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看客
那天架设天线的实践过后,我们只听到了几声枪响,接着就是有人匆匆忙忙跑过来让我们解散。
跟着的几天,班本部老有人来来往往。禁闭室门口又加了双岗,一片肃杀之气弥漫在空气之中。根据我的经验,又有人被关了起来。
又过了几天,发现山坡上有人的同学被公开嘉奖,说是及时发现了G党破坏分子,记大功一次。
训练班这么隐蔽,破坏分子居然都能找到。大家不禁有点后怕。于是,上课再听教官讲敌后潜伏,纷纷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宋教官还是没露面,徐太太倒来找过我一次。说让我陪她出去买点东西。我说这几个星期都轮不到我出门。她又说要新作一条旗袍,让我去帮她挑块好料子。这些我不太懂,我说。快别谦虚了,你是绸布庄的大小姐,你不懂谁懂啊。徐太太微微一笑。
一笑就非去不可了。训练班真是个没有秘密的地方。
到了徐队长的住处,料子看了几块。徐太太替我倒了杯茶,就坐在旁边不断的看,问我家在南京何处,家里还有几个兄弟姊妹,各自情况如何,原先读什么学校等等。
听说我读的是师大外文,她说本家有个叔叔就在哪里教书,可惜后来在武汉被炸死了。一说起来,竟然我还认识这位老师。于是说了一些这位老师和大学里的事情。
一时间谈话热络起来,徐太太说起了宋凯读大学时的情况,说到兴起,还拿出个照片簿,给我看那些他大学获奖的照片。又翻着指给我看他们家的相片。这张是她父亲在日本士官学校留学时的,那张是他当年任什么督办时的。
这应该就是“十庐主人”----宋凯书架上日文书的所有者,他的父亲。
可惜,去世的时候才38岁。临死,还想着在徐州兴办学校呢。她叹了口气。
一张大家庭合影里,10来岁的宋凯站在母亲身边,一脸早熟的气质。
看她颇为黯然,我把话题岔开。问起她穿学生裙的照片。她又开心起来,说起自己读医专,以及如何听从家里的安排,嫁给徐队长的往事。
茶过三巡,徐太太缓缓地说,大学是好,可听说现在的大学生也有很多不思进取,不求上进的。个别男生一天到晚书不好好读,就爱和女生拉拉扯扯。说要搞什么自由恋爱那一套。他们自己倒无所谓,害得都是女孩子啊。女孩子,还是稳重些好。
是吧,叶小姐?她紧紧地盯住我。
您说的对,徐太太。我站了起来。婚姻大事,该从父母之命,听媒妁之言。家里早给我订了亲,如果不是日本人打过来,我们早就成亲了。那是一桩好姻缘。要是没别的事,我就走了,一会还得点名呢。
徐太太一脸的愕然,我没等她说话,转身离去。现在不走,还等什么呢?
回到宿舍,我越想越窝火,为着她话语里潜在的谴责。什么女孩子,还是稳重些好。意思是我轻佻?早知道这样,真不该跟姓宋的冰释前嫌。
该死的小日本,要不是他们打过来,我肯定在大学里念书,做着稳重的女学生。就算婚事告吹,也会再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婿,胜过在这里受闲气千倍万倍。
班本部通知行动和情报组的同学去参观审讯,班里一阵骚动。参观审讯对他们早不是头一次了,不过这次就在禁闭室看审讯,审的就是那天抓到的G党。这让大家有点好奇。据说被抓的人非常爽快,承认自己是G党,但除此以外,什么都问不出来。班本部决意要把他的嘴敲开,顺便让学生们看看非常之手段。
得到消息,张玉兰中午就吃不下饭了,说是怕下午看了要吐。
好几天没露面的宋凯回来了,带着一些新旧不等的收音机。上课把机子发下来,教大家拆里面的二极管,用里面的零件组装发报机。
下来巡视的时候,他在我旁边站了一会,什么也没说。
下了课,回到宿舍,来找我,说宋教官让我把借的书还回去。
“书早还他了”。我没好气地说。
她愣了一下,“那去你说一声吧。”
”我不去。”我转过身去,不再理她。
她正要发脾气。男生来喊,说是张玉兰在禁闭室晕倒了。女生们赶紧出来,跑到禁闭室院外。警卫不愿太多人进去。高淑恒把我和另外一个女生推了进去。
走进这个狭小的院子,我腿有点发颤。张玉兰已被扶到院中一条长板凳上,瘫在那里,一个男生守着,其他的人都在里面还没出来。我们过去想搀扶她起来,听见里面有说话的声音,虽然很怕,我还是忍不住偷偷往钉满了木条的窗户里瞟了一眼。
只这一眼,我顿时僵在当地。
黑洞洞的房间里,地上瘫着一个人,面孔朝下趴在地上。衣服早辨不出颜色,一缕一缕破在身上。破的地方,全都沾满了血污。看到他的背影,我全身打了一个冷颤。
不可能,不可能······
我看错了,我一定看错了!
我扑到窗户上,扒着从缝隙里往里看。
有人上去用脚一踢他的头,踢掉了一副眼镜。他还是趴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人把眼镜捡了起来,对着窗外的亮光审视了一下。
一副玳瑁眼镜,镜片早已破碎。这副眼镜是那么眼熟,多少次出现在我的梦里,让我带着眼泪醒来。
我脑子一片空白,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同去的女生把我的手掰开,大声喊着我的名字。里面的人反应了过来,驱赶我们离开。女生拖着我离开,一边招呼外面的女同学。
怎么回的宿舍,我已经全无意识了。
是他,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