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 (十九) —— 大哥落户到农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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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舅舅领着大哥回来了。原来大哥跑出去后,也不知道去哪里,就摸黑去了鱼溪镇团结小学舅舅家。小敏(舅舅的儿子)陪着他玩,舅妈给他好吃好喝,舅舅苦口婆心地开导劝说他,他那桀骜不训的心气儿平和了许多,后悔扔我的布娃娃、打三哥、砸碗等,不好意思地请求母亲原谅他。

她拉着他的手说:“宇大啊,妈妈知道你想读书,不愿务农,心里烦闷,可你也不能冲着弟弟妹妹撒气啊!”

“半大孩子不让读书,到农村去干什么?” 舅舅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他离开前对母亲说:“宇大这么小,不能与那些壮体力农民一起干活。等开钦哥回来,你们商量一个万全之计吧。”

 

舅舅走后,母亲思考着他说的话。父亲回家后,就把她心中对大哥的忧虑说给他听。

父亲有一个亲哥,早年为了活命,从高楼场倒石桥乡下去了新疆石河子,他们兄弟一直有书信往来。父母一想,既然大哥读不成书了,又不愿干农活,也许去大伯那里是一条好的出路,父母带着大哥去了劳动一队找队长。

母亲对队长说:“宇大年龄太小,像插秧开渠等农活实在太难为他了,我们想送他去大伯那里,看有没有适合他的事可做。”

队长听后叹了一口气说:“他确实干不了这些活,去吧,我没意见。”

半个月后,父亲把大哥送到资中火车站上了车,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单独出远门,所以,父亲遵照母亲的叮嘱,对他啰嗦了几句后才离开。他不停地转车换车,经过一周的风尘颠簸,顺利地到达新疆石河子大伯家。

两个月后大伯来信说,大哥刚到那里,不适应气候和饮食,还患了一次病,不过,已经好了,正在为他找工作。不管怎样,大哥有大伯照顾,母亲还是放心的。

一天寅时(约早晨4点钟),母亲隐隐约约地听见从窗外传来叫声:“妈妈、妈妈、... ”

她突然惊醒了,仔细一听是大哥的声音。她翻身起床,穿上衣服,快步冲出家门,向校门口奔去。当她到了我家窗外大石板路上,看见腾腾晨雾中的大哥正对着窗口呼唤她。

“宇大,真的是你?”她上前一把搂住了他。

儿行千里母担心,母子再见泪沾巾。母亲和大哥哭成一团。

她把他领回家,在油灯下才看清:他灰头土脸,瘦黑的面孔全是煤渣,只见浓眉下的一双大眼睛在转动,不然脸在哪里都找不着了;衣服又脏又破,脚上穿着一双鞋底子穿了孔的胶鞋,又湿又臭。她抚摸着他那粗糙的双手,十分心疼。她先烧了一大锅热水,让他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又为他煮了一大碗鸡蛋面条,让他填饱了肚子。这时她再端祥他之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原来大哥到了新疆石河子,大伯大婶对他很好,后来安排他当了一名铺铁路的工人。每天早起晚归,重体力活长达10-12小时;一日气温相差很大,早晚是寒冬,中午是酷暑;只有玉米棒子、麦面馍,没有米饭吃。这算什么困难啊!可是,对乳嗅未干、学生气十足的他就成了过不去的坎。他很想家,不愿在那里多呆一天,可又怕告诉大伯大婶后不让他走。一天他背着他们,离开了大伯家。他身无分文,就爬煤车坐闷罐、吃剩饭喝凉水、睡厕所蹲路边,一路由西北向西南,疲奔了半个月才到家。

 

大哥吃饱喝足,倒床就睡。可母亲思绪万千,毫无睡意。她冥思苦想,似乎让他学一门手艺为上策,比“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强。石匠日晒雨淋,除了叮当叮当地凿石头,还要“咦呀哎哟”地抬石条子,太重了,这不行。铁匠不同于石匠,不用风餐露宿,可每天面对熊熊烈火、灼铁烫碳,太热了,那不行。泥瓦匠涂里抹外,修墙补地,不重也不热,可整日水泥砖瓦,太脏了,也不行。木匠敲敲打打,推推拉拉,不重不热还干净,这行。

