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麦芒〕敖玉琴/麦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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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麦芒》 文:敖玉琴  诵:麦恬

当五月一点一点来临的时候,田埂上的绿色就厚实了。

我看见自己在院子里玩。杂草已经快窜到我家的门槛。尤其是一场接一场的雨后,太阳一照草就疯长。从石阶里,从黄桷树在地下构建的庞大根系里,挣扎着长出各种草,快要让人走路都趔趄了。

妈妈,此刻,我在北京的家里。您已经在我隔壁的房间入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我的小时侯,麦子黄了的时候,那时候妈妈还很年轻的时候。



夏天总是以麦田的繁茂开始。这样的开始很美好,有一种草香中的沉实,虽然我一度最厌倦收割麦子。

麦子是在春天的时候播种的。大概是春节之后,丘陵状的田地里。一对沉默的夫妇就能勾画出深深浅浅,却规则均匀的麦窝,远看就像书页上的诗行。我的任务,通常是光荣的被赋予撮灰和背灰。灰是土灶里柴火燃烧之后的废物利用,拌上一些牛羊粪,就成了天然的肥料。

那背篓本来是为大人定制的,我背着半篓,可以打到我的小腿肚。可是在妈妈的面前,我不能流露出一点熊样子。

和很多三峡的原民一样,我们的家,在三峡流经丰都那段的深山沟里。群山沿江排山布阵,在不规则的褶皱山形里,只有一条公路通向外界。要站在最高的山上,才能从对面山脉的垭口里,听到仿佛是风送来的江的声音。

越是靠近江边的地方,越是富足之地。在我出生的几年前,母亲正是从田地更肥沃,交通更发达的河边,嫁到山里来的。这当然是外公外婆反对的婚姻,因为虽然父亲的家庭在当地享有族人的敬重,但地穷是谁也改变不了,而且那地方还缺水,人们形象地将它叫做“半坡”。

母亲就这样带着微薄的嫁妆到了半坡。那些年的爱情,没有那么多浪漫,但父亲一表人才,又在外面的大城市里有工作。这足以让从小在家里就是老大,且很有担当的母亲勇敢起来。

但没有想到这半山上的农活这么累人。一季一季,种类繁多的各种谷类、薯类、豆类、瓜类都依次种下;然后是一季一季如同计算机和老天合谋的几天都不落空的收割,基本不给人歇气的机会,且一切是在几近呈直角的山坡上进行。

婚后,二个孩子接踵而至,我快出生的时候,爸爸在一次探亲假中把姐姐带到了重庆。母亲是如何在生孩子养孩子、孝敬公婆的同时,把满山满田的粮食一粒粒带回家的,我不知道。我唯一的记忆是小时候,家里所有的容器,从木柜子到陶瓷坛子到口袋,全部都是阳光晒得黄黄的,捧起来有一股甜香味道的粮食。



其实我心里很抵触五月。五月的天气已经热了,那温度刚好可以引爆我脖子窝里的痱子,搞得我心烦意乱。最恼人的是,我一开始写到的那种疯长的杂草,正是一种动物最佳的栖身之地,那就是蛇,各种蛇。

如果不是这些干扰劳动的因素,收割本身是有一种审美存在的。当然那个时候不觉得。五月的麦田,从麦梗到麦芒,呈现出通透的黄,麦芒整齐的朝向天空。麦子是没有花的,大概麦芒就是它们的花,是它们保护自己果实的武器。而在形同子宫一样的半圆型麦壳里,一粒饱满的种子正静静存在,或者是抱着麦壳不愿被分开。

却要和天争抢割麦子。因为自然要配合玉米的扬花,受孕,就经常来一些云雨天气:就是突然飘来一朵乌云,哗啦啦下起雨来。没有玉米遮挡,没有任何庇护,已经成熟的麦粒如果被雨水染指,则会很快在随后而至的阳光中泡软,然后发芽,再长出不合适宜的麦芽,成为那一季只能落到地上的不成器的种子。

