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患上抑郁症的150天
原创 武伟
进入2018年之后,丈夫老奚,突然对一切没了兴趣。过去热衷的开车,健身,网购,吐槽,下载电影,玩手机,种蔬菜,现在全都兴致索然。对上班也极为恐惧。过去每天早晨,头戴头盔,足蹬脚踏车,飒爽英姿出门去,现在却要百转千回,背井离乡一般,挣扎着跨出家门。睡眠也渐渐变糟,从沾枕头便着,逐渐过渡到离鸡叫还有两三个小时就睡不着了。好不容易熬到黎明,却又不想离开床榻,身上仿佛被磐石压住,只想在床上躺到地老天荒。应酬也不愿去了。勉强去了,也是一人向隅,举座不欢。
春节前夕,老奚去安定医院抑郁门诊看了病。抽了血,做了五套题,最后被大夫定了性:抑郁症,至少中度。但那天老奚的状况一反常态的好,甚至有些亢奋。他自己认为是因为找到了组织。而我仍心存侥幸,希望大夫是言过其实了。
老奚严格地按照大夫的指示服药,抗抑郁的药,伙同安眠药,双管齐下。但服药并没有收到立竿见影的成效,不仅焦虑、沮丧之感没有减轻,反而多出了恶心、心慌、盗汗等诸多新毛病。每天晚上老奚在床上辗转反侧。汗一波一波地出,却依旧感到寒冷。一趟一趟去厕所,有时一呆就是半个多小时。我屏息静听,却听不到水声。心中惶恐,想起身探视,又恐惊扰了他。后半夜,他大多摸下床,在沙发上枯坐;或伏在床沿儿的被摞上,半天无声无息,似乎睡着了,但突然发出一声长吁,似在说,他还在受煎熬。
每天凌晨,无论我何时睁开眼,几乎都可以看到,他正瞪着一双大眼睛,幽幽地盯着我。见我醒来,他便问一句:"我搅得你一夜没睡好吧?"而在白天,他拉上窗帘,戴上头巾,裹上被子,抱上枕头,委在床上或沙发上,双目紧闭,不知是梦是醒。偶尔睁开双眼,眼皮半抬不抬,双眸上蒙着莹莹的泪光,长叹一口气,再合上眼。即使被我强拉着出门,也须我搀扶着,才能拖沓着脚步,一步三摇向前走。行进过程中,他除了叹气,基本没有什么声响。我搜肠刮肚,捡逗乐的话和他讲。不时,二人皆无语。我左顾右盼,在春节欢快的街道上,寻觅新鲜有趣的谈资。他则睁着空洞的双眼,望着不知名的远方。极偶然,他会望着人群叹一句:这些人,有什么可高兴的!我想,那些快乐的人们,在他眼中,不过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仿佛海市蜃楼,摇曳生姿,却触不可及。
今年这个春节,家里变得分外沉寂。连狗狗阿布都不再张狂,蹑手蹑脚地走路,躲到没人的地方昏睡。偶尔,它会站在老奚的面前,目不转睛,忧郁地望着他。老奚很惊愕:"它为什么总盯着我?是不是有祸事要降临?"
