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下的小鬼儿(上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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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到了家里,我把钱攒到一起——一共四十块六毛三,这么多!我想去看妈妈。对!给妈妈买好多好多吃的,还可以给小沉和我一人买身衣服。我对小沉说:“今儿咱俩到外边儿去吃饭,吃完饭去看妈。咱能给妈买好多好吃的,还能给咱俩一人买身衣服。”

“买衣服?你哪儿来那么多钱呀?”他瞪圆了眼,问我。

“你就甭问那么多了,又想长白头发呀?走,咱现在就走。早点儿去看妈。”他一听是去看妈妈,乐着就向外跑。

“回来!先把脸洗干净,别让妈看你那么脏。”他吐了吐舌头向脸盆架走去,又回过头来指着我说:“还说人家脏呢,照照镜子去,你比我还脏,衣服上都是泥巴儿,哟,你这军装哪儿来的呀?”

可不是嘛,甭照镜子我就想得出,自己又打架、又熬夜,又没洗过,肯定脏极了。我赶快打了一盆水,对他说:“那是红卫兵组织发的,你先洗,洗完了我再洗。”

他仔细地洗了,端起盆要去倒水,我说:“你放那儿甭管了,去找身干净点儿的衣服换上。”

“哪儿有干净的呀?就这两身衣服,上次看妈时刚换的,现在没得换了。”他摊着两手说。

“那就比比,看哪件干净就穿哪件。”

他点点头,把衣服铺在床上,认真地比了起来。我洗完后,看他还没穿上,就问他:“你怎么还没穿好衣裳,不想去啦?”

  他为难地说:“我比了半天也看不出来,都不干净,那件还破了,就穿这件吧,起码没破。”

我一看还真是,只好说:“行,就穿这件吧。”

那时的西单商场只有一层。西南边是一溜小吃店,里边什么小吃都有,是真正的北京风味。我俩什么都想吃,买了一大堆,还一人要了一碗小豆粥。吃到撑得腰都弯不下去了,才花了两块钱。从小吃店出来到了服装部,看着千篇一律的灰、蓝制服,一想没什么可挑的,随便买两件得了。

那时的学生或者说年轻人能有军装的当然都穿军装,没有的都穿一身蓝。所谓的一身蓝就是蓝制服,不过布料质地有差异,有布的、有单面卡的,有双面卡的。在那会儿,双面卡是最好的,穿起来很挺实,显得人有精神,当然也最贵。我问了价钱,上衣七块八,裤子五块一,买一身就是十二块九毛钱。我想了想,觉得要买就买好的,一咬牙,和弟弟一人买了一身,还好他那身只要十二块,一共花了二十五块差一毛。手里还有十三块七毛三。到了食品商场,我问小沉:“你说咱们给妈买什么水果?”

“香蕉、苹果、葡萄、梨------是好吃的就买。对了,你有那么多钱吗?”他有点担心。

“你就说吧,今儿咱什么都能买。”我胸有成竹地说。

我们挑了许多水果,售货员帮我们放在一个小荆条筐里,上面还盖了一张粉红色的纸。她扎好后说:“一共四块三毛五。”

我交了钱,让小沉抱着衣服,我提着水果又到了糕点部。买了一盒萨其马、一盒自来红、一盒核桃酥、一盒鸡蛋糕,一共花了六块二------不能买了,没办法拿了。幸亏那四盒点心被售货员两盒一摞地扎在了一起,不然就这些我也拿不了。

我一手提水果,一手提点心匣子,兴高采烈地走向车站,小沉抱着衣服,屁颠屁颠地跟在我身后。我们坐九路无轨电车到了西安门,又倒十四路车到了北大医院,高高兴兴地向妈妈的病房跑去。

快到病房时我又站住了,如果妈妈问哪儿来的这么多钱,该怎么说呢?小沉看我忽然站住不走了,奇怪地问:“你怎么不走了?”

我转念一想,这是卖报纸分的钱,怕什么呢?对,就说全是卖报纸分的钱。找好了理由,我又兴奋地向妈妈的病房走去。

一进去小沉就要喊妈妈,我示意他别喊,他一看妈妈正睡午觉,便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我俩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放下,细细地端详着妈妈。

妈妈看上去气色好多了,人也胖了一点,我心里有了几许安慰。我悄悄地打开床头柜的门,往里放吃的,可还是惊醒了妈妈。小沉一看妈妈醒了,一下子扑到了妈妈的怀里,手舞足蹈地说:“妈您看我们给你买什么来啦,有苹果、鸭梨、葡萄、香蕉------还有好多好吃的点心。妈妈,这回你可有吃的啦,要不你一人躺这儿,多闷得慌啊?”

小沉喋喋不休地说着,我给妈妈剥了一根香蕉,递了过去。妈妈推开小沉,坐了起来,疑惑地问我:“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你大姐、二姐回来了吗?”