所以我们要辛苦的度过,要不分昼夜的开始收割麦子了。

我母亲已经把她自己的镰刀,以及我的镰刀,都准备好了。

我们总是在晨曦还未升起的时候就出发了。没错,是月光下的麦田。在丘陵地里保持着起伏的阵型。我们往自家的麦地里进发。一路上,我因为没有睡醒,又因为地形高低错落,差点一头栽到了旁边的水田里。老实说对于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来说,我几乎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是我是有的!我的任务就是“掌亮”,就是用一只父亲从城里带回的手电筒照着路走在前头,而母亲则紧跟我身后,用感觉验证刚刚光亮刚刚经过的地方。这是我们研究出来的误差最小的照明方式。但无论是走前面还是走后面,对我来说都是黑暗的碾压,而且我自己还有很多不好的想象。

有次我们真的在一座新坟前望过黑影。不过还好,也不过是抢收麦子的乡亲,还和我们打招呼。我在近乎窒息的惶然中望向我母亲,她一点都不紧张,正将雪亮的镰刀从扦担上卸下。顺便将路边的黄荆枝刮了刮,叶子落了一地。那从容的神态就像一个剑客对着剑吹了一口气。



我母亲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也不是什么有来头的人家的女儿,但是她身上有一种力量,是我一直好奇但确定自己身上没有的。

那就是她的勇敢。

十岁,她就到离家几十公里的深山里砍柴;农忙的时候,累了就在地头里坐着睡一会;还有从五月开始一直持续到九月的炎热,让蛇频繁出动。在我家房前门后常常可以看到它们的身影,有一年,我们竟然打死了二十几条蛇。

黑夜她不怕,鬼神她不怕,蛇不害怕,甚至坏人,她也不害怕。我想,她是在劳作中从自然和作物上汲取的一种能量,一种自己所秉持的不害怕。

她自然也是力大无穷而且动作迅疾的农业猛士。

在我还处于浑沌状态中时,母亲已经迈动她修长壮硕的腿,从麦地的低处向高处收割。我的任务还是站在高处“掌亮”:我看见她将麦子半抱在怀里,挥动右手的镰刀,打结,翻转,转眼整齐站立的麦子就变成了一小捆麦把子。镰刀割断麦梗流出的粘液,在扑哧扑哧的收割声中,弥漫出甜香。她不抬头也不休息,就一直左右开弓向前快速移动,麦子就一批批地倒在她脚下。我大声说:“妈!我照累了!” 她也不回答我,像和麦子有仇似的,割得又快又狠。

从这头到那头,沉甸甸的麦芒一直在微微的颤动,仿佛一秒钟前它们才刚刚躺下。这才是母亲满意的速度。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的麦地里已经排满了麦把,均匀的散落着。

事实上,在天亮了之后,我已经不需要照亮了,母亲给我用麦子铺了一个小床,我可以在上面打一个盹。她则一边收尾,一边瞅瞅我。

她总会把我带在身边。她有她的勇敢,可是她最勇敢的时候,就是我们彼此陪伴的时候。

就像现在一样。母亲已经告别了她的麦田,来到了大城市;然后,她又跟随我,来到了北京。

我们已经很久不回去故乡,那些初夏的山坡上,长满了麦芒的故乡。

五月的夜晚,我在黑夜中去到母亲的房间里,看到她和我的儿子相拥而眠。她抱着孩子的手臂自然地弯曲着,就像她在田野里抱着麦芒的样子。

我坐在床沿,不禁含泪。

妈妈,我真想和你一起回乡,去看看你的那些麦田。



51t 发表评论于
母亲是最勇敢的。每个母亲心里都有一片麦田。那是她辛勤耕耘倾注无限心力的田地,那是种满爱的田地,岁月会老,容颜会老,那方田地却不会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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