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精灵)

夜间下起了小雪,台阁飞檐披银裹玉,几树胭脂色的红梅盛开于重扉之间,妆点这一片水晶乾坤。阁内梅香缥缈,杜至柔与采萧躺在床榻上,谁都无法入睡。

"那宋国来的公主颇为神秘,我看不出她的来历,便引毛诗一首《君子偕老》试她深浅。我刺她是被公公霸占的齐宣姜,她竟无一丝恼怒,亦无悲喜,我不知她是没听懂,还是真的很大度。我只得再以琴试之,因为刘义隆的妻妾儿女,应该都不擅琴的。你还记得么,我们几个小时候在书院同窗共读,闲暇时尝以琴棋为乐,那刘义隆丝竹笙箫样样精通,唯独不碰琴,不仅自己不碰,还不许别人碰。只要一听到琴声,便要大喊着解溲,"杜至柔说到这里,忍不住抿唇一笑,之后接着道:"他说琴声呕哑晦涩,总令他产生如厕的冲动。所以我想他的妻女定然不会去学这种让他心生秽气的乐器的。而那公主琴艺非凡,世间少有。更让我推测出她是谁的,是她演奏的那曲《望秦》。当年刘琨做《胡茄五弄》,有两弄遗失了琴稿,《望秦》便是其中之一。后人只得凭记忆补遗,所以现在流传于世的《望秦》与刘琨原作有些许出入。但其实原稿并未流失,而是刘琨在临死前交给了他的外甥卢谌,其后卢谌的琴友,东晋建威将军朱腾将那手稿借去誊录,是故世上仅有这两份《望秦》琴谱,是刘琨的原作。卢谌那份我以前在表兄家见过,也弹奏过。今日那公主弹的也是刘琨原谱,就说明她不是卢家人就是朱家人。而她不可能是卢家人。卢家留在了北方,已经和我家一起被灭光了。而朱腾后来投奔了刘裕,其子朱超石即为却月阵的指挥官。所以若我没猜错,这位冒名顶替的公主,应是朱超石的女公子。"

采萧听到这里,低声惊呼道:"那她岂不是嫁过人的?!上次殿下来,不是说临川王纳的正妃,就是朱超石的女儿么?!这…这样的女郎都敢往大魏送?宋国都给打得这么惨了,还敢如此嚣张…羞辱陛下?!"

杜至柔苦笑:"但不知那朱将军有几个女儿,也许是她的姐妹也未可知。不过不管是谁,肯定不是真正的海盐公主。听说那刘义隆重金招募天下武林高手,这位娘子也许就是这样招募到的。看来刘义隆真的是走投无路了,不然何以挺而走险,这么不合适的人都急急忙忙地送过来了。我想陛下一定也看出来这位不是公主,只是贪图她的美貌将计就计罢了,横竖他不吃亏。可万一她真的是临川王妃,不知她有何办法可以瞒过陛下已婚的事实。这要是真的,那可是刘义隆强塞给陛下乃至整个魏国的奇耻大辱。不过这也反向说明了此人定有过人之处,因为她敢来,而且来得如此强势。我想她一定是冲着毁灭陛下进而毁灭魏国的目的来的,并且势在必得。两国打仗,打不过就进献个美人令敌国国君伦丧于女色,这种先例不胜枚举。只怕陛下要步商纣、夫差的后尘了。"她深深地叹息:"我们必须尽快逃走。倘若陛下真的给她迷得丧失了心智,象那纣王一般,我便是死无葬身之地。那纣王见了妲己,对陪伴他二十年的旧爱,可是挖眼炮烙挫骨成灰的。男人为取悦新欢,多么丧尽天良的事都做的出来。"她额头冒汗,紧皱着眉想了一会儿,道:"送亲使团五日后返回宋国,其实就是隔一条江的距离。我们三人想办法混进使团里。那田奇是四郎藩邸旧臣,我去求他…只要上了船…"采萧终于忍不住哭了。"娘子…这…行不通的啊!我怕!我好害怕…我们…太弱,太渺小,逃不出去的,永远都逃不出去的!"

杜至柔心里猛地一阵愧疚与酸楚,捧住采萧的脸,替她擦掉接连涌出的泪,叹声道:"我对不住你。你跟着我,担惊受怕,吃尽了苦。假如有一天你有机会逃走,千万别顾及我。能走一个是一个,少死一个是一个。"采萧似乎要说什么,杜至柔掩住她的口:"什么都比不上命重要。信义,情意,在生命面前,都可以放下。只有活着,才谈得上别的。"

阁门砰地一声推开,一个伺候拓跋焘的小黄门立在她们面前。"陛下有旨。"

杜至柔和采萧惊愕不已。这就来了么?是扒皮还是抽筋?采萧抖成一团,杜至柔勉强拽着她跌下榻,二人瘫跪在地,那小内侍接着道:"命杜氏烹制一碗苋菜鲈鱼羹,进献海盐公主。"

杜至柔在确定自己没听错以后,惶恐抬头,颠三倒四地问道:"是早膳,还是午膳…要鲈鱼羹?"