儿子本来就是昼伏夜出的生活规律,夜里闭门工作,白天闭门睡觉,安静得像没这个人似的。到了饭点儿,我把二位请出来。老奚叹着气,坐到饭桌前,气喘吁吁地吃上两三口,再大汗淋漓地回到床上,或沙发上去了。留下我和儿子,压低嗓门,窃窃私语,并艰难地塞下剩余的饭菜。
老奚白天不睡觉的时候,也会坐在阳台上晒晒太阳,只是无论阳光多么灿烂,也驱不散他的满脸愁容。有时他会捧着手机看一段儿《渡过》(一本描写抑郁症的书)。看不下去时,便默默枯坐。如果我正坐在书桌前看书,他便盯着我看。有一天我莫名其妙地感到郁闷和压抑,一股无名火堵在胸中。我眼睛盯着书本,却能感到,老奚忧郁的目光正盯着我。我咬紧牙,对自己说: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但老奚的乞求声终于传来:"你能和我聊聊天儿吗?"我的堤坝瞬间崩溃。
晚上,老奚会和我挤坐在沙发上,看一会儿电视。他把音量调到即便是我支楞起耳朵,也听不清楚的程度。他说怕影响儿子工作。电视节目也经过他的严格筛选,战争暴力的,大灾大难的,多愁善感的,都被过滤掉。到最后只剩下小动物的,美食的,喜剧的节目可以看。而且观看时,任何吐槽,无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都会被禁止,他认为嘲笑、批评任何人,都是残忍的。这场病让他学会了感同身受。
他对我也变得格外客气。"你辛苦了!""打扰你了!""多亏有你!"常常挂在他的嘴边,让我觉得,我仿佛来到了邻国日本。这也促使我更加努力地照顾他,并压制住自己的暴脾气,把耐心与温柔最大限度地挖掘出来,陪伴他度过这段黑暗的时期。他有时和我聊起过去的蹉跎岁月。以往曾被我们忽略的一个个细碎瞬间,被他回忆起来。他一边回忆,一边感慨万千。有次,他说,他不知道能否挺过这个艰难时期。他凄凉地问着我:"没有我,你怎么活?"他把家里的水卡、煤气卡、电卡都交代给我,银行卡及金银细软,也指出了埋藏地点。
之后有一天,家里的暖气跑水了。情况并不严重,暖气阀门也关上了,但是因为六楼业主声称,不管暖气管子是否修好,一天之后便打开阀门,他终于爆发了。他哭着喊:我!要!死!了!我要死在这件事上了!
我噙着泪,一遍又一遍安慰他,但无济于事。我感到绝望。他仿佛坠入一口深井,我拼命拉住他的双手,想把他拉出来。但他不想再战,他要放开我的手。我这小身板儿,还能撑多久?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带着阿布,一人一狗,在月光下徘徊良久。最后我回到了我家楼下,在万家灯火中寻找我们家那一扇昏暗的窗口。终于,我走回家中。出门公干的儿子终于回来了。看着张皇失措的我们,他大声说道:"别着急,有我呢!以后家里的事情都由我来处理!"我目送着儿子,出门去找六楼业主。不久他便凯旋而归:"都处理好了,六楼业主承诺不开暖气阀门!"
他走向缩在沙发角落里的老奚,像一个成熟父亲,对一个闯了祸,躲进大衣柜里的孩子一般,弯下腰,笑着说:"好了,没事了,您放心!"老奚点点头。他终于不再诚惶诚恐,乖乖去睡了。我却感慨万千。20多年来,我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儿子,把屎把尿,端茶倒水,直到成年。我永远怀疑儿子有能力承担家庭的责任,我也从未想过让儿子来承担他的责任。直到今天,当老奚怀着必死的决心,冲向悬崖时,儿子横刀立马出现了。我看到一个崭新的儿子。我欣欣然。
服药半个月后,药效润物细无声地显现出来。之后,虽然也经历了过山车似的反反复复,但总的趋势是向好的方向发展。现在,距离老奚开始服药已经过去五个多月了。经过治疗,他已经和正常人差不多了(虽然还需要继续服药)。但许多时候,我还是不想回忆那段炼狱般的日子。翻开过去的日记,我会看得泪流满面。老奚更不敢回忆,他甚至怀疑,怎么会有这么一段可怕的经历。我们都选择了回避和忘记。但近些天来,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想我应该记录一下我们当时的挣扎与努力,为老奚,为儿子,也为我自己。
虽然有不少痛苦的片段都模糊不清了,但我还清晰地记得老奚在与疾病抗争时期的许多第一次:第一次笑,那是在看"欢乐喜剧人"时,嘴角不经意地微微上扬了一下。第一次看描写战争的电视片一一《一战日记》。第一次去上班。虽然刮了胡子,仔细梳了头发,英气逼人,但面容消瘦,一双大眼深锁忧伤。我送他到单位,看着他孤独的背影,穿过单位对面熙攘的马路。第一次洗碗,他要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洗。第一次睡了个囫囵觉,醒来时窗外是啾啾的鸟鸣。第一次去公园一一圆明园,看了看黑天鹅,三步一歇,五步一坐,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第一次逛商场,给自己买了件略显肥大的衬衫。果然,不久他的体重就反弹了。第一次网购。第一次重回家庭影院看电影。第一次看新闻,并对政治事件指手划脚。还有,第一次在自家的小院里,为刚刚拱出土的黄瓜、西红柿搭架子。我为此拍了张照片,发到亲友群里,并附上一句话:
人类的一小步,老奚的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