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 (二十一) —— 造反派来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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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刚恢复往日的平静,一天中午突然有人来报:“反到底”真的来了,一队大、中学的红卫兵英姿飒爽、斗志昂扬地住进了公社革命委员会(革委会)。

公社位于中街茶馆对面,从一对木制的大红双扇门进去后,是一大厅和一小间收发室;过了大厅是一个小天井,小天井四周有楼上楼下七八间办公室;过了天井是食堂。这个食堂在“大跃进”年代吃大锅饭时起了重要的作用,能供应上千人的饭菜。红卫兵们把那七八间办公室当招待所,这个食堂自然成了他们的免费饭堂了。他们的到来,可把公社革委会一班人(包括公社刘书记现革委会主任、武装部沈部长现革委会副主任)忙得不可开交,他们害怕怠慢了这些红卫兵小将会引来杀身之祸。

人们不知道“反到底”为什么来到金带场,也许是星火燎原,把文革的烟雾弥漫到巴蜀每个角落;也许是招兵买马,扩充和壮大他们的造反派队伍;也许是招摇过市,使他们的疯狂行径得到各地革委会的支持和拥护。“反到底”一到这里,金带场一条街正如“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反到底”的红卫兵刚到学校还没进大门,就火冒三丈。

一个红卫兵指着校门上方石牌上雕刻的“风平浪静”说:“将革命进行到底的烽火在全国上下熊熊燃烧,这里居然风平浪静!”

他们三下五除二就把“风平浪静”四个大字毁坏、打碎,连同门前左右矗立着一对两人高的石狮子也掀倒、砸烂。一进校门就把所有的老师赶到内坝子,大大小小的头头们轮流训话,大讲揪“走资派”、打“当权派”、抓“牛鬼蛇神”、斗“反动派”、批“封资修”等重要性,训完话之后就全体起立,高喊口号,口号声惊天动地、响彻云霄。这里验证了一句话: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

接下来“反到底”怂恿着革委会的人参加造反派的一切行动,他们指挥加入造反派的居民和农民,走家串户,清理革命专政对象。他们带领金带场小学停课闹革命的红小兵们,上窜下跳,上到房顶把翘角菩萨、龙嘴含珠等扳倒粉碎,下到露天天井把花草树木砍掉拔光。

家庭成份好的、喜欢出风头的、胆大的老师“觉醒”了,纷纷发言,紧紧地团结在以“反到底”和革委会为首的党中央、毛主席周围,揭发与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背道而驰的人和事。大陈孃蒋伯伯家马上行动起来,首先把他们三闺女的名字萍、兰和慧改成英、红和卫;其次每天起床后睡觉前、饭前饭后都要背语录、喊口号;而且蒋伯伯贴出了学校的第一张大字报,为雷校长列出了十大罪状。小郭孃积极配合蒋伯伯的大字报,写检举揭发材料,她家的华为雷校长做了一顶写着“走资派”的尖帽子,逼他戴在头上。一周的工夫,校门口和戏台子下贴满了革命大小字报和标语。

家庭成份不好的、不喜欢发言的、胆小的老师很“顽固”,始终没有“觉悟”,被认为是保守派,站在了造反派的对立面,被红卫兵及革委会的人呼来唤去,整日惶恐不安,生怕说错话做错事被扣上一顶“反革命”的帽子。

父母们分成了两大阵容,孩子们也分成了两派:造反派和保守派,互相不在一起玩耍,有时遇上了就吵起来,造反派一方底气十足,总是赢家;保守派一方输了还不服气,常被父母们领回家教育一番了事。下次遇见了还吵吵嚷嚷,学校到处人声鼎沸。

 

有人揭发父母在解放前教书时参加过国民党青年组织三青团。后经调查,他们当时是由校长代报名,从未参加过任何三青团组织的反动活动,最后定性为“有历史问题”。还有,画黑太阳和子弹壳事件;父亲姐夫的哥哥、母亲的大舅(大舅公)和小姨父(小姨公)都是在土地改革运动中被镇压;尽管他们自己的成份是自由职业,可家庭成份都是地主、富农。由于父母的“历史问题”,加之种种“劣行”和“污迹”,肯定不是无产阶级革命者。不过,要给他们扣上“历史或现行反革命”的帽子,似乎太大了些。最终归结为没有革命资格的靠边站人员。