"现在!即刻!马上!"小黄门狠狠地喊出三声,一声比一声震耳。接着突然软了下来,笑对杜至柔道:"才刚的话是陛下的,奴原样传给娘子。娘子不必惊慌。那小公主饿了,又对北方饮食不满意,想念家乡菜,可御厨没一个会做的。陛下于是命杜娘子前去烹煮。娘子请罢!"

"现在是三更天!"

小黄门面无表情地重复:"娘子请罢!"杜至柔无奈,提着灯笼下厨,做好后想走,却见一个宋国的宫女跑来传话道:"我们公主要厨子亲自侍奉她进羹。"

杜至柔放在袖中的两只手不由自主攥成了拳,僵持了片刻,她颓然松懈,靠着墙喘上几口气,端起漆盘随宫女走入拓跋焘寝宫。

阁内甚是零乱。许多原来放置在案上榻上的现在竟然都在地上。海盐公主显然没有侍寝,发髻一丝不乱,灯下闭目打坐。拓跋焘衣衫褴褛,头发也散下来几缕,歪靠着榻屏发呆,落迫得令杜至柔惊讶。她偷眼向他看去,赫然惊见一个乌眼圈当当正正扣在他一只眼睛上,杜至柔差点乐出了声。小心收好自己的幸灾乐祸,恭谨走到海盐面前,极尽柔软地低声道:"公主要的羹汤做好了,请慢用。"拓跋焘突然在她身后吼叫:"会伺候人不会?!再惹公主不高兴,拖你下去打板子!"杜至柔感觉到口中的腥涩,是她自己咬破的舌尖血。她把血和心头的泪一起咽了下去,端正跪下,高举漆盘过头顶:"请公主殿下进羹。"

海盐缓慢睁开眼,从盘中端起碗舀了一口细品,之后渐渐露出微笑,笑得很甜。"不错。真好。是这个味道。"拓跋焘大喜,觉得那是九天仙女在对他微笑。杜至柔依旧高举着托盘一动不动,那海盐眨眼工夫就把汤喝光了,放下碗抹抹嘴唇,对着人体托盘甩手:"你下去吧。"杜至柔如释重负,垂头倒退着走到门边,听到海盐对拓跋焘道:"我喜欢她,你以后让她料理御膳!不然我就不吃饭!"杜至柔脚步未停,直到退出寝殿,才敢转过身正着走,走了没几步,忽听身后噗通一声响,紧接着砰砰两下关门声。她愕然回头,那拓跋焘正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扶着廊柱站起,身后两扇门紧闭。

随后的两日,拓跋焘的侍从们几乎将他一生的咆哮都听尽了。

"启奏陛下。宋国公主…公主自己动手糊了个超大的纸鸢,非要我等将她和纸鸢一起放到天上去,她要翱翔。公主的纸鸢扎得极巧妙,极稳妥,载人飞翔不成问题…"被拓跋焘派去贴身保护海盐并勒令陪她玩耍的鲁爽,奉旨汇报公主每日的行踪。拓跋焘放下手中军务,腾地跳起来吼道:"你个蠢驴!风筝能载人吗!"

"她说能。我等只得从命。公主就坐着纸鸢上天了…"

"蠢驴!"拓跋焘冲到鲁爽面前,吼声里充满了焦急和担忧:"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纸鸢挂在树上,撕烂了…"

"我问的是人!人!!"拓跋焘额头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哦,人没事。"鲁爽很淡定:"公主的轻功很好。现在正在设计新的纸鸢,打算下次再飞…"

第二日,鲁爽没了前日的淡定,脸红得象关公。"启奏陛下,"他竟是要哭的样子:"今日公主哪也没去,只关在房中为自己配药。她说她在练一种隐形功,练好后可以来无影去无踪,为此需要辅助服用一种密制的药。可是公主服下隐身药后,面发红,眼发媚,浑身发热脑门发亮!把行宫里所有好看的侍卫都…骚扰了一遍。当然,也包括臣,臣长得也挺好看的…"鲁爽低头,羞答答地。拓跋焘一拳砸在案上:"倒底怎么回事!"