母亲把自己的想法跟大哥一说,一拍即合,他愿意去学木匠。既然他喜欢学,她就开始为他找木匠师傅教他,再为他购置木匠用的工具。

有一个王木匠每年暑寒假带着一两个徒儿,来学校修复损坏的桌椅板凳。他手艺好,木活一个接一个,一年四季没有空闲的时候。他为人宽厚,对顾主忠实诚信,对徒弟慈祥和善。

母亲认准了这位王木匠,那天她带着大哥,提了两封糖、三斤肉、四把挂面,去他家正式拜师。刚开始他不愿意收他为徒,认为老师的儿子不好教。后来她苦苦哀求,看大哥敦朴愚直,说话结巴,木匠不需要伶牙俐齿,埋头干活就行,就答应收下这个徒弟了。

从此,大哥背着母亲为他置办的木匠用的推子锯子等,跟着师傅学手艺。王师傅带着他为顾主做木活,如果在金带场内做,他就回家住,有时还能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如果在金带场外做,他就不回家了,短则一周,长则半年。他走的时间长了,我们习惯了他不在家的日子,只有母亲常提起他在什么地方做活或什么时候回来等。

几年后,大哥木匠出师了。但他不愿意离开师傅,死心踏地地跟着他四处为顾主做木活。经过了学艺的历练和师傅的调教,退去了年少的轻狂和无知的烦恼,他尊师重道、程门立雪,不急不躁、温顺存厚,和颜悦色、平易近人。总之,父母的乖乖宇大又回来了。

 

一转眼大哥过了弱冠之年,个子高高挑挑,黑眉下的大眼睛炯炯有神,皮肤白白净净,脸上没有日照的晒斑,活脱脱的一个舅舅年轻时的模样。外侄像舅爷,舅舅遗传了大舅公的温文儒雅和幺舅公的英俊帅气,在大哥身上看不到这些。他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性格外愚内智而泰然,这可实实在在地随了舅舅。

大哥除了做木活,农活一点不会。尽管如此,劳动大队的支部书记看中了他。书记有两个外侄女与大哥的年龄差不多,他找来媒婆提亲。这事儿把母亲弄得哭笑不得,仔细一想还不能敷衍草率了事,因为大队书记是不能随便得罪的。她找郭孃来商量,两人一合计,就安排大哥去相亲,说不定姑娘们看不上说话结巴的他呢。

母亲与郭孃一起陪大哥去了书记家见第一个姑娘。他们一直等到快响午了也不见姑娘上门,因不想在书记家吃午饭,正起身告辞,只见媒婆急急忙忙地进了门。

她气喘吁吁地说:“书记,你那外侄女不来了。”

“郑老师、郭老师,对不起,让你们白来一趟,”她又对母亲和郭孃抱歉地说了一句。

然后她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原来这位姑娘收拾打扮后正准备出门,不料,她家的一只小鹅被一无心的小孩踩死了。她的奶奶说不吉利,就不许她出门相亲了。

“哟,还这么迷信啊,”郭孃有些不悦地冲着媒婆说。

书记有些难为情地对母亲说:“其实,我的另一个外侄女更好,我们再约时间见面,下一次绝对不会爽约了。”

“没关系,下次再说吧,”母亲毫不在意地对书记说。

她和郭孃又与书记和媒婆客套了几句,带着大哥离开了。

几天后,媒婆就跑来通知母亲第二次相亲的时间。那天还是母亲和郭孃陪大哥去的。 当他们走进书记家时,媒婆身边已经坐着一位姑娘了。她叫刘志彬,初中文化,家住新桥镇南家沟,父母健在,排行第六,除了一个哥哥早年夭折,现有三个哥哥、两个嫂子、一个姐姐、一个妹妹,祖祖辈辈是地道的农民。

母亲和郭孃细细地打量着她:二十来岁,不高不低中等个,身材有些丰满,柳眉星眼,杏脸桃腮,红润润的脸仍留有婴儿肥的痕迹。大哥一走进这间屋子,看见她后就精神起来,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看得她的腮红更艳了。

母亲看这姑娘不错,虽长得不水灵,但耐看,言谈举止得体,是个老实本分闺女。可郭孃不满意,说她是实心脚,走不了远路,肯定干活也不利索。大哥似乎称心如意,他随母亲和郭孃回到家中,脸上还挂着笑。

当书记问刘志彬对大哥的看法,她腼腆羞涩地低着头,小声地说:“我听舅舅的。”

看来她对大哥颇为满意,相中郎君了。书记满心欢喜,急着叫媒婆来打听男方的意见。母亲一直没有答复,她在等父亲回家商量此事。

周末父亲回来了,他了解了女方情况后对母亲说:“你看上了,宇大喜欢,就娶吧。”