靠边站的父母没有思想负担,不让革命也罢,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要“革”谁的“命”,只要不被“革”了“命”就行。白天做听话筒,一个耳朵进,另一个耳朵出。晚上关上门,教我们读书。父亲带我们做数学题、讲历史故事、画中国及世界地图;母亲为我们述说她家的陈年旧事,还要求写日志,记下过去和现在。

当年我年幼无知又好奇,当父亲告诉我们:“地球很大,包罗万象,山水云雨都随它旋转。”

我疑惑地问他:“那圆圆的地球画在方方的纸上,四个角的空间是哪里?”

哥俩笑我蠢,他笑了笑对我说:“那是太阳系,太阳系外还有银河系。简单的讲就是地球大气层以外的太空宇宙,包括空间和物质。”

从那时起,我搞懂了一个成语:“天外有天”,也明白了大哥取名“宇大”的由来。

我们兄妹仨不搀和孩子们的两派,三哥和我归二哥管。除了周日,郭孃每天都要来学校开会,每次她都把祝一姐带来放在我家,所以祝一姐也归二哥管。二哥带着我们仨在家里玩打仗,或跟他一起捣鼓无线电半导体收音机和零件,一摆弄它们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他还辅导三哥的数学、祝一姐和我的算术。

二哥教我们仨玩“凑二十四”:每人出一张扑克牌,用加减乘除心算四张牌的点数等于二十四,看谁算得快。我只会加减,不会乘除,他就先教我背“九九乘法表”、“除法表”,然后再玩。二哥总是赢,三哥、祝一姐和我轮流输,三哥输了就生气、不玩了,祝一姐输了撅着嘴、哭鼻子,我输了不服气、还要玩。二哥为了让我们开心,有时就故意输,让我们也赢一盘。

母亲叫二哥做饭,他可好,指手划脚、吆三吼四让我们做。祝一姐烧火,三哥掌灶,他当监工。我什么也不会做,他也不让我闲着,吩咐我在屋里跑来跑去,为他们传话。后来我们长大了,三哥的厨艺顶呱呱,比父母做饭还好吃。

 

学校的批斗对象就是雷校长,如果只有老师参加,他就坐着,老师一个接一个发言,指出他的诸多反动言行,他就点头哈腰地说:我有罪、我该死,这就算批斗了。如果有“反到底”和革委会的人参加,他就惨了。他们把他绑起来,戴上“走资派”的高帽子,站在戏台子上,接受批判。

有一次要他站在高板凳上,他不小心摔了下来,头破了,鲜血流了一脸。二哥带着三哥、祝一姐和我站在内坝子的一角围观,我被那红糊糊的脸吓哭了,三哥和祝一姐也惊呆了,二哥马上用手捂住我的嘴,不许我哭出声,然后推着我们仨悄悄地溜回家,回到家后我们还在哆嗦。

“满脸是血就吓着啦?我还亲眼见过打死人呢。”二哥满不在乎地说。

他见我们还没有回过神来,就一转话题说:“我给你们做木手枪吧。”

大哥上次回家时,带回来几块巴掌大的硬木板,要给二哥、三哥做木手枪玩,可还没来得及做又跟师傅走了。二哥哪会做什么木手枪呀,他就是想消除我们的恐惧心理,随便那么一说。

学校的戏台子成了“反到底”和革委会开批斗会的大舞台,整天大门那里熙熙攘攘,戏台子上下响着“咚咚咚咚”的脚步声,尘土飞扬,人喊马嘶。一天他们拉了十来位“地富反坏右”,押到戏台子上开批斗会,每人胸前挂一块自报姓名的纸牌子。内坝子聚集了好多人,红卫兵们不时地大喊口号,大家跟着高呼,人人热血沸腾、个个慷慨激昂。