"公主放错了一味,成了春药。"

"她人哪?!"

"在山顶那处峭壁旁,试验她新制出的一种神器,她说有了这神器,她就可以实现仙人跳…怎么跳崖都摔不死…"

拓跋焘飞也似地向那里奔去。他再也受不了了。这小公主自来了以后,把行宫搅得天翻地覆,把他折腾得七昏八素,所有的人怨声载道。他的心中充满了委屈和怨恨。她仗着是四海八荒第一美女,拥有天下第一盖世神功,揍他,踢他,欺负他,给他气受,他都忍了,可他得到了什么!载人的风筝!隐形功隐身药!跳崖不死的神器!这一切都只说明一个事实,她在想尽办法逃跑!他对她这样好,这样忍让包容,她却只想着逃跑!他气呼呼地爬上最高峰,倾国的公主绝世而独立。她正在用数匹轻柔的锦缎做一张八角巨伞,每个角上都系着绳索。拓跋焘冲到她身后大吼道:"你又在做什么?!又想逃跑是不是!对于违抗朕命令的人,朕定要将她碎尸万段!碎尸万段---!"他对着她的耳朵,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嗳唷,要死快哉!"海盐冷不丁给震得缩脖捂耳,边瞪眼边骂道:"贼头兮兮咯,啊要请乃吃记伲光嗒嗒!"

拓跋焘不叫了。那软软的吴语配上那娇嗔的眼神,直酥到骨子里,他是真的醉了,虽然一个字都没听懂。他在骂他的话里陶醉了片刻,清醒过来。他提醒自己不能再沉沦,一定要铁腕治服住她的气焰,不然以后就永远让她压着翻不了身了。他提上一口丹田气,再次大吼道:"你给朕听好了!朕的话是圣旨!圣旨!谁也不准违抗!违抗圣旨的下场是车裂!车裂--!"他觉得自己再不发泄,就真的要疯了。海盐这回挺乖的,可能真给震住了。眼珠转了转,咽了下口水,"车裂…"她不作声了。拓跋焘露齿狞笑。等他笑完了,海盐拿着手中的锦缎对他道:"我只是想做一件器具。它象伞一样,可以张开也可以收回,可以收得很小带在身边,这样万一你从悬崖上掉下去,有这样的伞就可以保护自己不摔伤,"拓跋焘呆了,只觉心口涌上阵阵热浪。海盐看着他,眼中闪烁着令他不能自持的幽怨:"你以为,我会那么无情,那么心狠,眼睁睁地看着你坠崖么?"她的音色越发温柔:"不,不会的,"她深情款款:"我会把眼睛闭上!"

不等拓跋焘大怒,她突然原形必露:"神器是做给我自己用的!拓跋焘,你少自作多情!想要我做你的妃子,供你淫乐,你痴心妄想!"拓跋焘的肺都要气炸了,侍卫们这时也跑了上来,拓跋焘对他们吼道:"快!快给朕抓住这个妖女!"海盐噌地跳上了树:"拓跋焘!你个混蛋!有种单挑!"

拓跋焘的五官和肢体一齐抽搐,狂喊着"叫田奇来!"可怜的老臣被拎到面前,拓跋焘指着田奇鼻子道:"回去!告诉刘义隆,朕不上他的当!他送个妖女来祸害我,以为我看不出他的阴险伎俩?!告诉他,女人我收下,议和免谈!朕现在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朕不仅不再考虑撤兵,还要常驻此地不走了!两国划江而治!叫刘义隆把长江以北所有的领土都送给我,不然我就屠尽江淮六州,赤地千里,不留一个活人!来啊!"两旁将领上前听命,拓跋焘藐视着田奇,脸上是不可一世的狞笑:"带兵下山,出江都!出高邮!出江阳!见房子就烧!见丁壮就杀,见妇孺就掠!掠上山来全剁碎了扔锅里饷兵!"

须发皆白的田奇瘫在了地上,流着泪徒劳恳求着:"魏皇陛下开开恩罢!豫、青、兗、徐…都在人相食啊!陛下发发慈悲…"树上的公主看着这一切,神情由愤怒渐渐转为迷茫,哀怨,最终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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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不爱琴声的是另一个精通音律的皇帝--李隆基。李隆基的音乐造诣极高,就是不喜欢琴(现在叫作古琴的),一听就想上厕所。唐 南卓 《羯鼓录》:“上( 玄宗 )性俊迈,酷不好琴。曾听弹琴,正弄未及毕,叱琴者出,曰:'待诏出去!'谓内官曰:'速召花奴将羯鼓来,为我解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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