得醉薰薰的,摇摇晃晃上楼去了。

以大一的理解,酒和女人即是达夫先生的人生和哲学,也是许多艺术家的人生和哲学,这实在是大错特错了。很长一段时间,达夫被当作颓废作家,他的书不能出版,图书馆里也难见到。80年代,一些“边缘作家”重新回到人们的视线里,包括钱钟书、沈从文、张爱玲,也包括郁达夫。我在我的小书里说了,达夫的伟大,即在于他的真诚,在政治的、功利的、歌功颂德的和自我英雄主义的20世纪文坛,有哪一个作家能如达夫先生完整地保留自我呢?又有哪一个作家能如达夫先生悲天悯人地爱一切人呢?“曾因酒醉鞭名马”,即是对权势、财富、功名、利禄的鄙薄,“生怕情多累美人”即是对女性的爱和呵护,这种伟大的爱心沿续自屈原、李煜、李白、莎士比亚、曹雪芹、托尔斯泰,正如王国维先生所说,这是一种“担荷人类罪恶”的崇高情感,是难以企及的境界。达夫的全诗是这样写的:

 

    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

    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达夫是不会作假的人,弄假成真便是他的心病。这一首诗写在他的散文《钓台的春昼》中,是我最喜欢的散文,访严陵登钓台的游记。他独自出发,“我的去拜谒桐君(山),瞻仰道观,就在那一天到桐庐的晚上,是淡云微月,正在作雨的时候。”上来即是这样温润的笔调,让人赏心悦目。接下来写摆渡,那精妙的文字我是可以背得的:

鱼梁渡头,因为夜渡无人,渡船停在东岸的桐君山下。我从旅馆踱了出来,先在离船埠不远的渡口停立了几分钟,后来向一位来渡口洗夜饭米的年轻少妇,弓身请问了一回,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诀。她说:“你只须高喊两三声,船自会来的。”先谢了她教我的好意,然后以两手围成了播音的喇叭,“喂,喂,船渡请摇过来”地纵声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当中,船身摇动了。渐摇渐近,五分钟后,我在渡口,却终于听出了咿呀柔橹的声音。时间似乎已经入了酉时的下刻,小市里的群动,这时候都已经静息;自从渡口的那位少妇,在微茫的夜色里,藏去了她那张白团团的面影之后,我独立在江边,不知不觉心里头却兀自感到了一种他乡日暮的悲哀。

这文字这境界足见达夫的才情了。等达夫游过山,回到严子陵的祠堂,“慕贤的心一动,醺人的臭技自然是难熬了,堆起了几张桌椅,借得了一枝破笔,我也在高墙上在夏灵峰(一位亡清遗老)先生的脚后跟放上了一个陈屁,就是在船舱的梦里,也曾微吟过的那一首歪诗”。这便是诗的由来。

我在纽约大一的小楼中想着达夫的游记入梦。夜里我被大一夫妇的吵嚷声惊醒,打开灯,已是两点钟。大一的声音很大,带着酒醉的沙哑。吵嚷之后是乒乓声,可能动了手,接着是Jane的嘤嘤哭泣。我想大一也会这般粗鲁,对女人拳脚相加。不便管他们,我翻转身睡去。

这一夜没睡好一个劲儿地做梦,是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刀光剑影山魈海怪魑魅魍魉。第二天睁开眼头脑昏昏腰酸背痛。我起身看见大一睡在起居室的沙发上,鼾声如雷;地上是散乱的衣服和酒瓶。我乒乒乓乓洗漱了一阵,故意放大声音,大一仍是沉睡不醒。于是我带上门出去,去看清晨的纽约。

按照《纽约黄页》上地图的指示向北走,走上罗斯福大街折向东,再向前就到了Coluna公园。大一说,本世纪初在这里开过万国博览会,即今天的世博会。公园没有围墙,面积很大,有的只是草地、树木和水面。早上人不多,多为老人。我于是坐在草地上看美国人钓鱼。清晨的斜阳穿过树林落在草地和水面上,抬头望去,天是那样蓝,云是那样白,这样的天光云影北京没有,中国的许多地方都没有,也许上青藏高原才能见到。过了一会儿,一片白云遮蔽了太阳,天刹时阴暗了;白云飘过,阳光重现,如万束金针,让你睁不开眼。这样的反差让你惊异,表现出天空的清彻透明。想到沙尘暴底下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北京人,不知你该诅咀咒上天还是该诅咒炎黄子孙几千年作孽的历史。

我正胡思乱想,忽听身后汽车喇叭声直冲我来。回头一看,原来是大一。大一跳下福特车,带着昨夜的酒意,休闲装的钮扣扣错了。

“龙,我猜你在这儿!”

“酒醒了?”

“嗨,他乡遇故知,一醉方休嘛!我说伙计,我要去阿克拉荷马!”

阿克拉荷马在南方,真够远的!几年前有人爆炸了那里的州政府大楼,炸死二百多人。大一要去那里买招贴画,是航空公司几十年前的招贴画,卖主联系好了。美国就是如此,几十年前的东西算古董了。

“Jane呢?你把她留给我?”我说。

“当然。你替我看住,别让她跑了。”

“你打伤她了?”

“我怎么会打伤她!她没事儿,走吧。”

他叫我上车,送我回家。到了家门口他也不下车,塞给我几张票子。我说不用,上次的钱还没花呢。他硬塞给我,说“照料好Sam”,开车一溜烟而去。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