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我手脚麻利地组装机器,拧上最后一颗螺丝。
“成功了!”我兴奋地几乎跳了起来。
助教转了过来,拎其耳机听了听,面无表情:“哑巴!”
“不可能!”全部按操作规程,图纸背下来了,零件也再三确认过了,没有问题啊。
我接过耳机,耳朵里是难堪的静默,连电流的杂音都没有。
“一开始都这样。很正常。”助教安慰着我,开始检查我的组装。翻来倒去也没找到毛病,他无奈的一摊手,”明天上试验课,让宋教官帮你检查一下吧。”
讲台空荡荡的。一个星期了,试验课上见不到他人。上课也是讲完就走,我连话都没跟他说过一句。
篮球赛的成功给了班本部鼓舞。班里宣布,让各队的优秀球员组个联队,代表训练班,和驻扎在陪都的十三军的篮球队打场比赛。为了热身,要他们先和教官们里的篮球迷打场友谊赛。大家猜沈教官这样的活跃分子,必定要一展身手,纷纷翘首以待。不过,比赛时间一推再推,到了防空的关键季节,阴天无雨的天气不大容易找。
康民自然入选,每天下午饭前,都要出去训练。大概是上次比赛我推让他给的奖品,惹恼了他,见我都黑着脸,不怎么讲话。
一个周三的中午,突然宣布,下午要打友谊赛,所有同学一窝峰出去加油了。本来学习园地要更新了,我想到康民也不理我,心头有点恼,就独自留下来写材料。
正坐在教室写写车轱辘话,发觉该添点曾国藩家书里的话当作料,我走回宿舍去拿书。
宿舍的门虚掩着,我推了一把。
高淑恒背对着门,坐在自己的床上。美丽的背部颤动着,宛如秋风中一片飘零的落叶,第一次让我感受到她的单薄,感受到……她也是个女人。
她听到响动,霍地转过头来,噙满眼泪的双眼对我怒目而视,带着几分绝望,几分凄惨,几分愤恨。
她愤怒地看着我,那模样似乎我是她悲惨的全部源头。我被她眼神刺得一哆嗦,几乎退后一步。空气仿佛都凝结了。
短短几秒钟,也许几分钟。她低下头,擦了擦两颊的泪水,收回了杀死人的目光。
我缓过神来,感到莫名奇妙。郁郁地踱到床前,去摸放在床头木板架上的书。
回头瞟一眼,她正默不作声地收拾着摊在床上的东西。一块黄褐色的包袱皮上,整齐的叠着几件半新的军装,一看尺码就是男人的。旁边散落着几封信件和一张照片……我眺望了一下,看不大清人的模样,穿得是皮夹克。她把照片细心地放在衣服的上兜里,纤细的手指把一个闪亮的东西再三摩挲,怎么也舍不得放进去。那东西的样子我看得很面熟,图样,那样式……脑袋里顿时豁然开朗……飞行徽章!
我僵在当地。黄褐色的包裹,旧衣服,照片,徽章……一切的一切,只有一个解释。一个令人难过的解释。
那天沙坪坝的泡菜坛子店前,她抱的就是这个包裹。怪不得她当时脸色憔悴,面带泪痕。
“看完了?”她冷冷地问。
手上早已把东西收拾好。
高淑恒到底是高淑恒。看她落泪的同情瞬间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看完了。”我坦然对着她的眼。
她愣了愣,仿佛没料到我这么答她。
我扭过头,翻出曾文正公全集,抽出需要的一本,只想赶快走。
转过身,她已经端坐在我的床上,面色如常。
她专挑这个时候偷偷地看东西,肯定不希望让更多的人知道。今天无论如何,我得有个交待。我放松下来,等她先说话。
“哪天你也在对不对?”她点起一支香烟,“我看到你进了卖坛子的店。”
“我什么也没看到。今天也一样。”
烟雾迷漫到我眼前。我咳了一下,“下午我回来,看到你躺在床上,你说你不太舒服。我拿了书出去了。然后你就睡了。”
“小余问起来呢?”
“今天我回来,看到你躺在床上,你说你不太舒服。我拿了书出去了。然后你就睡了。”
她嘴角牵了牵,“你怎么在这里?”
”学习园地要更新,我在教室写材料。过来拿书。”
“这不是小余的事么?你倒满热心的来。”她哼了一声。“我本以为你绝不会错过下午的好戏的,没想到你居然躲了起来。欲擒故纵,很高明啊。看不出你闷声不响的,两人被你耍得团团转。真是会抓耗子的猫不叫。”
“你说什么啊?”我怒道。
她冷笑了一声,“你那点猫腻,还想瞒过我。等打篮球的人回来你就明白了。知道今天教官队谁带头吗?你亲爱的宋教官!”
“他会打篮球?”我语调都变了。太出乎意外了。
怪不得老看不见人,练习去了。康民怎么也不跟我提下。再一想,康民本来心里就不痛快,肯定看见他练球心里更不舒服。保不准憋着气要在场上和他较量呢。康民会不会一时鲁莽出手啊?
我心里忐忑起来。
她站起身,语气带着心满意足:“对了,我已经告诉了班本部,有人偷着在沙坪坝寄信。下次你们买板鸭,恐怕得换个地方。”
“暗号得常换。下次用吃的东西当暗号,最好真得带点回来。”她晃到床边,倒头睡了下去。
我又惊又气,说不出话。高淑恒到底是高淑恒。
一下午,我如坐针毡。教室里坐坐,走廊上望望,好不容易等到同学们兴高采烈的回来。据说比赛特别精彩,宋教官和沈教官配合默契,攻防有力,学员队费了很大的劲,还是几分之差输了比赛。我坐了一会,还是觉得有点不放心,来到宋教官宿舍门口。
他脸上、头上都湿漉漉的,大概刚洗了脸。正撩起袖子看着胳膊,
一块杯口大的地方擦破了皮,渗出了点血迹。
“教官?”我轻轻唤了一声。
他有点吃惊,迅速放下袖子。招呼我坐下的时候,拉过毛巾使劲擦了擦脸。
“你下午去哪儿了?”他问。
“我留在班本部写材料。”我接过他递来的茶水,“您比赛受伤了?得涂点药才好。”
“蹭破点皮。我没那么娇贵。”他冷淡地说。“你的机器装得怎么样了?”
“能装起来了。只是还是哑巴。”我盯着他衬衣外边被染红的一点红晕。
他随口问了几句学习,我也随口答了几句。看着他的袖子上的红色,我努力地忍住不去想上药和包扎。
接着是难堪的沉默。
茶喝完了,我起身告辞。他犹豫了一下,送我出门。
“教官,您要是不上药,最好把衬衣换一下。”临出门时,我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指了指他的袖子。
他立即醒悟,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谢谢你。”
“不用谢。我笑了笑,“不然晚上你去打麻将,徐太太跟前一伸手,就露馅了。”
“你原来是担心这个。”他脸上闪过一丝失望,语气生硬的说。
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我不是一个喜欢打麻将的人,以后你会知道的。
我愣了一愣,掉头就走。
他跟了上来,嘴里说着,“我去找下沈教官。”
“你怎么没问下午谁赢了呢?”他问。
"明摆着嘛,教官们赢定了。你们是教官,他们是学员,谁敢跟你们动真格的?”我快步走着,没有回头。听见脚步没有再跟上来.
我回去转了一圈,觉得跟他计较未免显得气量狭小了些。于是跑到医务室,问医生要了一小瓶紫药水,放在了他的窗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