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下的小鬼儿(上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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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这时武斗越演越烈,在全国展开,已经完全代替了文斗。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战争开始了。为了“誓死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人们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又拿起了刀枪剑戟、棍棒锤叉,向着“刘少奇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展开了决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人们高呼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口号,个个奋勇当先。当年的日本侵略者如果赶上这阵势,抗战何以用八年?八个月就能把小日本打得哭爹喊娘、举手投降了。大学里的天、地派,中学里四三、四四派,工人中毛泽东主义和工总司,财贸战线上红尖兵与红联造,体育界的革联、革战------以及全国各地各条战线的两派,都为了自己的“毛主席革命路线”而向“逆我者”挥起了刀枪,欲将对方置之死地而后快,双方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当时,武斗最厉害的几个地区是湖北的武汉,四川的成都、重庆,浙江的温州,河北的保定、石家庄、太原。这些地方已经动用了步枪、手枪、手榴弹甚至机关枪,而且背后都有军方的支持。像保定地区,两派就分别有“三十八军”与“河北军区”的支持,两派的群众都有枪。

一九六七年底、六八年初时,我大姐因病住进“保专医院”,无人照应,妈妈让我到保定去照顾大姐,那时,我已经十四岁了。

一天,我在保专医院门口买花生。突然跑过十来个年轻人,趴在了路边的排水沟里。小贩们见此情景,忽然都推起小车,背起装着花生、瓜子的麻袋纷纷四散奔逃。一个卖鸡蛋的老太太跑不动,慌忙之中看到有辆卸了马的大车停在路边,便一头扎进了大车底下。她的头钻进去了,屁股却厥着露在车外。我正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只见对面驶来几辆车。第一辆是广播车,高音喇叭里高呼着口号,不停地重复着:“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

第二辆是大卡车,驾驶室上面架着一挺机关枪,后边还有五六个背着子弹带、挎着冲锋枪的人。第三辆也是卡车,车上四周站着十几个拿着手枪的人,中间围着三个被五花大绑捆着的人。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打”!只见趴在排水沟里的十来个人蹿了出来,手中的枪齐向车上的人开了火。还有两个人扔出了手榴弹,一个恰恰扔在了驾驶室上,“轰”的一声巨响,那挺机关枪被炸得飞上了天,机枪手面目全非地倒在血泊里,还有两三个人倒在了车上。另一颗手榴弹打着了车帮,弹到了马路上,冒着青烟吱溜溜地在地上打转,车上的人吓得全趴在了车厢里。那手榴弹转了一会儿停下了,烟也灭了——是臭弹。那十来个人冲向了第三辆车,原来他们要救那三个被绑着的人。但他们的动作慢了,第二辆车上的人手中的冲锋枪已经响起,火舌向他们扫来,立刻躺下了两人。那剩下的七、八个一看不妙,转身跑进了保专医院,其中一个还一瘸一拐地跑的。车上的人翻身下了车,追进了医院,他们挨着屋子搜查着。那几个人还算聪明,没有停在院内,而是穿院而过,翻过后墙消失在茫茫的野地里。那一瘸一拐受了伤的,爬墙很费力,刚爬上墙就被追兵发现了,“嗒嗒嗒嗒嗒——”一梭冲锋枪子弹钻进了他的后背,他叫都没叫,就一头栽了下去,鲜血顺着墙头流了下来。追兵们翻上墙头,看逃跑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便冲着墙下的尸体啐了口唾沫,从墙上跳下,悻悻地回来。那开枪打死伤者的人挎着冲锋枪,双眼充满血丝,一脸杀气,操着保定话说:“俺们三十八军喋(的)还怕你们河北军区喋不成------”他雄赳赳地走在最前面,从医院里拿了几条白床单,把第二辆车的那个机枪手用白布盖上,然后和另一人一起把死尸抬进了医院。他们问护士太平间在哪儿,护士看白单子渗出了血,问道:“这是咋咧?”