“姐姐们一个也没回来,是他自己挣的,昨天晚上他还去挣钱了呢,一夜都没回来,就我一个人在家,我一点儿都不害怕,也没出去乱跑。我们还买新衣服了呢。”小沉抢着回答,还没忘了夸他自己,指着衣服给妈妈看。

“你说!你哪儿来的钱?”妈妈急得声音都发颤了。

“我加入了红卫兵,天天去卖报纸挣的。”我把一天说成了天天。

“卖报纸也挣不了这么多钱呢?卖的什么报啊?”她还是不放心,不过声音缓和多了。

“我们卖的是大学生办的报纸,他们为了宣传,不要钱,连成本也不回收,卖的钱都归我们自己。”我没说这报本身是发送的,却让我们变成了收费的。

“噢,是这样。”她心里安定了:“那也留着你俩花呀,你们每天都吃什么呢?”

“吃大馒头,哥哥每天都能拿回几个大馒头。我自己会热,有时我烤得焦焦的吃,这些天都吃得饱饱的,没饿过。”小沉说起来又没完了。

“拿馒头?上哪儿拿呀?”妈妈又不放心了。

“噢,是这么回事,现在全国都在大串联,各地都有专为红卫兵准备的食物,不要钱。只要是有证件的红卫兵,就可以随便吃,我有证件呢。”

“什么红卫兵能收咱们这种家庭的孩子呢?”妈妈觉得不可思议。

“您在医院里不知道外面的事儿。现在红卫兵分成好多派,那‘老子英雄儿好汉’的说法遭到了大多数人的反对。出身不好的也有红卫兵组织要的,凡是红卫兵吃饭、坐车都不要钱,还发了我一件黄军装呢。”我耐心地发挥着,先把衣服解释清楚了省得她问,就是没提我们的司令是土鳖。

“这得多少粮食呀,幸亏不是困难时期了。”妈妈自言自语地说。

“是啊,光咱家门口的十三中每天就不知抬出多少筐馒头、多少桶菜呢!有些人不光吃,还乱扔,弄得到处都是咬过的馒头、吃剩的菜汤,脏极了。”

“这不又成了五八年吃大锅饭啦。本来吃一碗就够了,非得再盛一碗,实在吃不了就扔。尽是撑病了的,既糟蹋粮食又毁人。唉!”妈妈叹着气。

我想起五八年“大跃进”的情景,家家砸锅拆灶,凡是铁的东西全交给国家炼钢。全院就有几口大锅,吃集体食堂。那会儿一到吃饭时间,刘大妈、曹大妈、冯大妈------等院里的老女人就拿着个大勺子,站在院里喊上了:“吃饭喽!”

“哗”全院的人都会跑出来,每人手里拿着个大碗。全院共十四家,有的一家就有七八口人,最少的也有四五口,黑压压的百十来口人,站在院里,一个个等着几个大妈给他们盛饭。饭没盛上时又说又闹,喧嚣一片;饭一盛好立刻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甩开腮帮子,一个劲地往嘴里扒拉,碗里还没吃干净,就往地上一泼,又去抢第二碗了。有一次吃面条,石家的小平那么点儿小孩吃了一大碗面,后来上吐下泻,疼得直打滚。没过两年,又到了三年困难时期,以前的那一碗如今恨不得分三天吃,连碗底都舔得倍儿干净,根本不用刷了。就连白菜疙瘩、豆腐渣都有人抢着吃。

我想起这些,再看眼前,心中泛起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安。这个社会一会儿搞这运动,一会儿弄那高潮,生活也是三天有吃两天无粮,把人弄得五迷三倒,不知到自己到时候又会怎样。怪不得那节俭的白胡子老头会存一棺材粮食呢,他是给饿怕了、吓的。

“你想什么呢?”妈妈看我发呆,奇怪地问我。

我停止了胡思乱想,打算说点高兴的事儿,让她换换心情。可说什么好呢?说老抗天天写文章、贴大字报、刷标语,和人家辩论,串联去了延安?不行,她会担心的。说三姐串联去广州找四哥去了?她也不会放心。说胡二大爷------那更不能说,她会伤心。对,就说说文革的事吧。我向她讲起了现在的单位都分成了两派,全说对方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自己才是毛主席革命路线。两派天天抢占广播室、抢会场主席台、抢麦克风,一天到晚无休止地辩论。双方争论不休、面红耳赤,说急了就打,用自制的钢管扎枪、棍棒当武器,死伤了不少人。昨天三姐学校的红旗公社还有人被扎死了。得,说着说着又说起这些让她不高兴、担心的事了,看着她的脸色渐渐阴下来,我住了嘴。

临走时妈妈说:“自古也没有老百姓打老百姓的,这决不是好事。你不要去看热闹,更不能去参加,听见没有?”

我连连点头,抱着衣裳和弟弟往外走,妈妈又叫弟弟说:“小沉,你把这吃的拿回去,你们留着慢慢吃!妈妈不需要,医院里吃得挺好。”

“不,我不吃。我现在每天都有的吃,我不会吃您养病的食物了。您多吃点儿,病才好得快,好早回家,我天天都盼您回家呢!”看来小沉懂事了,他说得那么真切诚恳。

是啊,妈妈,您快些好起来吧!

高斯曼 发表评论于
读完了。小沉真可爱,很懂事,你也是个好哥哥。那时都很穷,吃饱就行了,舍不得花钱吃贵的,有肉的菜都很贵,小笼包烧鸡之类的都是不敢想的,你俩也算是下馆子吃一顿过瘾又解馋的了。
期待下集!
高斯曼 发表评论于
那时两毛钱就能够一人吃顿饭,你花了两元钱,吃啥好滴这么贵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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