媒婆风风火火地把准信传给书记,他听后兴高采烈,马上打发媒婆给父母送来一张下聘礼的清单。

我们一家人围着这张单子看傻了眼,单子上列出十多项吃的、穿的、用的,其中“猪肉二十斤”一项,就拿不出来,我们全家一个月就一张肉票只能买三斤猪肉。

母亲忍不住说了一句:“我看这姑娘宇大是娶不成了。”

屋里一片沉默,谁也不啃声。二哥突然打破了寂静。

“这是女方的清单,我们也可以开一张男方的单子嘛,”他笑着对父母说。

父亲一听,他说得有道理,马上取来纸笔,经大家讨论后,量力而行地写了一张单子,包括猪肉、挂面、糕点、糖果、布料、被面等。尽管样数不少,可是数量大减。母亲甚为担心,如果女方不满意,会使送聘礼的大哥很难堪。果真是那样,他可不敢上门去了。

二哥笑嘻嘻地对大哥说:“你胆子放大点,我告诉你怎么应付,”说完就拽着他嘀嘀咕咕起来。

也不知道二哥都说了些什么,只见大哥一直在点头,不时哥俩还发出咯咯的笑声。

大哥挑着聘礼,跟着媒婆第一次去了南家沟。他走在乡间石板大路上,两边的山丘小溪、禾苗野花尽收眼底,这一副副风光如画的田园美景在金带场是看不到的。刘志彬家在村的一头,土砖大瓦房的周围有几棵高出房顶的大树,像伞一样把火红烈日挡在瓦房外。

大哥走进门是堂屋,看见一屋子的人,除了刘志彬,还有她的父母、哥嫂、姐妹、以及七大姑八大姨的,正在等待他的到来。他一一向各位寒暄后,就把聘礼拿出来放在堂屋的高桌子上。这一大家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这些礼品,他在旁边陪着笑。

“哎呀,就这么一点猪肉,哪有二十斤啊?”她的三哥大声问道。

“这是六 ... 六斤猪 ... 猪肉,我把家里两 ... 两个月的定 ... 定量肉票全用了,嘿,他们这两 ... 两个月只有吃 ... 吃斋饭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完后还自嘲地笑了笑。

“人家是吃公粮的,买猪肉要凭票,又不杀猪,哪来二十斤猪肉?”她为他解围。

“以后她 ... 她过了门,我们就 ... 就养 ... 养猪,猪长大 ... 大了就杀,到那时就不... 不是二十斤猪 ... 猪肉了,而是一整... 整头猪的肉了。”

他的话音刚落,全屋子的人哄堂大笑。还是她的父母识大体、顾大局,看见闺女喜欢眼前这位说话磕巴的小伙子,就招呼大家安静下来。

“礼轻人意重,聘礼到了,礼数就到了嘛,”她父亲态度谦逊地说。

“聘礼单子是她舅舅开的,其实我们也没那么多讲究,贵在双方高兴就好,”她母亲和蔼可亲地说。

然后她张罗着说:“大家收拾收拾桌子,一会儿就开饭了。”

...

后来大哥顺理成章地把刘志彬娶了回来,新家安置在劳动一队分给他的那间瓦房里。他们在瓦房后面修了一个猪圈,她真的养起猪来。

他仍然继续做木活,空闲时跟着她在自留地里学种蔬菜。他们不是男耕女织,而是男匠女农。后来几年里三个可爱的女儿相继出生,正如“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

(照片由钟玲女士提供)

2018年4月12日修改于原创发表在:http://mp.weixin.qq.com/s/ByTVh9a_8nXbjz49YqJIGA )

春之丽 发表评论于
回复 'gladys' 的评论 : 谢谢读我写的家史。
gladys 发表评论于
很好看的故事
春之丽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高枫大叶' 的评论 : 就是,就像我外婆说的:“一个人一个命,谁也拧不过命。”
高枫大叶 发表评论于
人各有各的命,也只有认了
春之丽 发表评论于
回复 '乐学乐游' 的评论 : 就是,一生就这样耽误了,无奈。母亲操碎了心。 谢谢跟读。
乐学乐游 发表评论于
大哥好可怜,母亲牵挂的心也跃然纸上!
春之丽 发表评论于
回复 'hz82000' 的评论 : 谢谢跟读!
hz82000 发表评论于
挺好的
春之丽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高斯曼' 的评论 : 就是,父母因为大哥没有读到书,一直很内疚。谢谢跟读!
高斯曼 发表评论于
终于看到大哥有了还算是正常的生活啦,本应是个学者、工程师之类的。一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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