在批斗会达到高潮时,一个红卫兵手舞足蹈,把站在靠边的一个“右派”老夫子一脚踢下了戏台子,没有人在乎他躺在戏台子下的石台阶上是死是活。红卫兵们继续高喊:“打倒牛鬼蛇神”、“右派分子罪该万死”、“保卫毛主席”、“将革命进行到底”、...。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掩没了人们的惊恐和良知。幸亏那天被批斗的人里没有大叔(郭孃的丈夫),不然被踢下戏台子的可能就是他了。

这位老者是57年打成“右派”,从云南大学下放到金带场向阳大队二小队当农民。他是一个孤寡老人,摔死后没有人为他收尸。在人群散去、夜幕来临时,他的身体蜷曲着躺在冰凉的石台阶上。

父亲回到家里唉声叹气:“那也是一条人命啊,说没就没了!”

母亲不再沉默了,找到隔壁前院的小郭孃说:“不管怎样,死者为大,他再有“罪”,也不该暴尸露天啊!”

小郭孃觉得母亲说得有道理,她问道:“你说该怎么办?”

“你是造反派,你出面去找几位家庭成份好的、没有“污点”的革命同志,把他入土为安吧。”母亲回答道。

她俩商量了一下之后,小郭孃即刻动身找来几位好心的老师,他们用一床草席把他裹起来,放在板板车上,拉到他的生产队。在几位乡亲们的帮助下,把他掩埋在一棵青松翠柏旁,愿他的灵魂像这棵松柏一样:安然、自由、翠绿。

一天又来了一支重庆造反派(可能是“八一五”派)的宣传队,在学校老师的办公室里安营扎寨了,张伯伯忙着为他们烧水、做饭。他们当天晚上在戏台子上表演了一台革命文艺节目: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跳“忠字舞”。第二天在街上就跟住在公社革委会的“反到底”打起来了。在这场战斗中双方损失惨重,还有人丧命。后经公社革委会的调解,这支宣传队当晚离开了金带场,拼杀才平息下来。

后来又有不同派别的红卫兵团队路过金带场,只要与“反到底”观点一致的,大街就平安无事;只要与“反到底”观点不一致的,冲突就一触即发。太疯狂、太可怕、太残忍了!

一天母亲忍不住问父亲:“这样批来斗去,撕来杀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雨下得再久,老天也有放晴的那一天,等着吧。”父亲不紧不慢地回答她。

不久“反到底”离开了,回重庆投入更激烈的战斗中去了。自那以后,重庆各派别之间打得难分难解,棍棒砖块是短兵相接的家伙,远远不能满足武斗的需要。他们打开兵工厂的仓库,把援外的枪支弹药、坦克大炮等军械兵器拿出来,对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开火。他们不仅在陆地上打,还在水里斗,把西南的兵器工业重镇、碧绿的嘉陵江水、自己的家园,弄得硝烟滚滚、喷云吐雾、血迹斑斑、生灵涂炭。重庆的武斗堪称全国之冠。

 

造反派走了,可他们的盲目崇拜、狂热无度、冷酷残暴,在金带场上空阴魂不散,街上和学校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和谐、平静、惬意。

(图片来源于网络)

(2018年5月30日修改于原创发表在:https://mp.weixin.qq.com/s/hVO8TGJbup6lWbGt_rmZhQ

猫姨 发表评论于
是谁, 给了他们疯狂破坏图碳生灵的权力?!
春之丽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高斯曼' 的评论 : 谢谢跟读。嗯,有读者问: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我想是太刻骨铭心了。
春之丽 发表评论于
回复 'georgegan' 的评论 : 谢谢跟读,谢谢鼓励!
高斯曼 发表评论于
小小年纪时就看到批斗游街打人的场景,尤其都是亲人和邻里,深深的印在脑子里,依然像电影一样经常出现在眼前。谢谢分享!
georgegan 发表评论于
您的这一系列文章写得太好了,感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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