他不耐烦地说:“娘儿们家的,瞎问啥呀,死了呗,还能咋咧。”说着将尸体放进太平间,出来时对那护士说:“别动啊,俺们还要回来开追悼会嗫。这是俺们战友。外边儿马路上那几具尸体和后墙外边的那具不准放这个地点儿,那三个是河北军区喋。”

他们爬上汽车开走了,一路上放着国际歌。医院门前躺着两具尸体,到处是血,空气中还散发着呛人的火药味、血腥气。那把头扎进大车底下的老太太早已趴在了地上,裤裆湿得紧贴屁股。鸡蛋筐翻在了一边,满地都是碎鸡蛋。

我目睹了事件的全过程,没感到害怕,甚至连躲都没躲。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想:这真是一场触及了每一个人灵魂的大革命,人民打人民,是真正的人民战争。可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呢?我实在想不通。

这时的保定,人们对雷炸枪响已习以为常,连学校四角都修筑了水泥碉堡。在街上行走经常能碰上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背着枪的人。有一次我还被一伙背着枪的人拦住盘问。他们都不大,最多是六七、六八届的初中生。他们问我是哪派的,我说是从北京来看我姐姐的。其中一个人说:“俺看他不像是保定府喋,像是北京喋。”

“北京武斗厉害不?”另一个人问我。

“也挺厉害的,我三姐的学校还扎死了一个呢,是用钢管扎枪扎死的。不过不像你们,有枪、手榴弹。”我看着他们手中的枪说。

 

医院里尽是在武斗中负伤住院的人,紧挨着我大姐病房的那屋,就有两个武斗伤了的农民小伙子。一条大腿上有俩窟窿,里侧是子弹进口,外侧是子弹出口。他每天都喝生鸡蛋,说这样才能很快恢复身体。另一个人少了一个手指头,其余的都像麻花似的拧在一起,这是在研制地雷时被炸的。那会儿医院病房不分男女,一张床挨着一张床,陪住的人能有张椅子坐就不错了。

我基本是站着陪大姐的,晚上实在困得不行了,就侧身躺在大姐身边睡会儿。这可得有技术,不然就掉地下了。

一天,病房里又挤进来一张小木床,说是床,实际上是俩凳子中间架了一块板。住进来的是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他只有一只胳膊,另一只还剩一寸多长,包着纱布。这小孩黑得像泥鳅,但皮肤很亮,脑袋圆圆的,小鼻子小眼,还总是笑着。张嘴就是一口保定腔,挺好玩儿的。他想拿东西时总是右边的那小骨碌先本能动一下,然后一愣,左手摸摸头顶,不好意思地一笑。似乎在责怪自己又忘了早没右手,才想起用左手。我一直没问他胳膊是怎么断的,心想可能是武斗时看热闹被伤的。这小孩真倒霉。

直到有一天他问我:“北京动物园的大老虎有人喂不?”我说:“当然有人喂啦,天天都喂很多肉呢。”

他听后喃喃地说:“还是北京好呗,老虎不饿。俺要是生在北京,敢情好咧。”

我这才知道他的胳膊是被老虎咬掉的。

他家住保定郊区,他每天要和比他大三岁的哥哥到市里掏泔水喂猪,来回都会经过保定动物园。说是动物园,里边其实没几种动物。有点吸引力的就是几只猴子和一只老虎。因为没钱买门票,所以哥俩从来没进去过。前几天,他们又从那经过时,看到大门关着,有好多人从门边上的破篱笆洞里钻了进去。原来动物园因为武斗没人管理,便关了门。小哥俩把泔水车往门外一扔,钻了进去。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真的猴子和老虎。这不是画上的,是真的!他们看够了猴子,又看老虎。嚯,这老虎真大,卧在笼子边,看久了,他们发现老虎总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就使劲地冲老虎嚷。老虎像没听见一样,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他们不高兴了:画里的老虎都是张牙舞爪的,怎么这老虎这么蔫儿啊?他们哪儿知道,因为饲养员都去革命了,没人喂动物,老虎饿蔫了。小哥俩翻过围栏,走近老虎笼,老虎还是不动。再近点,还没反应。哥哥伸手摸了一下老虎屁股,赶紧缩了回来。嘿,没事,老虎很乖,它让摸。看到哥哥的举动,他把双手伸进老虎笼里,抓住了老虎尾巴,用力地向外啦。老虎一个转身把他的双臂带进了笼子里,“咔嚓”一下,把他的右臂一口咬下。他“啊”的一声倒在了地上,痛得失去了知觉。哥哥吓得瘫在了他的身边。幸亏一旁有游人,将他送进了医院,但那只胳膊早已进了老虎的肚中,才八、九岁的他从此成了独臂人。

说完了这让人唏嘘不已的故事,他还冲我笑笑,然后惋惜地说:“还是北京得(读Dei,好),北京啥都得,俺要生在北京多得耶。”

他眼中流露着既羡慕又惋惜的目光。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更不知道他为什么把北京看得这么好。

北京真的这么好吗?我问自己。

高斯曼 发表评论于
读的心酸,可怜的孩子!
我们那里武斗也很厉害,真是人民战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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